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快朵颐的时候,最让人扫兴的事情就是恶客临门。躬身而礼的同时,我心里琢磨着,李二这家伙气场太大了,要是走在某个州府的街头之上,是不是连街边的野狗都得夹着尾巴鼠窜而逃?
李二的身边,除了傻牛这个憨货跟着之外,还有一个小道士,以前没见过,不知道是什么人。李二也没有介绍一下的意思。不过既然能跟随在李二身边,想来应该是比较亲近之人。
对于怀州卫营地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的行为,李二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快,反而大剌剌的坐在了主位之上。不过,堂堂的秦王殿下,自然是不能吃这些人的残羹剩酒,没说的,只有劳烦我这个重伤初愈的伤病员再给弄上一桌了。
吃得满嘴流油的李二筷子一放,用丝巾很优雅的擦了擦嘴,又满意的点点头,话锋突转:“据本王所知,放眼整个儿国朝,亲自下厨的公侯勋贵就你陈昊白一人了吧?如此喜好庖厨之道,依本王看,此战之后,不如将来本王的府邸做个厨子头儿如何?”
“殿下厚爱,臣自当领命。”
“领命?哼哼!不管你这话是真是假,都还是算了吧。若是真把你当成厨子,想必你这些手下也不能跟本王善罢甘休?”
“臣惶恐……。”
“本王可看不出你一丁点儿的惶恐!想想本王,每日里阵前帐中忙得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八瓣儿,你却领着一干手下躲在营帐之中喝酒吃肉,优哉游哉。军中效命,便是如此效命的么?”
听着李二的话锋突然凌厉,我心中一凛,连忙躬身下拜:“臣怠慢国事,罪在不赦,请殿下责罚。”
后面呼啦啦跪倒一片,一起高呼道:“臣等同罪,愿受殿下责罚。”
李二冷哼一声,对着我身后的众人道:“本王没心思跟你们这些杀才计较,所有人罚俸三月,退下去吧!”
众人连忙躬身谢了,依次走出账外。,站在前面的我虽然没有回头,不过却从他们的谢恩之声中听出了些许的窃喜。这些人并不是因为李二对他们的处罚轻描淡写,更是因为他们心里都明白,李二根本就没想把我怎么着。因为包括新近加入的李氏兄弟三人在内,众人所有的花销都是我这个怀州侯掏的腰包,至于俸禄到底是个啥东西,他们自始至终压根儿就没见到过。
“有人跟本王说,你回来之后的这些日子心绪不宁,时有烦躁之态,可是真的?”看到众人尽皆退出帐外,李二摆手示意让我坐在一旁,慢腾四稳的呷了一口酒,缓缓道。
“劳殿下挂怀,臣感铭肺腑。”和李二说话就是遭罪,屁股还没坐稳当,又站起来了,连同久没运动的老腰也跟我一个劲儿的较劲。
虽然没敢抬头,不过问依旧感觉到李二的眼睛在我的脸上盯着看了半天,随后却是一声轻叹:“亲手杀人的滋味如何?”
我一愣,随即苦笑道:“殿下可是想听实话?”
李二轻笑一声道:“自然是想听实话,难道,你还想用假话糊弄本王不成?”
我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既然殿下想听实话,臣就斗胆直言了。不瞒殿下,对于臣来说,杀人是一种折磨,如果可能的话,臣着一辈子都不想拎着刀子再去杀人了。”
李二也是摇摇头,缓缓道:“你说不想杀人便能不杀人了?妇人之仁!世上之事,哪有这般简单。你不杀人,别人便会来杀你。难不成,你甘愿俯首就戮么?”
我沉默片刻,摇头道:“臣不知道。”
李二却摆了摆手,示意我坐下,开口道:“昊白,你可知道,本王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么?”
见我又要站起身来,李二的手往下按了按:“大业八年,本王十五岁。奉父皇之命,带着故卫王三弟玄霸自陇州去长安拜访简之公,行至岐山县,路遇山匪数十人。本王随从虽过百人,但没有丝毫准备,那伙儿山匪又甚是悍勇,一时间,一行人竟被山匪攻得节节败退。
众随从虽拼着性命护着本王与故卫王夺路而走,但却始终无法突围出去。本王正惊慌间,不料故卫王忽然拨转马头,率先抽出腰间的横刀向山匪反杀了回去,本王一见大惊,生怕三弟吃亏,连忙也抽出横刀随着他杀了过去,心中却甚是害怕。
本王不知道你将横刀砍入贼人身体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可是本王却实实在在的记得自己当时的感觉。那一刻,若不是紧咬着牙关的话,一颗心定当会跳将出来。即便是贼人的血喷到本王脸上的时候,本王都不敢开口大叫,只是咬着牙关一声声的嘶吼。
故卫王虽然小本王一岁,但是聪慧善辩,行事果断。而且武艺胆识也具都强过本王。可就在那一战,故卫王被一名贼人的连枷击在了后心,身受重伤,以至于落下了病根,两年后,伤势复发而亡。
本王自幼与三弟交好,三弟之殇,乃本王毕生之憾事。当时若非本王惊慌失措,提早组织亲卫随从对贼反冲的话,故卫王也不会身受重伤以至后来早夭。
本王与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不管何时,即便心中再害怕,都需有与贼对阵之勇气。你此刻身为武侯,麾下更有数千儿郎。任何时候,都当为麾下儿郎之表率。你也算神仙子弟,如今杀几个贼人便每天苦着一张脸,想必这也不是你师父教诲你的初衷吧?”
