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绯决定接受梁志对于抑郁的观点。
“要快速摆脱抑郁大致有两个方法,”待她擦过脸,梁志继续说:“一个是正向对冲,也就是我刚才说的看笑话书、看喜剧电影等等。另一种方法则是顺势消解。就是说要跳脱出来,意识到自己一时的困境其实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以后一定会好起来,或者……”
“或者什么?”
“或者看到其实还有更糟糕的事情,就算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也曾发生在别人身上。”
莫绯想起他的那句“经历过长期抑郁”,问他:“所以你是说你自己?”
他点点头:“这跟道德无关——但是人普遍有一种倾向,那就是从别人的痛苦中获得安慰。”
“比下不比上。”
“不错,听起来很没志气,可说到底,人就是靠比较活下去的。”
莫绯接过纸巾,擦了擦脸。冰凉的触感在脸上扩散开来,她果然感觉到眼睛之下有两道痕迹,因为泪水的盐分而有点儿生涩。
“那么,”她说,“你有过怎样的抑郁呢?”
“你想从哪里开始听呢?”梁志反问。
开始,从头开始。
既然是从头开始,那话就长了。梁志的人生与莫绯比起来,简直一个地一个天。他家祖上数代贫农,家里所有的衣食都是靠着劳力在一亩三分地里细细地刨。到了梁志出生之后没两年,父亲便早早亡故。他母亲身体一直不好,吃的是镇上给办的五保。中学的时候每天他一共1块钱伙食费,早餐不吃,午餐和晚餐各用一包5毛钱的方便面果腹。菜品是不用想的,那种方便面便宜到没有料包,所以他一般用盐拌,了不起了摘几个生辣椒磨碎了做辣椒酱,一罐能顶一个月。
后来梁志考上了重点大学,区区几千块的学费,却让他花了整个暑假来想办法筹措。打过工,要过饭,问亲朋借的时候给人磕过响头。好不容易才勉强凑够。而上了大学之后,他几乎都没耽搁,开学第二天就出去兼职。一开始轻松些,一天只用兼两份,后来他母亲病了,不得不再多兼两份。就那样他熬过了四年。考上研究生,母亲去世了,家里一下子空落。是坏事儿,也是好事儿。是痛苦,也是解脱——他终于只需要负责自己的人生了。从那开始,他再顺风顺水起来。
“抑郁的感觉是什么?当你一辈子都始终泡在抑郁的海水里时,你就会忽视原来这些都是痛苦。”其实那时候的他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是严重的抑郁,不喜言笑,不爱讲话,站在人群中时,永远想办法将自己隐匿。当痛苦累积,而找不到突破口的时候,他流不出泪水,只好用指甲在大腿上划,让所有的情绪随着渗出的血水一起流泻。
那时候的梁志虽然觉得痛苦,却从不认为自己可怜。直到许多年后,他终于赢得了人生应有的一切——车、房,以及一个小小的、正在起步的事业。有一天他看到周星驰的老电影,终于明白它好笑在哪里的时候,嘴角勾起微笑。
这时,一个下属小心翼翼地说:原来老板你也是会笑的!他才恍然大悟。
他去看了心理医生,这一看就是两年。然后,他终于从长期的抑郁里慢慢走出。
梁志告诉莫绯:“抑郁的阴影可以伴随你一年,但其实要从其中存活下来却很容易。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确立一个目标,在奋不顾身追逐目标的时候自然而然忘却痛感。而达成了这个目标以后再确立下一个。时光就这样在一个又一个目标之间度过,什么都显得飞快。
“当我每天吃1块钱的伙食的时候,我就想着要考个好大学。而当我考上了大学后,目标又成了给母亲治病。等我母亲没了,我就想要赚钱,过那种城里人的生活。一直到如今创业,我差不多算是达到了。”
莫绯怔怔的,听着他说的这些故事,就好似听着另一个世界的传奇。果然抚慰痛苦的不是幸福,而是更深层次的痛苦。
好半晌莫绯才开口问他:“那你现在的理想呢?”
梁志笑了,眼睛里满是对她聪明的赞许。莫绯看见了他手边的那些书,都是成功学之类。
她追问:“变成富翁吗?”
梁志点点头:“财富当然是一部分。只有像我这样受过穷,才知道钱财到底有多么重要。不过,钱财并不是成功的全部,家庭才是。”
“你的家庭……”
“嗯,我现在自己就是全家。”
莫绯好像明白了什么,没有作声。
梁志笑笑,看着手中的书。成功学的这部分现在越来越少被人提及了,现在的书越写越浅,不是商业案例,就是职场厚黑,记得他看的第一本成功学是卡耐基的,里面有关爱情和婚姻的段落可不算少。
梁志尤其记得那一句:男女之间需要的不是四目相对,而是看往同一个方向。
梁志有感而发:“找一个对象,这就是我人生眼下最大的目标了。”
莫绯觉得自己没有回应也不太好,于是很轻地“哦”了一声。
“前面那么多苦难都过来了,这对你一定很容易。”
他笑着摇头:“不,不容易。”
“为什么?你不够有钱么?你不是说已经什么都有了,车、房、一个公司。拥有这些,相信你一定很容易找到女友。”
“如果容易的话,那就不能称之为目标了。”
莫绯眉头微皱,不解。
他解释:“随便找找,自然容易。但我在这件事情上,一定不会随便。我吃了这么多苦头,尝尽了人间的辛酸,我好不容易获得了现在的一切,在寻找另一半的事情上,我只想要助力,而非累赘。”
“简单地说——”他缓缓总结,“我一定要找个有钱的。”
莫绯十分诧异。
简直可以说是震惊。那时候的她毕竟还是个17岁的孩子,对于爱情也有过懵懂的憧憬。这份憧憬自然是纯粹的、洁净的、无暇的。她万万没有想到梁志当着她的面说得如此直接、如此露骨。莫绯虽然出生在那样的家庭,但莫京衡总是肯定地对她说,他与李若清的结合当然是因为感情,只字不提金钱的部分。
于是,当莫绯从家庭的变故隐隐看到财富对于人情的影响时,原本对于爱情的憧憬已经发生松动。而现在,梁志直接点破了这种松动。
“是么?”莫绯回答,掩饰着自己的诧异:“那我想你为了完成这个目标,一定有很明确的指向了?”
他看着她,没有半分羞涩,也没有犹疑,立即回答:“不,在此刻之前是没有的。不过——现在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