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而吴过像一尊雕像一样已经坐着不动了很久。
他一直都在思考师傅和义父在他记忆里的样子,他总是感觉自己的认知是没错的。他的师傅和义父,真的不是坏人。如果是,那除非这过往许多年的教诲,难道都是装模作样,惺惺作态吗?
吴过有点讨厌这个案子了,仅仅几天功夫,便把这一切都弄的如此糟糕。而且他对于这个案子根本就是一无所知,仅仅是一些见不得人的臆测,而且这个臆测可以说谁都能猜到,就已经把自己搞的焦头烂额。
吴过一直都知道,人的一生会面临很多重大的抉择,在抉择上的每一步都会对自己造成巨大的影响。但是直到今天,他才明白,这些重大的抉择,甚至都与他本人无关。
万般迷茫之际,吴过想起了丁江月,自己虽然大了丁江月快十岁,却不知从何时起就一直在刻意拉近自己和丁江月的距离。丁江月活的洒脱,活的快乐,有开明的家世和明确的主见,总是感染着身边每一个人。自己在见到丁江月的时候,总是莫名的替她着想,比如自己喝水从不在意凉热,却总是念着丁江月的桂花沫。
想着想着,吴过拍了一下口袋,果然口袋里还有专门给丁江月准备的一小袋桂花。
“如果就此别过的话,以后和她就是天各一方了呀。”
吴过的决定终于是下了。
虽然处在战乱时期,可永宁城的夜色依然还是有些风韵的。战乱逼着本来散在各地的商甲贵胄都来到永宁避祸,街上人头攒动,店家灯火辉煌。粗看起来似乎比和平时期还更加富饶祥和。
吴过没有心情看这车水马龙,时候已经不早了。他打定主意要去丁江月家拜访一下,向他哥哥禀明自己的心意,获了荐书后就离开永宁去军队重新开始。他对永宁的大小巷子都了然于胸,便直接走了小路。
与主道上的灯红酒绿不同,这狭窄的巷子住的都是些贫苦人家,加上战乱许久,天运不济,寻常百姓日子都很难过,一盏夜灯都是奢望,所以大多住户都已早早睡下,这宁静的巷子此时只看到吴过一人在快步穿行。
“吴捕头留步”突然,巷子内的一道拐角传来了一句浅语。吴过当时就停下脚步,警觉的看着四周。
“明日午时,我家主人约您在清风楼水字间一聚,不要从前门走,清风楼后巷自然有人接应。吴捕头请快走,不要在此停留。”
话一说完,小巷就立刻恢复了刚才的安静。吴过却也听话,头也不回的向着巷子出口走去,表面上看起来似乎若无其事,然而在他的心里却已经翻江倒海。他最害怕的事还是来了,他被盯上了。
距离丁江月家中已经不远,但是吴过的步伐却越来越慢。而就在这短短的路程中,他脑海中盘算着这数日来的一切。事情都来的那么突然,来的那么避无可避。
迷茫中,吴过看了眼夜空,一轮明月高悬头顶,却看不见多少星星,所幸月儿十分圆润,算的上是一个不错的夜晚。而在心烦意乱的吴过看来,这月亮再大再圆,也始终被黑暗包围,就算是有繁星呼应,一朵孤云也就遮蔽了。黑夜始终是黑夜,星星再多,月亮再圆,也不能改变黑暗的本质。
“是啊,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大势如此,非我之罪。”吴过就这样做出了决定,明天不去赴那莫名其妙的宴会。他要退出,退的干干净净。若是还有一丝犹豫,便是刚才有没有被人看见,如果被看见了,那么想走也走不成了。
丁府已经到了,吴过回了回头,看了一下四周。还好,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妥。他敲了敲门,不一会就有个下人过来招呼。吴过也不是第一次来丁府,和熟识的一些面孔打了个招呼就在堂屋里等着丁江月来见。
丁家的大堂内,吴过表面上笔挺的坐着,心中却始终为几日来的遭遇感怀。他脑海里一直都在重复着一句话:“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这边还在感叹人生,那边已有三人走入堂前,为首者慈眉善目,两鬓斑白,正是丁焱来到。随后的男子应该就是丁知行了,走路带风,气宇轩昂,年纪不大,双眼却十分深沉,吴过仅是礼貌性的对视一眼,便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最后一位自然就是丁姑奶奶,不过此时的丁江月一脸严肃,规规矩矩,也不知道是怕她爹呢,还是怕他哥呢?
