“我把女人分成三种类型。”保罗一面说着,一面把头发从眼前撩开,然后喝干酒杯里的烈酒,把酒杯“咚”的一声放在桌上。他把那酒杯推到他和西蒙间的双陆棋棋盘上的其他玻璃杯旁。
“我知道,你总是这么说。”西蒙做了个鬼脸,因为苹果白兰地烧灼到了他的喉咙,“我也许只是个普通的渔夫,但那绝不是你没完没了地教训我的理由。”当劳伦在餐馆门口举起四根手指询问他时,他只是微微点点头,示意再来点酒。
保罗继续说:“那你听听这个。第一类是蛇蝎美人。她令人兴奋,但她把你、我和其他人都当成一回事。她是危险的。你永远都不该爱上那种人,因为她会让你心碎的。明白了吗?”
“嗯哼。你知道我要打你了吗?”
“第二种是你可以娶进家门的贤惠女人。你会感到无聊,但你永远不会有任何危险。她们把心思全都放在你身上,绝不会去找别的男人。有一天,她们会变得忧郁,不再富有生机,因为她们眼中只有你,而你其实已不再留意她们。”
“啊哈。那个从海上来的女人是什么类型的?那个玛丽安?”
劳伦又给他们送来了四杯白兰地。
“沉住气啊。然后是你为之而活着的女人,”保罗低声说,“对于她们这种类型的人来说,你做过或没有做过的每件事都有意义。你爱她,她成了你生命中唯一重要的东西。你醒来是为了爱她,你上床是为了爱她,你吃饭是为了爱她,你活着是为了爱她,你死了是为了爱她。你忘记了你想去的地方,忘记了你许下的诺言,甚至忘记了你已结婚的事实。”他想起了萝森,他深爱着她,所以一切都蕴含着意义。他想起了萝森为其而抛弃他的那个男人——莫不如说男孩。比保罗小十七岁,十七岁!
“你知道的,保罗,萝森已经不是你的妻子了。”
“这不是我的决定。”
不,这是萝森的决定。在成为一对双胞胎的祖母的几周后,她放弃了一切,爱上了一个几乎还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西蒙想到了大海。出海是他的决定,这总是使他感到回到了家。他可以让自己随着波涛起伏,就像回应女人的热情时那样;他可以潜入海水中,就如同进入情人的身体一样。
“你俩对着它已经琢磨了一会儿了,n’est—ce pas?[39]”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传来,接着袭来的是香烟和香奈儿五号的味道,然后是高跟鞋的咔嗒声,一双穿着真丝长袜的腿,再顺着腿向上看去,是优雅的黑色西装、黄色手套和黑色帽子。
柯莱特·洛翰。
她将精致的脸颊送过去,与西蒙行传统的亲吻三次的吻面礼,在西蒙闭起眼睛时,她对着西蒙脸颊旁的空气啄了啄,并轻轻地与他碰了碰脸。像往常一样,结束得太快了,西蒙想。保罗站起身,把这位有着异国风韵的画廊老板拉近,给了她三个声音响亮的亲吻,然后又坐下来掷骰子,把他的空杯子绕着棋盘推动着。
西蒙一言不发地看着柯莱特。他觉得自己的嘴巴发干,听到了脑子里大海的咆哮声。
“夫人?”劳伦问,一边将自己的刘海儿吹到一边。
“老样子,mapetite belle.[40]”柯莱特说着,在保罗和西蒙之间坐下,优雅地交叉着双腿,等着劳伦给她拿来一杯水和贝利尼鸡尾酒。
“今天是什么日子,劳伦?”保罗问。
“星期一,保罗先生。你星期一早上和晚上来,其他日子你只在午饭时间来,我就是这样知道今天是星期一的。”
“今天是柯莱特夫人的生日。”保罗补充说。
“噢!”劳伦深吸了一口气。
柯莱特又喝了一口贝利尼,然后向西蒙借了个火。她只能在喝酒后抽烟。过去一直是这样的——在十六岁时,在三十六岁时,现在是六十六岁。
六十六岁,柯莱特想,不由得哼了一声。
西蒙干咳了几声,颇难为情地从他的旧背包里把一个包得很丑的包裹翻出来,推给桌子另一边的柯莱特。
“给我的?西蒙,mon primitif![41]一份礼物!”
她兴奋地撕扯着包装纸。“哎哟!”她大叫了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刺痛了她。保罗哄然大笑。“蒺藜。”柯莱特用沙哑的声音做了注释,然后在烟嘴上长长地吸了一口。
“它们让我想起了你。”西蒙结结巴巴地说。
“你总是处处有惊喜。就在两周前,是一个高度原创的烟灰缸,材质是……是什么来着?”
