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从这个公理上能推测出什么?这和你为什么做出这么反人类的决断有什么关系。”商博良依然没有听到要紧处,显得有些愤怒,“我不想继续听你们在船上的故事了,你给我长话短说,到底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我逐渐才知道,叶文洁所说的宇宙社会学,实际上为我们揭开了一个黑暗无比的宇宙真相——一个能够解释为何银河系如此辽阔却又如此寂静的理论,我个人倾向于叫它‘大逃杀’。”这句话是小女孩外表的“克伦希尔”说出来的,她的声音和刚才讲述故事的声音明显有区别。
商博良开始猜测这两者之间的诡异关系。
“那是什么?大逃杀?”
“那之后不久的一天,我在‘审判日’号的甲板上待了一整天,就是望着远处的海,没有陆地,没有海鸥,甚至海面都没有什么波澜。在夜幕完全笼罩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宇宙社会学所缺失的那一环,那个跟人类所研究过的社会学完全不同的根本原因。”
“光速就是这个可怕的上限,任何信息的传递速度都不超过光速,任何文明之间的距离不会低于一个光年,也就是说我们只能用极其低效的方法尝试交流,这就导致严重的猜疑。”小女孩克伦希尔盯着商博良的眼睛说道,“完全不同的星球,完全不同的历史,甚至还可能是完全不同的生命类型,这样的两个巨大的文明集体之间想要达成相互理解,谈何容易。”
“想象在混乱的巷战中,你独自一人占据一个视野优良的堡垒,你想要活下去,你的周围有什么人你不知道,他们对你是否有恶意也不知道,如果此时有一个人出现在你的视野中,带着完全不明的动机。你是否会从伪装中走出来迎接这个人呢?别忘了,之前我们还说过,文明以生存为第一要务,任何理性的人面对潜在的威胁到自身安全的事物都是愿意除之而后快的,所以,一旦有人暴露在其他狙击手的人的视线中,迎接他的势必是一颗子弹,没有例外。”
“这……所以你是想说,对于暴露在宇宙里的有文明存在的星球,一切其他文明都欲除之而后快。”商博良的眼睛都瞪圆了,“这……一定会是这样吗?”
“一定是的,当智慧生命发展到足以探索宇宙的程度,在关乎整个文明存亡的时候,他们一定有足够的政治智慧做出风险最低的选择。面对着黑暗的宇宙,没有人会冒险。”小克伦希尔斩钉截铁地说道,“所有文明都藏了起来,它们都是孤独地隐蔽在射击孔后面的狙击手,随时准备击杀露头的任何人,并保证自己不被发现。”
“而我们,就像刚刚进入大逃杀的新兵,拿着最差劲的武器,却天真地在黑夜中燃起了篝火。三体文明就是第一个注意到这篝火的人,他们借助火光看清了你毫无威胁的现实,因此,他们打算对你示好,他们打破了‘大逃杀’理论只因完全确认地球文明对他们没有威胁,于是他们拿着枪过来了,口中说着要教给这个新兵在这里生存的办法,一起活下去,说真的,你信么?”
“你的意思是,三体组织所许诺的三体文明帮助地球发展科技,引导更为光明的未来,都是假的?”
“我只是觉得它们毫无必要帮助地球,就像欧洲殖民者不会想要和美洲原住民平等互利一样,而且,如果他们帮助地球一起发展,并且奴役地球的话,有朝一日必定会爆发激烈的反抗行动,所以还不如一开始就把地球清空,自己带着整个族群住到这里来,简单又省事。”克伦希尔的神情越来越黯淡,“我们只是待宰的羔羊,抑或农场主圈养的火鸡,任何的善意都是建立在我们绝对的弱小,以及信息的单方面绝对透明之上的。为此,我一度陷入崩溃。”
“他们,已经来了?”商博良回忆起这段时间各色人等给自己描述的边边角角,他突然意识到,已经不剩下几个选项了。
“如你所说,人类永远无法战胜三体文明?就像火鸡永远战胜不了农场主?”
“我知道这听起来悲观的过分,但是,我相信这我们一起构建的宇宙社会学理论,如果它们这么久都没有开枪将我们直接击毙,那么,他们必然是有绝对的信心来掌控在襁褓之中的人类文明,站在宇宙的尺度上看,我们还是摇篮里的婴儿,仅仅够到了摇篮外的的把手,我们的卫星……月球。”
商博良扑通一声跪下了,他双手死死掐住小克伦希尔的肩膀,想要大吼,却说不出一个字;想要摇晃,却动不了一根肌肉。
“丧钟已经敲响了?”
“是的,他们已经在路上了,不过几个百年的时间而已。”
“几百年,我们有没有可能发展到超过他们?毕竟整个第二次工业革命到今天也不过区区两百年的历史啊!”商博良突然发现了一点可能,又汇聚起全身的力气问道,“科技爆炸,科技是爆炸发展的,我们也许还有救,也许还有救啊。”
“你能想到这一点,我真的完全没想到,商博良。”银发的小女孩笑了,从商博良见到她的第一刻起,看到的第一抹笑容,哀婉的笑容。
“我们的科技,已经被锁死了。”
“为什么?怎么可能有东西锁死整个科技的进步,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过本该由伊文斯接收的一份文件,三体人对地球发射了‘智子’,形象来讲就是可以操作的质子,以监视人类并扰乱对撞机的科研成果。全世界的对撞机都无法得到正确的结果,无疑,人类科技的上限已经锁死了。”
“还有……还有这种东西?”
