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大陆沧月国都城永安冬
大军压境,永安全城百姓,上至耄耋老者,下至刚刚懂事的幼童,都加入了捍卫都城的防御中······大雪撕棉扯絮般下了十数日,山河寂静,一片素白。
棠雪身着一身潋滟的红衣,一步一步登上高耸的望楼,环顾四方,觉着这时的永安城倒是分外美,像是一位穿着白狐裘的女子,端立在那里,不语。唯一令人不快的,便是围压在都城永安外的敌军,黑压压一片。放眼望去,就像是白雪世界里坍塌了一块,下面就是黑森森的地狱,煞风景得很。
其实,棠雪明白,澜沧国破已成定局。今日,是敌军宽限开城投降的最后一日。数日来,两军对峙,杀伐肃穆,似乎连空气都凝滞,大战一触即发。大家连呼吸似乎都是小心翼翼的,好像此时,一个喷嚏都能引发杀声震天。
棠雪不知道这一国之君会何去何从,只隐隐有一种猜测。国君素来勤政仁厚,少年有为,若非两国实力过分悬殊,敌军百万,沧月举国不过三十万人,今日谁胜谁负,难说。
赌上全城百姓性命?那人是万万不会做的;沦为亡国君阶下囚?棠雪从未想过那人会有那么一天,仿佛他生来就该是风光霁月;狼狈于他,更像是一种辜负。
她还记得被他救起时,尚不足十岁。澜沧大陆多年混战,像大鱼吃小鱼一样,强国吞噬弱国。她所在的小国兵弱,国破家亡,血色如泼墨,浓烈的令人作呕。小小的她,被他带回了他的府邸,从此读书认字、衣食无忧。他请人教她本事,也亲自教她。当然,如果他能不为了他那口腹之欲强迫她学习做饭,她觉得他就好得不能再好了。岁月飞逝,转眼竟已过七年!她想着,泪就伺机跑了出来,拦都拦不住,怪令人讨厌······
“棠雪主子,王唤您到大殿去。”侍从的声音刹住了她的思绪。
回到殿宇,已是傍晚时分,华灯初上,外面风雨欲来,城内仍井然有序,静谧得很。她想,他果然才华卓然,不然哪里能把下面的人约束得这般好?推开大殿的门,他端坐在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位置,自斟自酌。
“好啊,有好吃的好喝的都不叫上我?”她径直向前走去。平日,若是有外人在,她还会装腔作势微微行行礼,今日,不需要了。棠雪走近,却发现以往时刻备着给自己坐的椅子,今日并没有了。
“坐过来!”他拍了拍身旁的垫子,抬眼望她。
棠雪略一迟疑,抬脚走了过去,顺手还挑了一块最爱的桂花糕。甫坐定,刚一吃完,唇边就递来一杯酒水,她就势饮尽。
“女儿香?!”她惊讶地望着他,“你不嫁女儿吧?”这女儿香原是沧月国嫁女喝的酒,平时还真不能乱喝。
“不是嫁女儿,倒是想娶了!”他说得一本正经,愣是把棠雪吓了一跳,凑近,看着他眉眼:“不是吧?您还能思凡啊。”
“嗯,想来,本王还没骗到手一个小姑娘呢,这回亏大了。”
棠雪笑了。笑着笑着,怎么就感觉眼前的人越来越模糊呢?棠雪晃了晃头,倒在了帝王怀里。
再醒来,已经是在沧月国的祭坛上。沧月祭坛台有一棵巨大无比的银杏树下,现今时节,曾经满树华贵,现在只剩光秃秃的树干了。而树下,便是祭台。棠雪发觉自己动不了了,心里莫名多了一丝慌乱。
“棣柯!——棣柯!——”棠雪拉开嗓子喊。
“丫头,我在这儿呢!”棣柯坐在祭台旁边,伸手将她的一绺头发撩到耳背,“瞎嚷嚷什么?嗯?”
“你为何迷晕我,还让我动弹不得!过分呐!”棠雪有点小委屈,莫名觉得这是他们相互认识以来,最受“虐待”的一次,眼眶竟然红了,“你虐待我······”
“瞎说,我不会舍得。”
“那你放开我!”
“很快就放了!”