“半只螃蟹。”
“然后,一周前,是一只死掉的蓝蜻蜓……”
“我以为像你这样的女人能够物尽其用。也许可以做枚胸针。”
“……而现在是这些热情的蒺藜。”
“蓝刺头。”
“男人们送给我一束束的鲜花,它们使戴安娜王妃葬礼上的花环都相形见绌。我收到过钻石胸针,甚至有个男人打算送我的礼物是圣日耳曼的一套顶层公寓,但我拒绝了。我真傻,骄傲真是太让人闹心了。可是说实话,西蒙,从来没有哪个男人像你这样送礼的。”
“不客气,”他说,“希望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听到保罗的笑声,西蒙觉得柯莱特的喜悦中有哪里不对劲,尽管他用来放置蒺藜的黄色花瓶同她的手套很相配。他注重细节。柯莱特喜欢黄色,这是布列塔尼的代表色彩。
“我的小原始人,那个……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柯莱特说道,摘下了太阳镜。前一天晚上,她在为那些她已记不清是谁的男人们的情书而哭泣。但是这里的人可以看到她的泪痕,因为朋友们的目光是种慰藉,可以拭去一个女人一生中的所有眼泪——激情、渴望、幸福、动情、愤怒、爱或痛苦的眼泪。
“你知道,蓝刺头……很罕见,”西蒙结结巴巴地说,“就像你,柯莱特。像你这样的人不多。”
柯莱特把西蒙的脸捧在手中。她端详着他眼睛周围深深的鱼尾纹,然后轻轻地吻了吻他的嘴角,感觉到他的胡子像金属丝般坚硬。他身上有阳光和大海的味道。
“对了,顺便说一句,”保罗开口说,“那个罗马尼亚女人来了。”
“哪个罗马尼亚女人,亲爱的?”柯莱特轻声细语地问道。
“新厨师。西蒙昨天像钓鱼一样把她从海里捞了上来,但她实际上是德国人。”
“哦,这样啊。”柯莱特说,她完全困惑了。
“西多妮和玛丽—克劳德正在路上。”西蒙说。
“来得正是时候。我想开始认真地投身于我的第六十六次大醉。”柯莱特叹息道。
六十六——一个人衰老得多快啊!西多妮是她最早结识的朋友。打从……呃,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打从柯莱特从巴黎上学回来后,她们就认识了,她遇见了西多妮,还有一群来自科德鲁克、内韦兹(Névez)、马奈克港和周围农场的年轻人。柯莱特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位十八岁的姑娘,她穿着布列塔尼民族服装,头戴高高的头饰。二十五岁的她在她旁边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西多妮是个雕刻家,在她的丈夫埃尔韦英年早逝后,没有再嫁人,她凭借一己之力,重新翻修了他们位于科德鲁克郊外的克拉拜尔(Kerambail)的旧石屋。柯莱特喜欢她朋友的微笑。她在工作时微笑,在沉默时微笑,在雕刻花岗岩、玄武岩和砂岩时微笑。欢笑时的她是那样容光焕发。
已同西蒙、保罗和柯莱特一起在桌边坐下来的西多妮,现在正被玛丽—克劳德讲的一个故事逗得哈哈大笑,后者是来自阿旺桥的一位发型师。
“说真的,说真的,森林里那些疯子给他们的猫和狗吃上好的肉——并且,还是放在瓷盘上!”玛丽—克劳德模仿着布维太太,后者是埃米尔和帕斯卡尔·虢钦(科德鲁克的两个十分有趣的人)的管家,玛丽—克劳德学得惟妙惟肖,逗得柯莱特一面喝着贝利尼酒,一面咯咯笑个不停。
“布维那个女人是典型的天主教吝啬鬼。”玛丽—克劳德一面说着,一面给她的哈巴狗卢平搔着痒。
“你是说‘吝啬鬼’吗?”柯莱特问。
“不,她说的是‘胆小鬼’。”保罗坚持说。
“或者可能是‘活见鬼’。”西蒙说。
“我们到底在说什么?”柯莱特说。
“问保罗,”西蒙说,“他对那种事了如指掌。”
“雅恩在哪儿?我敢打赌,在他那个时代,他画过不少屁股。”保罗笑得露出了一嘴的牙齿。
“别那样说我最喜欢的艺术家,”柯莱特命令他。她正计划在巴黎为雅恩·戈梅举办一场大型展览。唯一的问题是他对此一无所知。他不会想听这事的,而宁愿继续画他的瓷板——光这事就足以让你发疯了!那家伙非得画几幅大油画不可,但他害怕画大画。或者他只是没有找到自己的主题?他需要灵感吗?大海、女人、宗教,有些人只需要一块蛋糕,一个很好的例子是普鲁斯特和他的玛德琳蛋糕[42]。
“你们听起来就像半大的毛孩子!”玛丽—克劳德抱怨道。
“你的口气就像我死去的奶奶,”柯莱特插嘴说,“你的女儿怎么样?她把你的孙子给挤出来了吗?”她撕下高卢烟上的滤嘴,然后把烟装进了她的象牙烟嘴里。
“我的上帝!昨天我还觉得自己和我女儿克劳丁一样大;今天我就要当奶奶了。那个,两个月后。”
“她告诉过你她肚子里是谁的孩子了吗?”柯莱特吹着烟圈说。
“我试着从她的日记中找线索,但我找不到。”玛丽—克劳德闷闷不乐地说。
西蒙观察着柯莱特。她的嘴让人觉得她很睿智,她的前额则布满疑云,同时又表明,她决不会让来之不易的胜利毁于一旦。她的五官中的每一个都在她的贵族风范中发挥了作用。她是多么美丽啊!
“不管怎么说,我的原始人,你不会碰巧知道有个小宝贝能帮埃米尔和帕斯卡尔一把吧?对吗?他的帕金森症没有好转,而她的……那病叫什么来着?痴呆?那种让你忘记所有事情的病?他俩在树林里变得越来越孤立了。”柯莱特说。
“怎么可能?他们有那么多只流浪的三条腿的狗和一只耳朵的猫。他们不可能孤独。我敢肯定,他们会与一群跳蚤同来,而且是免费的。”玛丽—克劳德一面叽叽喳喳地说,一面检查着她精心卷起的红色发卷的状态。
“还有虱子。”保罗补充道。
“也许帕斯卡尔和埃米尔·虢钦被诅咒了。”西多妮低声说。
“被另一个吝啬鬼?”西蒙问。
“哦,你别又来了。”玛丽—克劳德抱怨道。
“我们有资格——我们老了!”柯莱特俏皮地说。
“我不老,”美发师严厉地纠正她说,同时调整着她的卷发,“我只是比一些人多活了一点时间。”
“你知道长寿的悲剧吗?”保罗问,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大家都很期待地看着他,“你有更多的时间感受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