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志带着莫绯去吃饭了。
两人相识两年来，这还是头一次。
选的地方算是中等偏上的参观，不大，但也不小。虽然只有他们两个，但还是要了一个小包间。
孤男寡女一个包间，看起来似乎有些不怀好意。不过莫绯想想自己今天准备如何利用对方……小包间的事情，就没有多嘴。
莫绯的沉默，让梁志内心喜出望外。
莫绯提出要跟他吃饭已经是意外之喜，而现在居然同意单独进入小包间，梁志既开心又不免有几分怀疑。点菜的时候他很小心，频频问莫绯有什么喜欢的？莫绯本想“随便”应答。但转念又想，自己说随便，对方会不会觉得自己兴致不高？于是接过菜单来，叫了一个蛋黄南瓜，又叫了一品甜汤。梁志把菜单还给服务员，笑着说：“原来你爱吃甜的。”
莫绯有些意外。真的，爱吃甜食这点，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还是说这里其他的菜看了不合口味呢？”梁志见她只是一笑，不免小心翼翼地追问。
“没有，应该都差不多。”她连忙道。
“差不多？”
“嗯。”莫绯点头，“这里本来就是吃烟火气的地方。”
梁志的表情有些意外，像是不太明白这话里的好坏：“这是夸呢？还是贬？”
莫绯淡淡笑了一下：“这有什么褒贬的？这一类档次的餐馆不都如此么？装潢什么的都挺讲究，但一进来各种菜品的气味还是那么浓郁，钱都花在装潢里了。”
一番话，说的梁志讪讪地笑。莫绯又连忙说：“我不是说我不喜欢这馆子，只是说……”
只是说，其实来这种地方，和街边那种平价的小馆子，其实没有什么两样。
不过梁志反应很快，他自己也是买卖人，自然知道这里头的道道。说：“我明白，我明白，你不喜欢这种油腻的做菜风格。那你平时吃，一般都去哪儿？”
“平时？平时我都在学校吃食堂。”
“呃，就是不在学校的时候，比如说，跟家里人一起出外吃？”
莫绯想了想，点头：“是，我妈不喜欢油烟大的，所以去的地方菜品都很精致。可能她们这种到了一定年纪的，比较在乎体型什么的。另外就是私密性，再次也得是小隔间。像外头咋咋呼呼的大堂那种，一定是不存在的。”
梁志连连点头，谦卑认真的表情像是在上商业课。两人说话间已经有易做的菜品陆续上来了。莫绯猜得不错，这家店的风格还是那种强烈满足口腹之欲的：几道菜品无不香气扑鼻，油光水亮，芡也勾得极为饱满厚实。
尝一口，混合的浓郁滋味在舌尖炸裂开来。
完全就是小馆子的做派，却装在了一个大餐厅的身体里。
说起来，莫绯跟梁志其实真不算是很熟，虽然认识都两年了，但彼此的许多生活细节、喜好、兴趣，几无所知。要是多了解那么一点两点，这顿饭也不至于吃得这么尴尬和沉默——两人各自举着筷子，漫不经心地给自己夹菜，了不起就是评价“这个菜不错”“那个有点儿咸了”“让服务员再给咱添点儿水吧”。
莫绯心里其实是抱歉的，看着梁志竭尽所能地暖场，不断地把一盘又一盘的菜推到她面前让她多吃，甚至介绍起这些菜品的来历来，她心里有一些暖，又有一些伤。梁志自己却是不当回事儿的。看得出来，莫绯主动提出跟他吃晚饭，而且愿意走入这样一个小小的隔间，于他已经是天降之喜，剩下的就需要他自己去争取——梁志不断地打破沉默的尴尬，先是指着那道三杯鸡介绍说都知道这菜是台湾菜，但其实它的源头是赣南菜。然后又指着一道黄山臭鳜鱼，称跟毛豆腐有异曲同工之妙，因为两者都是因为“舍不得扔”才发明的。桌上几个菜都讲了一遍，他最后又拿起一个小馒头，开始跟莫绯追溯起麦子的起源，一直说到一万多年前的西亚……
莫绯吃着、听着，有时候还礼貌地报以微笑。但她总是忍不住下意识地去撩开左手腕的袖子，想偷偷看下时间。可一撩开袖子，却只看到光溜溜白净的手腕，头脑一阵恍惚，这才猛然意识到那块手表已经永远地离开她了。
因为梁志的讲述，让莫绯觉得这顿饭吃得无比漫长。可要是这饭不够漫长的话，她又觉得对不住梁志。
最终，当梁志已经彻底讲无所讲、气氛再度冷却下来的时候，莫绯停下碗筷。
她笑笑：“我吃好了。”
“吃饱了没有？”梁志好不容易重拾话头，赶紧问。
莫绯点头：“饱了，很饱。”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梁志犹豫了一下，似乎在心里盘算着什么，又似乎是已经盘算好了，只待鼓起勇气说明。终于，他也放下了碗筷，用纸巾擦了擦嘴，又对着起来擦了擦汗。莫绯看了有点儿想笑。心说不知道是什么话，居然叫他都紧张得出汗。
“去看电影吗？”
他说。
莫绯有点儿泄气，笑了出来。
还以为他会提什么非分的想法，原来最终不过是去看电影。
莫绯摇摇头：“不了。”
她必须果断拒绝，因为这不在计划之内。
梁志只能赶紧掩藏好自己的失望，点点头：“哦，好好。”
不过莫绯紧接着又补充：“谢谢你请我吃饭，不过今天白天我有点儿累，或许下次？今天就先送我回家吧！”
梁志以为自己没听清，确认地问：“回学校？”
莫绯摇头：“回家。”
莫绯从来没有把自己家的地址告诉梁志。
