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一些时间，林安娜才恢复了自己的行动，她自顾自地整理起厨房来，似乎是在缓解紧张情绪。
愣在那里半天的楚鱼来到林安娜身后，抓着脑袋有些尴尬地问道：
“林，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林安娜没有回头，收着盘子，轻道：
“当然了，你问。”
楚鱼低声道：
“我该去吗？”
林安娜没有怎么犹豫：
“你非要问我的话，我会说你该去。甚至不如说，我会求着你去。”
“为什么？”
林安娜转过身来，轻轻捏着双手手指，显得有些局促：
“因为他说的一点没错，他拿到我的弱点了。我没有从底层爬上来，我没有为任何一个星级主厨工作过。我初来乍到地出现在法国，妄图用自己的才华征服这里。但我实际上无比空虚。我也许只是侥幸得到了一颗星。但我现在，无计可施，我只能用作弊的方法，用巨额钞票换取你去尝菜，去模仿，去偷窃。”
说到这样难听的字眼，楚鱼也忍不住皱了眉，他继续问：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林后退了半步，停顿了一下，用舌头舔舐了一下嘴唇：
“因为我的自尊心。我无法容忍从切洗开始，为其他主厨卑躬屈膝地工作，一点一点升级自己的履历。如果那样做的话，我也许要到40岁，才能得到三星。”
“所以，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他愿意教我。只要你过去。一年以后，我得到二星，你也能学会一身本领。”
说到这里，楚鱼突然有些愤怒，一股无名怒火从他心底钻出来，他不由得第一次红了脸，他语气有些重地怒道：
“星级，星级……无论是你，还是那老头，你们满口都是星级。你们难道是为了星级而活着吗？你们的世界里只有米其林的星吗？”
“做饭不是那样的！人不应该为了星级而做饭！做饭从来都是为了身边之人的幸福，为了你所爱的人而做饭……”
楚鱼慷慨陈词，说出了他一直坚定相信的话。
林安娜冷冷地看着他：
“你想说，你做饭是为了保亨，对吗？而你的目的是崇高的，我的目的则是市侩的，狭隘的？”
被说中心事，楚鱼顿时脸涨的通红，他忍不住道：
“是啊，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你明明是个往菜里加香菜的厨师！你明明会因为吃一个豆沙包而泪流满面。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是华夏人吗？那你为什么要在法国人的地盘上，非要去追求一个三星呢？是啊，我是不能理解啊！你运气那么好，你的老爹让你从此没有了钱的烦恼！钱在你眼里不过是个数字！”
“但我们不一样啊！我只不过是普通人，我只想着能赚一点点钱，能买个好房子，能买辆车，能有一个我爱的妻子，能幸福地为我的一家人做饭！仅此而已啊！我的愿望在你的面前，确实不值一提！所以你说得对，我理解不了你啊！米其林的星，送我我也不要！”
话已经出口，楚鱼才发现自己好像说的太重了。全都是伤害林的话。
抬头一看，林安娜果然双眼已经挂满了泪水。
但她的神情还是充满了坚定，她仍然强忍着，强忍着绝不让泪水掉下。
“你这个家伙，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说出这样的话来，你根本不配做厨师！”
哪怕说着怒斥的话，林脸上的泪水却已经决堤，大滴大滴涌出来，她一面怒斥着楚鱼，一面擦掉眼泪。
“你以为我不想追求幸福吗？”
“你以为全年无休做主厨很轻松吗？”
“我三年没有和任何人共进过一顿晚餐，因为我都在自己的厨房里工作！”
“我是为了什么三年没有见自己的母亲？我是为了什么漂洋过海来学法语？我是为了什么一次次肩负你们骂我只是个靠爹的花瓶？我是为了什么远离故乡，远离自己爱的一切？我是为了什么一直孤独？”
“你以为世上只有一个这样的我吗？”
“巴黎的所有厨师，都和我一样。”