“我要现在。”
“你乖啊。”棣柯无视请求,轻哄着。
“你——你简直过分。”棠雪意识到他压根儿没有在听她讲话,愤愤道。
“等你到了安全的地方,就放。你乖乖的,好不好?”话落,棣柯拿起旁边早已准备好的笔,在棠雪额前画了起来,神情专注。也许这是棣柯有生以来,说过最温柔的话,做过最温柔的事。他十五岁遇上棠雪时,恰逢回国继承大统之际,此后对民怀柔,手腕却称不上温柔,如此温柔小意,罕见。
棠雪瞪大双眸,里面亮晶晶的,一时惊讶得无话。她想:他莫不是缺个活人做画纸?
画毕,棣柯拿起镜子,对着她照了照。“好看吗?”他笑了笑,颇有一点志得意满。
棠雪的一双眸子瞪得更大了:“这不是你肩上的那块纹身?”
“这是血脉传承的标志——沧月王族独有,只此一家呢。”他弯下身子,凑近棠雪的脸,轻轻说道,“来世,便用它来识我、寻我,可要记牢,要找错了,我可会不高兴的!”棠雪觉得心里揪着疼。
“开始吧!”棣柯突然回头,冲着一边站着的女国师说道。
“开始什么?”棠雪困惑不已。
“我沧月有一至宝,叫乾玉,据说可跨时空、颠乾坤,‘大千世界,死地后生’。现在,它就挂在你的脖子上。今日,沧月在劫难逃,可我呢,总是不忍见你流血的样子;可若是把你留在这乱世,又怕你受磋磨。”棣柯轻轻摩挲着棠雪的脸颊,竟是不忍说下去。
“我把你送走,这一世,无论如何,要平安。”
沧月国的女国师,亦是沧月的女巫祝。女巫祝走近,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做着奇怪的手势。金色的光芒笼罩在棠雪周围,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将棠雪向空中托送。
说起这位女巫祝,也是整个澜沧大陆一顶一的传奇,整个澜沧大陆没人不识得沧月巫祝——流月。“素手富贫城,一舞祁太平。”这是世人给她的评价。沧月原为蛮荒之地,棣柯的祖宗原为佛教徒,修行途中经沧月见众生苦,出佛入世,欲以己力而渡众生。棣柯家祖辈几代人兢兢业业,厚德仁心,在这里缔造了沧月国,取“沧海之滨明月之下一佛国”之意。到棣柯即位,沧月也不过是诸国之中积贫积弱的小国,帝都不过一贫城,诸国争雄,沧月连被人惦记的资格都没有。直到流月出现在沧月王城,一切开始了改变。流月不仅是沧月历史上唯一女巫祝,更是一位倾国倾城、惊才艳艳的绝世佳人。她一力挑起沧月巫祝重任,创制神功连弩、改进农桑之术、建议国君寒门取士,等等,沧月国力渐强,是以才能在强国环伺的澜沧大陆夹缝求生多年,慢慢至今日富庶。期间,她拒绝了澜沧各大国的邀请、利诱甚至威逼,捍卫着这个国家,但终究,它还是免不了死劫。没有人知道巫祝为何这般坚持,只当这一女子也是胸襟豁达、心系天下之人。棣柯私下曾问过,也只得来一句“因为故人”。
随着不断施术,棠雪心里惊急不已,一直以来,女巫祝对棠雪都是照顾有加,但却从来又以棣柯马首是瞻,她知道求巫祝无用。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棣柯——”棠雪轻唤道,“我愿意与你、与沧月,共存亡!我不怕流血,不惧死亡,可——!我怕,这世上独留我一个。”
棣柯眉头深皱,不为所动,继续说道:“所幸,我教你的,够你护着自己了。”随即,他转过身,对巫祝说道:“您也走吧,我已安排人出城请降,您的退路,俱已安排妥当!”身边的人却没有动,静静地立在那里。他已无心深究,望着已经飘浮起来的棠雪,语气沉重:“兴亡自古苦百姓。我不忍百姓受累,可也做不了阶下囚,那就和我的沧月,一起埋葬了吧。”此时,整个祭台都在晃动,地皮开裂,上壁塌陷。
“棣柯!”棠雪眼睁睁看着整个祭台塌陷入地,他站在那一片烟尘中,眼中意味不明,似是,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