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秘密。
沉璧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玉面红唇,剑眉如鬓,锦衣华服,乌发用玉簪高盘。
卿本佳人,奈何男儿装?
这就是沉璧的秘密。
她父亲赵王薛林年轻的时候,在外带兵被一刀砍中下体,那处不成了。还在薛夫人汤氏肚子里的孩子一下子成了他此生最后的血脉。夫妻两战战兢兢等了八个月,到了汤氏生产的时候,头一个出来的就是沉璧,薛林当时一听双眼翻白,险些昏过去。好在下一个出来的是个男孩,薛林总算缓过了一口气。
否极泰来,乐极生悲。那个男孩,在出生不到两个时辰后夭折了。
夫妻俩瞬间陷入莫大的悲哀中,是因为那个还没睁开眼就消逝的生命,更是为了那即将保不住的爵位。
大明开国四功臣,一文三武,各封为赵王,秦王,晋王,魏王。这是大明唯四的异姓王。其中第四代魏王在穆宗一朝卷入五皇子谋逆案,夺王位,诛九族。敲山震虎,剩下三位异姓王一下子缩了尾巴。此时距开国将近百年,文武新贵层出不穷,再加上天子多疑,恐功高震主,对此三家多有盘剥打压,三位异姓王权势地位影响力一日不如一日。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薛林的姑母是当今太后。
但是薛林无子给了薛家一记最致命的打击。沉璧一介女子,总不可能承袭爵位。唯一的结果就是天家收回爵位,从此赵王的名号将消失在大明的历史,薛氏的子孙后代将沦为平头百姓。
薛林不可能让这一切发生。
他想到了过继,偷偷摸摸收养旁支的儿子。
古怪的是不论薛林看上谁家的,必定会有厄运发生在孩子身上,溺亡,中毒,患病……
消息传开,薛氏族人慌了,他们觉得当薛林的儿子是会被诅咒的,爵位是好,但是孩子的命更重要。
薛林不敢把事情闹大,毕竟传到天子耳朵里这是欺君之罪,大明信奉血统至上,爵位一向只能有嫡系的子嗣继承。
汤氏这时候开口了,她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解决办法——让沉璧女扮男装。
薛林看着几个月大的女婴沉默了。如果他静下来想一下,就会发现这个法子太过凶险和荒唐,摆在前路的困难将数不胜数。可这一切和爵位富贵比起来太微不足道,如果不这么做,薛林将成为家族的罪人,会遭到子孙后代的唾弃。
他同意了。
这就是秘密的由来。
庆元二十五年的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五年后,沉璧被朱含烨咬断脖子,还没来得及享受那泼天的富贵,就死在了庆元三十一年。
仿佛脖子上还有凉意。
“世子爷,时辰到了。”
沉璧的丫鬟剑影在一旁提醒。这名字是她取的,毕竟身在武学世家,丫鬟也要硬气,不能太柔柔弱弱。
“走吧。”沉璧道。
她是太后最喜欢的侄孙,幼时就被招进宫中给太子伴读,一直住在安寿宫的偏殿里。
安寿宫离东宫不远,沉璧到的时候太傅还未到,只听到太子朱含炽和其余皇子及伴读嬉笑打闹的声音。
“哟,赵王世子来了。”有人嚷道。
她是个没落世家出来的,拿得出手的不过是太后的宠爱,地位在一群伴读中不上不下,好在话少,不惹事,和其余人也算相安无事。
朱含炽偏头见了她,笑出一点酒窝,丢给她一样东西:“给你的,接着。”
沉璧接住了一看,是个桃子。
“谢了!”她随意道。
朱含炽暗地里爱好广泛,最近迷上了栽花种树,估计这桃子就是从他亲手栽的果树上摘下来的。
沉璧用袖子擦了擦拿桃子,往嘴里一咬,只觉得酸的牙都要掉了。
朱含炽见了她缩在一起的表情,纳闷道:“有这么酸吗?”
沉璧点了点头。
朱含炽怒着去拍了身侧小宦官的脑袋:“你撒什么慌?酸就是酸。”
小宦官雀儿被打的有些委屈,这是太子殿下自己种的桃树,好不容易结出的果,当然希望是甜甜蜜蜜的,他怎么敢说酸呢?
“真无趣!”朱含炽又瞥了眼雀儿,“连句真话都不会说。”
二皇子朱含煜脾气温和,在一旁劝他:“大哥别说他了,他一个奴才,怎么敢说你的桃子酸?”
朱含炽哼了一声。
沉璧看了眼末尾的一张书桌子,上头积了一层薄薄的灰,昭示着主人许久不曾来过,以及其地位的低下,居然都没人愿意替他打扫。
这是四皇子朱含烨的位子,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听到牙齿因为怨恨咯吱咯吱咬合在一起。
幸好他没来,否则沉璧会直接拿刀子捅他。
出神间太傅来了,大本堂里安静了下来,由太子领着众人行师礼。
要是褪去那身官袍,太傅贺凭只不过是个平平无常的耄耋老朽,谁能想到他曾经是大明开国以来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文曲星呢。
出身清白,才高八斗,在朝中不掌实权,老老实实不参加政治斗争,才能一视同仁教育各位皇子,是做太傅的不二人选。
但是老老实实免不了古板,讲课枯燥乏味。
太子首当其冲最先熬不住,一卷话本藏在立起的书本后头,上头贺凭讲的忘我,他在下头看得津津有味。
是,就是这样一个不着调的太子,居然摆平了朱含烨来势汹汹的叛乱。汉高祖刘邦曾经把打天下的功劳功于几位能臣,朱含炽也应该学他,把功劳归给忠心耿耿的太子党。可即使有了如此大的倚靠,庆元末年的叛乱也几乎吞没了大明半壁江山,要不是沉璧一直埋藏在朱含烨身边,把消息递出去,大军攻城,沦为阶下囚的就是太子了。
贺凭讲得口燥,停下来,搁下书去拿茶盏的时候看见有人过来了。
一身绛色锦袍,身姿高大。等他再走近一点的时候就可以看清那张脸,是言语难描绘的姿色,只能说堂中众人皆是品貌上乘的天皇贵胄权戚子弟,却一下子在这面无表情的人前成了獐头鼠目。
是四皇子朱含烨。
贺凭的嘴动了一下,终究没说什么。别说迟到,四皇子能来上课就已经很不错了。万岁爷不管这个儿子,更别提没血缘关系的皇后,宫中的人知道他脾气阴毒,也不敢去招惹他,阖宫上下全由着他自生自灭,他又何必自讨没趣。
大本堂里的几个新来的伴读还没见过这个皇子,躲在书后头偷瞄他,旁边的人压低声音提醒他:“你看什么,不要命了?”
朱含烨的到来不仅使堂内气氛有些冷下来,还带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腥味,夹杂在龙涎香中闻着令人心慌。
是一阵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