“难道他们不想结婚生子，为所爱的人做饭吗？”
“难道他们不想幸福吗？”
“你这个愚蠢到连一点点的追求都没有的空洞的灵魂啊！要是不知道就让我告诉你！”
“是为了梦想啊！”
“人除了幸福，还有梦想啊！”
“世界，是靠有梦想的人去推动的。”
“不仅仅满足于爱人的肯定，仍然持续不断去追求的人，才能被称之为厨师！”
已经泣不成声的林安娜，转身而走。
……
楚鱼愣在那里，他一直无法动弹，他瞪着眼睛，失神地微微张着嘴巴。
“是为了梦想啊。”
这句话，从林安娜的哭腔中说出，却仿若楚鱼从未听过的生命最强音。
这句话深深震撼了他，让他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梦想？”
突然，楚鱼想起了什么——在很久以前，某天的美术培训班上，还在上小学的自己，快乐地吃着妈妈送来的盒饭。
“妈，我决定了！我以后要当一个大厨！要把你的名菜，传遍整个世界！”
突然，泪水模糊了视线，难以置信的，撕裂般的痛苦爬上心头。
这就是梦想吗？
但在妈妈离开的痛苦中，这句话仿佛成了孩童的戏言，仿佛成了对自己最大的讽刺。
楚鱼缓缓跪了下来，他无声地张着嘴，无声地咽下所有哭嚎，但嘴巴里还是充满了泪水的苦涩。
他闭上眼睛，封禁住泪，却低声嗫嚎：
“妈……你去哪了啊？”
“妈，你为什么要走啊？”
“你为什么不要我了啊？”
……
哗啦啦，窗外下起雨来。
楚鱼难以置信地进入了一个顿悟的瞬间。
他认识到自己犯了天底下最愚蠢的一个错误，那就是嘲笑一个有梦想的人。
他跪在地上哭着，仿佛母亲就在面前一样，他轻声问道：
“妈，梦想丢了，还能再捡起来吗？”
……
巧合，万里之外的华夏大地，魔都，同样也是雨天。
柳保亨刚刚跳进被子里，手机滴滴响了两声。
她还贴着面膜，忙找起手机来，发现竟是楚鱼找自己。
“保亨，在吗？”
“怎么了小鱼儿？你晚上不是一般很忙吗？”
“是这样的，我这边遇到了一个机会，可能要在法国多待一年了，真是不好意思。”
保亨看到这一行，气得从床上跳了起来，生怕自己没看清楚，一把扯掉了面膜。
她在原地捏着手机暴躁了半天，最后有气无力地瘫倒下来，回信：
“我知道了，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留下来，那一定是重要的机会。我会支持你的。加油！”
……
第二天，华季餐厅的门把手上放着一个白色围裙，早午餐部的蒸笼被拉尔丢进了杂物间，只剩下传菜台上那些和往常看起来差不多的帕尼尼。
同事们惊奇地发现，楚鱼那小子竟然消失了，而且是不告而别。
原本走了一个普通厨师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但让和夏尔等人都明白，那是林安娜在锻炼他。楚鱼的味觉天赋，注定了他是个前途无量的厨师。
夏尔忍不住追问林安娜发生了什么，楚鱼去了哪里。
林安娜看着那孤零零的围裙，只是轻描淡写道：
“楚鱼被乔尔先生选中，去他新开的餐厅工作了。”
话音刚落，副厨之一的佐伯直接原地晕倒。大光头让更是狠狠拍着自己的大腿：
“这小子运气是真的好！”
夏尔更是懵懵地自言自语：
“他学厨第一年，就跟了世纪厨神？”
林安娜已经收到了乔尔助手发来的邮件，邀请她参加乔尔宅邸的一次晚宴，在晚宴上乔尔会公开宣布自己将教导年轻有为的林更进一步。
她知道楚鱼选择了成全自己。
楚鱼将离开巴黎，到鲁昂的一家新开的餐厅工作，这家名为“诺曼人”的餐厅，正是乔尔罗比全额出资开设，显然是要冲刺明年的三星。
又是春天，绿意盎然。等到明年的春天，楚鱼将脱胎换骨，成为一名真正的厨师。
这一年里，他还会偶尔回到巴黎，继续完成尚未全部履行的尝菜合约。
自己还有不少机会和他见面。
但是爆发了那样严重的争吵，林安娜自知两人是不会有什么交集了。
一年以后，他应该会回国吧，而自己，应该会在这里继续奋斗下一颗星。
拥有令人不可目视之才华的少年啊，再见了。
求索的路上，哪怕没有你，我依然需要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