一直以来，梁志都只知道她的学校。今天让送她回家，于他而言又是一层象征。
只不过梁志也早非那种容易冲动的青春期少年。高兴之外，他更多的是困惑。今天的发展每一步都超出所料。主动提出吃饭，却回绝了看电影的邀请。但还是给他一个送她回去的机会。还不是回学校，而是回家。
梁志的心情就跟过山车一样起起伏伏。不过始终一言不发。
他不敢开口问，因为问了便是心虚——莫绯可以因为任何原因找他：心情不好、跟人闹矛盾了、父亲的死亡又浮上心头，甚或……失恋。
如果真是这样，他就更不能开口了。
梁志开着车，没有用导航，车内昏暗一片，他在莫绯的指挥下前进。左转、右转、掉头，上桥……她的声音每过一段时间就响起一下，打破这车内难耐的沉默。莫绯对路况显然不如导航熟悉，以至于他俩不得不绕了些路，不过这绕路又绕得恰到好处——因为他们来到了河岸之上。
就是莫京衡常常带莫绯来的这条河岸，水面上波光粼粼一片，偶尔的游轮轻飘飘地驰过，在河水的皮肤上划出道道褶皱。莫绯又看到了熟悉的景象，想起了熟悉的过往。父亲带她走过的地方近在咫尺，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亲自走一走了，那段石阶、那个拐角，好似还残留着父亲的脚印。她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可是在这沉默的车中，却也是那般清晰可闻。她的抱歉和为难都吐了出来，梁志听见了，却越发安静。
成人的世界没有那么多童真和简单。梁志比莫绯更明白这个道理。
如果说从前梁志相对莫绯还有这方面的优势，那么现在，他俩是旗鼓相当、又满腹狐疑的对手了。
终于来到了莫绯的家。到了地方，梁志不免有些后悔。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这个小区实在高档——梁志知道莫绯家里应该很有钱，但没想到居然有钱到住在曾经的“第一富人区”。当年开盘的时候这个小区的单幢价格便要将近千万，现在更是翻了三倍不止。而每个住宅的院子里停驻的车辆，则更是叫梁志汗颜。他自己开的这辆是沃尔沃，牌子还可以，但问题是几年前的二手旧款。这些年来他的买卖虽然不说做得很大，但也算蒸蒸日上。只是因为他是俭省惯了的人，这车开着还顺手，便没有换掉的念头。
可现在，他后悔了。
车直接停在了莫绯的家门口外。
屋内，虽然垂挂着厚厚的窗帘，但里头灯是亮着的。说明李若清在。莫绯没有立即下车，因为她犹豫怎么才能让李若清注意到梁志。而就在她思考这点的时候，屋内的窗帘上，便落下了李若清的影子。
李若清很瘦，又是从远处走来，所以起初投在窗帘上的影子又细又长，就好似一把行走的剪刀。慢慢地，这个影子越来越小，她的个头、身段，便几乎还原地显现出来。
顺着莫绯张望的方向，梁志也在看。他显然也看到了屋内人身段的窈窕。
咔哒一声，大门被打开了。
李若清顺着几级台阶走下来，急匆匆往这边走。门口的车道不让别人停车，哪怕一会儿也不行，这是李若清的一个原则。其实车道是公共的，而临时停车也不会妨碍她出门。但她一碰到这种情况必定出来，就仿佛是彰显主权。
莫绯一看她母亲出来了，这才假装很着急地下车。
可等她才下车，李若清就来到院子门口：“受累，我这里不好停——”
话没说完，她便看清了莫绯。
然后也就看清了莫绯身后的驾驶员。
李若清的第三眼，是落在了这辆车上。
梁志赶紧跟着下车，绕过车头，小跑了过来。
李若清收回视线，这车从车龄上就不太让她满意。再看看梁志，显然是已经步入社会的人。她心下便明白了大半。不过还是扭过头去问莫绯：“莫绯，这位是……”
莫绯演技不错，结结巴巴地回：“他、他、他，他是我朋友。”
梁志连忙点头：“阿姨您好，我、我叫梁志。”
他怯怯地，想要伸手又不敢。按照握手的礼仪，都是由长辈先伸手的。
尽管李若清看起来如此年轻，身段如此轻柔，实在让他很难与“长辈”这两个字联系起来。
李若清自然没有伸手。她俩手抱着，姿态既防备又倨傲。她不轻不重地看了梁志一眼，眼睛旋即从对方身上挪开，回到了莫绯的脸上。李若清的目光就好似剔骨的尖刀，生硬地在女儿脸上刮过。
“外头冷，我先回去了。你自己送送你朋友吧！”
说罢便转身回屋。李若清的步态摇曳依然，关门的时候，门被摔得很重。
莫绯的情绪随着李若清背影的消逝，一下子狂喜起来。
她母亲当真了？真以为自己为了气她，与身边这位梁志在一起了？
没想到这么顺利。
当然，莫绯顺利了，承受冷眼和误会的却是梁志。
她转过身来，刚准备向梁志道歉，可一扭头，看见的却是梁志那出神的目光。
他还看着李若清离去的方向。
“抱歉，”莫绯出声，让对方回神。“今天真是麻烦你了。回去的路上开慢点儿。再见。”
“哦哦，不要紧。”梁志赶紧收回视线。仓惶地笑笑，几乎是脱口而出，说了一句让莫绯万分意外的话：“那是你母亲么？真没想到你母亲这么年轻！还这么漂亮！”
莫绯一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