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了十天之后，窦成元终于将第二批粮食运来了。看着绵延好几里地的粮车，我这段时间因为粮食的事情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不管是县衙的库房还是我自己存的粮食，都已经不足从前存量的一半了，老帅哥要是再不来的话，我真就得出去想一些别的办法了。
窦成元依旧是素履皂绦，风度翩翩：“少郎君，老朽实在是抱歉，这些粮食本应在半个月前就运到了。只是乱军初起，道路不靖，这些粮车在山林之中躲了半月，才能得以到此。这么多年以来，这是老朽唯一一次做生意失了诚信，说来，着实是惭愧得紧。”
我拱手笑道：“窦先生言重了，谁都不曾想到战乱又生，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陈墨即便没有身临其境，也可以想象得出这一路上的艰难险阻，在此种情况之下，先生依旧能够将这么多粮食运到怀戎，足可表先生的诚信之本了，陈墨代怀戎县的数万灾民，谢过窦先生。”
两千担粮食。一千担粮食直接运到了县衙的粮库，另一千被我运回了家里。在接受了县令霍大人亲自接见并且口头嘉奖之后，我邀请窦成元到来白云居。
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三次见面，都是匆匆别过，一直没有找到乐乎一次的机会。所以，对于眼前这个帮了大忙的老帅哥，我心里面存着一点愧疚之心，这回见面，怎么着也得把他好好招待一番才行，不然的话，实在是对不住老帅哥这段时间的奔波劳碌。
白云居别致的装修和新颖的就餐环境让窦成元赞叹不已，上好的木料打造的实木桌椅用桐油打磨的光可鉴人，一看就是高档货。八仙桌上面，杯盘罗列，各种珍馐美味应有尽有，色香味俱全，让人看上去就食指大动。
“少郎君的白云居让老朽大开眼界，不要说在这小小的怀戎县城，即便是在蔚州幽州恒州这些州治所在，这白云居也应该算得上是奢华之处，不得不说，少郎君真是好手段。”
我摇头笑道：“窦先生谬赞了。这白云居不过是个吃饭饮酒的地方而已，奢华是谈不上的，不过，这里的装修摆设让人舒服一些却是真的。这也是在下的初衷。战乱经年，人活得都太累了，既然能坐到了这里，我觉得就应该让这些食客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甚至，要让这些人觉得，这里的环境，比家里应该还要舒服才行。”
窦成元抚掌笑道：“宾至如归！好，少郎君将左丘明这四个字用在了这酒肆之中，正可谓是恰到好处。”
“窦先生饱读诗书，一语就道出了这四个字的出处，陈墨佩服之至。先生请入座，陈墨敬先生一杯。”
窦成元拱手入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少郎君谬赞了，老朽不过一商人尔，这点儿学问，万不敢在少郎君面前班门弄斧。少郎君师从仙人，一身所学已臻化境，老朽绝对是望尘莫及的。”
我欠身给窦成元布了菜，笑着摇头道：“窦先生莫要捧杀了在下。什么师从仙人不过是一句玩笑话而已，这世上哪来的什么神仙，哪有什么已臻化境的学问，先生今日看到的这些，不过是适逢其会而已。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吃上一口安生饭。在下最初的愿望，不过是当一纨绔醉生梦死罢了，只是，甫一出世便赶上这离乱之时，无奈之下，也只得想些办法暂且活着而已。”
“哎，此言差矣。少郎君本善神仙子弟，不是我等凡夫俗子可能比肩的。不管是盛世还是乱世，既然有一身所学，就要以造福天下苍生为己任才是。想来，这也是尊师让少郎君入世之初衷。不瞒少郎君，这段时间以来，少郎君所做的一切，老朽可谓是如雷贯耳了。
且不说少郎君酿酒制冰，烹制美味佳肴，让这白云居的生意如此红火。但说这数月以来，少郎君在怀戎县城赈济施粥，每日不缀，又向这怀戎令霍大人献了修河之策，让这些灾民有了着落，就是一件万家生佛的大善事。前些日，少郎君又开办学堂，教授算学，这教化之功更是善莫大焉。就在昨日，老朽还听说，少郎君大显身手，为一名病患开膛破肚治疗绝症，一身医术堪比华佗在世扁鹊重生。
少郎君所做这一切，若说都是适逢其会的话，老朽是万万不信的。老朽在想，这世间之事，可还有什么是少郎君做不来的？世人都说少郎君是神仙子弟，在老朽看来，尊师即便不是大罗金仙，也必然是一位隐居世外的高人。老朽虚活五十有二，如此人物，不说未曾谋得一面，却连听都没听说过。甚憾，甚憾！”
窦成元的笑容很和煦，表情看上去也很真诚，不过，我心里却是一动。这个窦老头儿背后查我？
刚才他跟我说的这些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少，可是，全部内容都能知道的，也仅是怀戎县里面有限的一些人而已，如果单凭着道听途说的话，绝对不可能知道的这么详细。唯一的可能是，眼前这位笑容和煦的老帅哥，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让人仔细查了我的底。可是，这是为了什么？