三人一次坐下,没想到第一个开口的居然是丁知行,只见他双手抱拳,毕恭毕敬:“久闻吴兄大名,令妹从小骄纵,惹祸无数,幸得吴兄不弃,精心教诲。请受在下一拜。”
吴过赶紧站了起来,这人也太客气了。这丁府已来过多次,早已没有那么客套的东西。现在丁知行这一套礼数搞的吴过十分尴尬,同样也双手抱拳:“哪里哪里哪里,丁将军为国征战,履历奇功,在下仰慕多时,今日一见真是三生有幸。”
丁焱见此情景,呵呵一笑,自顾自的端起茶杯闵了一口:“知行,吴过不是外人,不用如此客套。他和你妹妹也算是一起出生入死,称是过命之交也不为过,如此便不用讲那些客套礼数了,大家都难受。”
丁江月看到父亲发声,也不在装模作样:“是啊,你看你们两个搞的和进宫面圣一样,累不累啊,我和老刘。。啊不,我和我们刘大人都不这样。”
丁知行回头瞪了一眼丁江月,有些怪罪的说:“你那是命好,遇见的多是些通情达理之人,要真遇见一些见缝插针之人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丁江月当时就要反驳:“什么啊,为了我这样一个小女子,就为了鸡毛蒜皮大人就和我斤斤计较,有这个必要吗。他不嫌累我还嫌累呢。”
丁焱待丁江月说完,轻拍了一下桌子,故作生气的说:“你这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总是随性而为。你可知人心险恶,两面三刀,别人都恭敬顺服唯你任意放肆,别人可都记在心里,待到时机成熟便要让你吃点苦头。
吴过也附和丁焱:“你爹和你哥说的没错,世间难测莫过人心,上次办案你顶撞了姜捕头几句,他和我说过好几次你的坏话了,我都懒得讲予你听。”
丁江月一听就急了:“哇,这个人怎么这样,我后面每次买吃的都给了他一份的,他都和我客客气气,居然背后说我,下次我不给他带了。”
丁知行接着道:“这些算什么,你是没见过生死关头,抛弃妻子的我见的多了,出卖兄弟的我也见的多了,为了两个果子谋害别人全家的,逃难路上截杀亲友的。还有一次,军中兄弟饿急了,杀了一头富户家的牛,那人居然带着一批百姓不让我们走,而当时军情紧急,前方上千兄弟危在旦夕。”
丁江月和吴过听到这里,都十分好奇,只有丁焱毫不在意。这时丁江月忍不住了:“后面怎么办,这个人不分轻重,必然要关起来好好训诫一番。”
丁知行突然目光一转看向吴过:“贻误军机,全部诛杀。”
丁江月和吴过都楞了一下,吴过反应过来:“不对啊,战事如此之久,此人怎么还有这么多佃户,怕是关系不浅吧。”
丁知行又看着吴过,:“那些百姓都是些老弱妇孺,倒也不是些成年男丁。”
老弱妇孺,牛,军队,全部诛杀。
吴过有些吃惊,这不是他所认识的军队,这事虽然百姓不该拦路,可毕竟也是军人先吃了别人的牛。再者都是些老弱妇孺,不该杀的。
丁知行一直都在看着吴过,也明显猜到了吴过现在的心里矛盾,他又接着说:“你的事江月都和我说了,这件事本来毫无问题,当前军队正在用人之际,而你必然是栋梁之才。可你要知道,世间之事,绝非对错两字,你的心中迂腐的东西还是太多了。这束缚了你,也束缚了你将来的部下。你知道吗,你义父也有同样的问题,他手下亲信八人,有五人宁死也要遵守你义父定下的不许袭扰百姓的规矩。结果下属饥饿难耐,叛数千人,逃数千人,这逃的数千人一路烧杀抢虐,无恶不作,又惹的百姓怨声载道,口口相传,看我等将士有如猪狗,我等将士浴血奋战,九死一生,到头来居然如此下场。你说,这如何能解。”
这已经是吴过今天第二次听到妇人之仁这个对义父的评价,他也第一次知道他刚才怀疑的,视人命如草芥的义父在军中真的如之前他心目中那样刚正严厉。义父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宁愿看下部下饿死也不让他们与民抢食,却又插手城中这蝼蚁小案阻止自己发现真相。而且自己也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丁知行提出的问题,怎么解决士兵和百姓的恩怨.
