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婉芝开始了自己的回忆。
“我出生于旧纪元的1996年,我的父母都是医生,平时很忙,所以小时候的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在我们那一代,由老人抚养婴儿,那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七岁以前,我很少见到我的父母,他们晚上回家很晚,有时他们回到家,我已经睡着了,而等我醒来,他们又上班去了,好在,我的奶奶是退休教师,她有一肚子的知识和惊险的故事,她告诉我我们的国家有多么广阔,物种有多么丰富,我们的地球有多么美丽,多么脆弱,而我们的宇宙又有多么无垠,多么奇妙。她还教会我识字,背古诗,画画,弹钢琴,我的一切快乐都源自我的奶奶。七岁,我开始上小学,学校离家很远,因此我离开了奶奶,每个月只能见她一次。那时我的父母还是很忙,但比以前好了很多,他们觉得孩子的学业很重要,因此想方设法给我报辅导班——就是一种老师亲自教你知识的东西,那时知识只能通过背诵去获得,不能通过资料卡——但是,那些知识太老套了,太无趣了,我一点也不喜欢,但我也没有反抗。”
“事故发生在我念大学的时候,那是危机纪元元年,由于三体入侵,人们的生活水平一下子降低了,日子过得很拮据,社会也出现了种种动荡。那一年,8月9日,一群人闯进了我们家中,他们四处冲撞,抢东西,奶奶为了保护我,被他们推了一下,没有站稳,摔在地上,就没有反应了。”
“血流了一地,奶奶就这样走了。我一下子呆住了,眼睛一片漆黑。后来,爸爸妈妈说这是过度悲伤导致的心因性失明,可他们也没有办法。于是,我进入了冬眠,等到医疗进步的那一天再苏醒。”
“冬眠醒来后,我的眼睛又能看见了,可世界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我的父母都不在了。我在这世上孤身一人,再也没有任何依靠。我的容颜依然是十几岁,长长的头发,弯弯的眼睛,窄窄的肩膀,但我的身体已经七十多了。那时我每天生活在恐惧中,害怕自己某一天晚上睡着之后,再一睁眼,世界又过了好几十年。后来,我考入普林斯顿大学认知科学学院,然后一直念书直到博士后。没有任何人知道我曾冬眠过。他们说我是个工作狂,说我敢为科学献身;但是,为什么不冬眠,真相只有我自己清楚。现在,你也知道了。”
“为什么要研制仿生人呢,也是因为我的家人。外婆告诉我,父母是白衣天使,但他们是很辛苦的天使,他们每天救死扶伤,但抵不过疾病肆虐。所以,小时候的我就想把大家都变成不会得病、不会死亡的人,那么,我的父母就不会这么辛苦了。长大后,我开始了设计,我的初衷是直接进行人体改造,但由于基因编辑婴儿的重大事故——你在危机纪元10年,也就是公元21世纪二十年代的资料卡上可以查到那次事故——伦理委员会坚决反对任何人体改造研究,因此我转向了仿生人领域。”
“为了拿到更多资金,我将第一代仿生人设计为战斗型,直接应用于维和领域。First.具有很强的身体机能和反应速度,绝对服从指令,绝对英勇,甚至其中有一些——比如F.金石——的身体还具备抗爆属性,就像你在东京那场爆炸中看到的,他可以直接接触爆炸源而不会受伤。First.大受欢迎,订单源源不断,但我却发现了问题。我发现,人类社会已经不是单纯的战争与和平这么简单了,它千疮百孔,漏洞百出,就像一张残破的布网,不论有没有三体世界的入侵,它都已经摇摇欲坠了。我想,问题或许出在人类自己的心里,所以,Second.第二代仿生人中,我更改了战斗属性,而是选择了心理型,就像S.小雀。然而,国际仿生人基金组织对Second.不满意,研发资金差点中断,不得已之下,我们重启设计,开始了第三代Enhanced.,这一次,原则只有一个‘更大,更强,更凶猛’。”
高婉芝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明显又累又疲,她双手撑在桌上,久久没有抬头。莱茵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陪伴着她。
许久,高婉芝轻轻地说:“第三代Enhanced.,你见过他们了吗?”
“还没有,”莱茵摇摇头,“他们都在巴西。”
高婉芝喝了口水,继续说道:“他们是那时的明星,外形雄伟,性能精良,一出生就大受欢迎,各国政府都想拥有。那些日子,我们的生产线昼夜不息,研究员甚至过度劳累而猝死,即使是大饥荒的时候,我们的资金也得到了充足的保障,可以说是衣食无忧。只用了三年,两万名E代就降生了,现在,我猜他们悉数都在巴西备战。”
莱茵点点头,事实的确如此。
“E代成功后,仿生人基金组织建议我再次改良,设计出能够加入太空军的仿生人战士,但这与我的初衷越来越远,因此,他们的几次要求,我都拒绝了。”
“您的初衷是?”莱茵问。
“还是人体本身。我还是想要增强人体本身的机能,‘让白衣天使不那么辛苦’,还记得吗。”
莱茵点头,但又摇头,她问高婉芝:“可我们和人类终归还是不同的物种,您在我们的身上耗费了一生的心血,这不是耽误时间吗?”
“这就是现实啊,我的孩子,这就是现实,面对现实,没有选择,只有妥协。”高婉芝说:“但是,我并没有浪费心血,你就是我最大的成功。”
“我不明白。”
“早在你出生之前,我就已经下定决心,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也要大胆突破。所以,你的交感神经、运动神经和植物神经系统与人类的重合度超过99.5%,而前三代只不过50%,在这样的神经基础下,你可以拥有自己的硅意识;你的外表没有任何接缝,既没有前两代的太阳穴接缝,也没有第三代的发根接缝,所以你看,你是一个完整的整体!所有的神经和关节排布全部都位于皮肤之下,和我们人类一模一样!还有,你的能源不是电能也不是核能,而是硅基能,完全自洽、完全独立运行的硅基能源,只要神经系统产生脉冲,你就能永远活动下去。至于更新换代,我知道黑市上有很多人为你们升级,但你根本不需要,只要你愿意,你可以自我复制,也就是自己给自己升级。莱茵,要不是我亲眼看着你从孵化器中诞生,我甚至都怀疑,你真的就是一个人类,一个完美的血肉之躯。”
高婉芝越说越激动,莱茵却越听越僵硬,要不是高婉芝告诉她这些,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这样的与众不同;高婉芝为她的独特而兴奋不已,可这些话在莱茵耳中,只像是一个残酷的谜底。
良久,莱茵轻轻地说:博士,那,我是什么?
“我是什么?是人,还是机器人?如果我是人,为什么我体验不到人类的爱恨情仇?如果我是机器人,为什么又要给我一颗人类的大脑?我眼中的世界,既不是人类的世界,也不是机器的世界,它光怪陆离,没有谁可以理解。我有泪腺,却没有眼泪;有汗腺,却没有汗液;有血管,却没有脉搏;有心脏,却没有心跳。那么,我究竟是什么?是人,还是机器?或者,我不是人,也不是机器?就是一个孤零零的怪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