“窦先生，在下是个惰性极强的人，做不得什么大事，至于先生所言以造福天下苍生为己任的想法更是万万没有的。在下平生的愿望，也只盼着这天下太平之后，能安安稳稳过上几天富贵日子罢了。那些指点江山激昂文字的大事情，自会有人去做，只不过，这些人之中是万万没有在下的。”
不管窦成元对我起了什么心思，我都没有必要给他回复。不说我这边还有不少正事儿没办明白呢，就凭苏卫那天对我说这帅哥有一身高明武功的那一番话，就让我在心底生出了一种离他远一点儿的打算，生意上的往来没办法，可是，想要攀其他的交情，那还是算了。
窦成元笑着摇头道：“那真是可惜了。原本老朽以为，若是以少郎君的一身所学，应可在这天地之间有一场大作为，现在看来，是老朽僭越了，适才失言之处，还望少郎君见谅。”
“哦？不想窦先生虽是商贾身份，心中却也有着如此大志向，是在下有眼无珠了。”
窦成元听了我的话，却长叹一声，没有说话，只是拿起酒壶给自己斟满，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可叹这世间之人，都只为了眼前的蝇头小利争得头破血流，迷失于物欲的横流之内不能自拔，却不知道万古长空一朝风月，末法时代已在眼前了。真要到了正法灭尽、五浊沉世之际，世上之人悔之晚矣！”
末法时代？我的心里“咯噔”一下。看着窦成元装模作样在那里唉声叹气，我尽量压抑着强烈的心跳，在脸上露出一副平淡的表情来：“在下却不曾晓得窦先生居然是佛门中人，失敬了”
窦成元摇头道：“少郎君错了，老朽算不得是佛门中人。其实不只是老朽，即便是在天下所有的寺庙之中的出家人，也都算不得是佛门中人。”
“出家人算不得佛门中人？那是为何？”
“少郎君不知，佛法的传承原本分作三个大时期，释迦牟尼佛入灭以后，五百年之内为正法时代；其后一千年，则是像法时代；再往后一万年，就是末法时代了。
正法时代，佛陀现于世，世人所见所闻的佛陀都是真实的，有很多信众都亲自听从过佛陀的教诲，是以在正法时代，人们对于佛法是深信不疑的，也就会敞开心怀研习佛法，期盼有朝一日修成正果。
到了像法时代。佛陀已经入灭，当初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佛陀教诲的信众也大多修成了正果，不再存于世间。这个时候，在世人心中，佛陀已然是虚幻中的影子。虽然仍有一些信众对佛法深信不疑，但是很多信众却除了研习佛法，更是将修行的重心放在了宣扬寺庙名声等方面，这些人已经不再算是佛门中人了。
现下的时代，转眼便是末法时代，真正研习佛法的信众已然不存于世。这些自诩是佛门中人的信众，都是披着佛法的外衣为自己谋取私利，更有甚者，有些出家人视佛门戒律为无物，一些高僧大德做出了众所不齿的事情来。这些人，焉能称得上是佛门中人！”
我眯了眯眼睛，尽量不让自己眼中的寒光露出来：“窦先生高见，只是，在下愚钝，却不知这即将到来的末法时代的到来会对世人有何影响么？”
窦成元紧锁眉头，一声长叹：“末法时代，所有人命终之后将会堕入地狱，受行五逆之罪报，恒河沙劫在饿鬼畜生道轮转，罪业报尽后又出生在边疆国土那些没有佛法三宝的地方。黑铁一般的世纪啊！没有逃生之门，亦无有往生之路，这个俗世的每一个生命，都将沉浸在这黑铁一般的末法时代之中，痛苦哀嚎，没有尽头。”
我尽量平复着自己内心的情绪，沉声道：“若真是按窦先生所说的这样，却该如何是好？”
“少郎君师从仙人，当也听得三佛应劫救世之说。但凡末法时代到来的的时候，总是会有新佛出世。当初燃灯佛寂灭，释迦佛应劫而出，释迦佛寂灭，也自会有弥勒佛应劫而出。如今，新佛弥勒已从兜率天降到人间，于龙华树下得成了佛果，三行法会，救度世人。
只不过，新佛降临之前，这世上将要经历一段很漫长的末法时代了。作为佛门信众，老朽不才，愿以此身匡正佛法，救世人于苦难。但不知，少郎君可愿助老朽一臂之力么？”
我端起酒杯，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眼睛盯着窦成元道：“在下本不是佛门中人，也不曾信仰神佛，却不知能帮得上窦先生什么忙？”
窦成元长身而起，朗声道：“少郎君师从仙人，当可听过弥勒教。不瞒少郎君，老朽不才，便是弥勒教北宗的佛子。自延昌四年沙门法庆大乘教义举以始，一百余年来，我教数代佛子都曾发下宏愿，要以本教之力，匡扶佛法，明正教义，广结善缘，普度众生。在这末法时代到来之前，将世上的善男子善女人超度往生，不再遭受五浊恶世轮回无望之苦。
从上月初识得少郎君。老朽便知少郎君非常人也。这月余时间，老朽派人四下探听了少郎君在这怀戎县之所作所为，更是心生景仰之情。眼下时逢乱世。我教正是用人之际，若是少郎君有意的话，老朽愿以教中大妙相菩萨之位以待。但不知，少郎君可否愿意信奉圣教，超度世人么？”
我靠在椅背上，面带着微笑，可是，双眼之中的寒光却丝毫都掩饰不住：“窦先生，数日前鸡鸣山慈云禅院之事，可是贵教所为么？”
“不错，正是老朽带领教中弟子所为！”
“那你可知，了空大师是在下的救命恩人么？”
窦成元看着我的眼睛，脸上的笑容依旧和煦：“当时是不知的，不过，前几日老朽已然知晓了。”
我寒声道：“既然如此，今日，窦先生还想走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