吴过左思右想,真的难以取舍。明明是军人先错,却无法怪责,毕竟他们马上就要为了这些百姓血战疆场,九死一生。说是百姓不对,可是他们也只是想讨回一个说法,一头牛和那些粮食,也是百姓活下去的本钱,让人放下自己的命又谈何容易。
吴过再往深里琢磨,发现问题还是出在这永宁城中,他对着丁知行说到:“自古以来粮草都是由朝廷在税负中提取,百姓早已在税负中将这笔钱出过了,这笔钱要是出两次,任谁也不能愿意。”
丁知行无奈一笑:“近十年来我军大小战事不断,边境袭扰众多,军中从未真正休整。而兵马钱粮皆不是你等想的如此轻松。大小战事皆起常州,而常州偏居一隅,北临北清国,西靠前唐国,易攻难守。而我国目前只有农户三十五万户,而税赋兑换成粮食约五百万石。而每月仅军需就要二十五万石,而除了军粮外这税赋还要财政开支,灾难救济,整理河道,购买他国物品,早已入不敷出了。”
吴过回到:“这军费怎么如此浩大。”
丁知行说:“你可知一名士兵需要多少开销?不算种粮食的人,仅是把粮食送到前线就需要两名苦役,而这两名也是刻薄过的,好的年景都是三名苦役进行运送,而这些苦役本身在运输过程中,也要吃掉不少粮食。而今年一场大战,兵源已大大不足,从苦役里又征集了不少人,幸好最后我们取得胜利,不然在打下去,怕是连运粮的苦役都没有了。”
说完这句话,旁边一直静听的丁焱也开了口:“其实我军这次取胜实属侥幸,北清皇上突然病危,太子与其弟争权,太子惨败,支持太子的北清名将萧目城也被处死,军心不稳。这才让我军钻了空子打了北清和前唐联军一个措手不及。”
吴过刚想说点什么,丁江月却抢在了前头问她爹丁焱:“爹,现在百姓讨厌军队,军队又怨恨百姓,要是一直这样下去,宁国以后怎么办呢。”
丁焱抬头一看,三人都盯着他,于是微微一笑:“国家生死,我也不能一言盖之,最终只是顺势而为罢了。”
丁江月失望极了:“爹你的意思不就是走一步看一步吗,这样也叫答案啊。我还以为爹你学富五车,什么都知道呢”
丁焱走到江月身边,拍了一拍她的肩膀:“江月啊,你知道爹以前叫什么名字吗?”
丁江月不屑的说:“这谁知道啊,我只知道我哥的名字取自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而我的名字取自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空。不过爹你给我们取名字都取的这么矫情,为什么你自己的名为焱呢。”
丁焱道:“这都是你爷爷的习惯,你爷爷从小就喜欢这些诗情画意。给我取的名字是星河,醉后不知天在水,满床清梦压星河。可是我读书的时候也和你们一样忧国忧民,想要一己之力改变国家,便很讨厌这个文绉绉的名字,就给自己改成了焱,意思就是风风火火,一往无前。就算有再多的困难也要完成自己的目标。可谁知后来心灰意冷,便退出朝廷不问世事。后来为了纪念你们的爷爷,于是把你们的名字又按照他的习惯改了回去。”
丁焱说完名字的故事,突然回头看着吴过:“所以吴过,你要留下来还是去跟着知行去从军都没有问题,问题是你自己要想清楚自己以后该怎么做,对错两个字对于这个世界未免太过肤浅,你若听的老夫一句话,我便劝你以后若有抉择,忘记对错,选择最符合实际利益的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