我万万没想到,李二居然拿着自己的黑历史给我做思想工作。这实在让我有些意外。不过,这也解开了我心中的一个谜。怪不得李玄霸年纪轻轻就挂了,原来李二和李玄霸还有这么一段历史!
我躬身道:“殿下教训,臣自当受教。战阵之上,若是有人想要臣的命,臣必不会自甘俯首就戮。臣之所以纠结,只是因为单纯的不想杀人而已,并无他意。不管是我大唐儿郎还是贼军,在臣看来都是人命,父母付出万般辛苦将孩子养大,一刀下去,一条性命就没了,实在是可惜。
先师曾经教诲过臣,所学所用,但为造福于苍生,若非迫不得已,万不可轻易伤人性命。是以,但凡有一线可能的话,臣也不想为了一己之私而去伤害更多的人。换句话说,如果臣这条命真能够救千万百姓于水火之中,臣便舍了这条命也没什么。”
李二双眉一挑,斜着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却又端起酒杯清呷一口,冷冷的道:“舍己为人,是为大德也。只是,如此作为,你就不怕有沽名钓誉之嫌么?”
“臣虽出身山野,先师教诲却不敢或忘。先师尝言,人之在世,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对此,臣深以为是,入世以来,更尝以此言自省。”
话音刚落,一直站在李二身后的一个小道士冷哼一声道:“尊师既然忧国事兴衰,心怀天下苍生之疾苦,又如何隐世于草莽,不出仕国朝在百姓谋福呢?”
我眉头一皱,心道:“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一个货?他是不是缺心眼儿。出仕国朝?若是我真有这么一个师父的话,那时候的国朝可是杨广的天下,要是那样的话,还有李唐什么事儿?”不过,李二当面,这话不能说出来就是,我拱了拱手,换了笑脸道:“道长之言,不无道理。只是先师如何做想,陈墨实在是无从得知。”
李二摆摆手,慨然道:“好一个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就凭这两句话,本王不如你那师父多矣。如此心怀天下苍生的高人,本王却无缘得见,甚憾啊!甚憾!”
我躬身道:“殿下谬赞了……。”
李二微微一笑,扶案起身道:“行了,酒足饭饱,本王也该去忙了。冲着这顿酒菜,本王便免了你怠慢国事之罪。不过,你的伤既已痊愈,也该开始做事了。给本王打起精神来,莫要让本王失望。”
“臣遵命!殿下但有吩咐,臣必不敢辞。”
“你也知道,自洺水城一战开始,军中伤亡日渐增多。不只是普通军卒,即便连翼国公、宿国公和武安县公都身受重伤,若非有你怀州卫的医护营在,后果必定不堪设想。不过本王也看得出来,相对于十数万的大军,你这医护营的几百人还是有些力不从心。好多受伤的军卒并无法得到及时的救治。所以,本王要求你在医护营之中择选一些手艺精湛的郎中,给其他将军的麾下也培养出一些专业的医护出来,以减轻医护营不堪重负的现状。”
这可是好事儿!对于医护兵起到的重要作用,李二终于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了:“臣遵命!只要众位将军把人送过来,臣必会和手下的这些郎中必会不遗余力的传授他们战阵救治之术。不瞒殿下,臣也正有此意,为此,卧床的这些时日。臣还撰写了一套《军中医护条例》,以便于在教学过程之中有章可循。”
“好!你既然没闲着,本王便甚是欣慰。不过,除了此事之外,其他事情也不得怠慢。回来之后,匠做营之中你还没去吧?想那闵三也不曾跟你禀报。前些日子,有两只热气球在空中爆燃,四命军卒丧命。你也知道,能上天的军卒对本王来说都是宝贝,一下子损失了四人,本王颇为心痛。
虽然本王不懂,不过那热气球既然在空中爆燃,想来必是有所缺陷。这个任务本王也交给你,把热气球爆燃的原因找出来,并抓紧加以改进。热气球这东西,本王是要有大用的。以后的战事之中,本王不希望有类似的事情再发生。”
听了李二的话,我心里也是一疼。能上热气球的军卒,都是我当初在怀州营精挑细选出来的。这一下子就没了四个,实在是令人惋惜。
“殿下放心,臣这便着手此事,明日一早,臣便去匠做营,定当找出原因,不让此类事故再次发生。”
李二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本王也知道你重伤初愈,难免有力不能及之处,所以,本王今日便特地给你带了一个帮手过来。淳风,过来见过陈侯!”
“淳风?”我心中一动,却见李二身边的那个小道士上前一步,单手打了个问询:“贫道李淳风,见过陈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