“我所在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我毕竟不是物理学家,生前所做的一切工作主要都是搭好这个囚笼。”小克伦希尔的眼角流下一滴眼泪,走上前,一把抱住了跪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商博良,“我要说的所有的黑暗的往事,就是这些了,你还好吗孩子?”
商博良又想起了陨落的“黄金舰队”,那个场景毫无疑问是克伦希尔揭示的人类与三体正面交锋的结局。成吉思汗赖以纵横草原的反曲弓与蒙古马,在钢筋铁骨的主战坦克面前显然丝毫不是对手。他甚至想到了三体人降临地球后对地球环境大刀阔斧的改造:城市沦为丘墟,残余人类的被清洗,地球生态圈被大刀阔斧地毁灭,重建,在大地上拔地而起诡异的高楼与飞船……
人类终将失去他们的家园。
“我……我不知道。”商博良低着头,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我们就像虫子一样,面对着比我们聪明,比我们强大,比我们团结,比我们还要顽强的对手。我想不出要怎么赢。”
“或者,我们不需要赢呢?”
“什么?”一句话,将商博良的头颅从绝望的深潭池底拽出水面。
“逃亡吗?我最开始的想法就是逃亡,但你说没有用,人类社会在大逃亡的背景下一定会率先崩溃的。”
“没错,所以不能让一个两个人逃亡,好好想想啊,你都已经把囚笼打开了,再好好想想你那个‘可怕的想法’呗。”小克伦希尔笑着说,“延续人类文明,的确不需要人类哦。”
“我想起来了,你还没有回答我,现在的你,跟我说话的这个小女孩,到底是什么?难道真的是克伦希尔本人?”
“从某种意义上,的确是的,但可能有点让人难以接受。”小克伦希尔笑着说,“维吉尔,出来吧,等了这么久你肯定憋坏了吧。”
“维吉尔?你……你不是游戏的NPC?”商博良脑子里“轰”的一下炸开了,“你难道……等等,我现在到底看起来是谁?是但丁还是我自己?”
“依然是但丁,我的老朋友,但我们已经知道了你本来的名字,你叫商博良,对吧。”维吉尔带着微笑从海底走出,一步一步,走向岸边的商博良和小克伦希尔。
“用了一些比较奇特的手段吧,具体的你可以问巴拉姆先生,我们都把我们意识的一部分和这个囚笼融合在一起了。”
“巴拉姆?他在哪里?”
“我就是,不过你也可以叫我维吉尔,我更喜欢这个新名字”维吉尔面带微笑地走到商博良面前,蹲下身,略带戏谑地说:“你或许可以理解成,是我还有克伦希尔基于自己本来的意识创造的孩子,所以我们都有了新的名字了,我是维吉尔而不是巴拉姆,她叫克伦希尔·巴拉姆,而不是克伦希尔·德·卡斯特伊。”
“好久没听过那个名字了,还有点怀念呢。”小克伦希尔眯起眼睛,仿佛是在回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你们的语言……我说的可不是法语啊?”
“进入囚笼之后,学习外语已经成了比拼内存空间大小的游戏了,在这一点上,我可比你的维吉尔老兄厉害得多呢。”小克伦希尔笑道,“他为了装下更多的科研讯息,只兼容了七门语言,比我少了近一半呢哈哈哈哈哈。”某种程度上说,克伦希尔现在比从前更加自由。
“这真是太神奇了。”商博良上下不停地打量着维吉尔和克伦希尔,他们俩微笑着站在自己面前,就像活生生的人一样。“所以,你们希望更多的人能够像你们一样成为这种……这种东西?”
“然后我们可以在一艘不需要生命保障的飞船中进行宇宙探索,并且发射这样的飞船无疑是十分简单的,总之,在末日后尽可能保留一些人类文明的成果吧。”小克伦希尔说道,“你觉得呢?”
“而且按照我在三体组织内部的线人的报告来看,三体人似乎并不在意人类想方设法逃离地球的做法,它们一点都不急。”维吉尔空手做了一个抽烟的动作,眺望着远方的大海和星空,“其实,越想越觉得,人类已经算是幸运的了,在坐标暴露在宇宙中之后没有被直接摧毁,反倒勾引到了一个逃亡文明,给我们留了四百年离开地球,这真是——哎,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总之就很怪。”
“维吉尔一直是一位自诩具有所有罗马人的高贵品格的骑士,哈哈哈,让他临阵脱逃,亡命天涯简直比登天还难呢。”小克伦希尔放声笑道,笑声仿佛风中摇曳的三两风铃,“可惜呀,这次可能是真的要登天了呢。”
“你们……究竟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呢?我很奇怪,人怎么能把意识上传……上传到电脑里呢?”商博良又绕回了这个问题,“我很想知道这件事,我得相信你们更近似于人而不是程序,不然我不可能接受这个计划。”
“你想听这个吗?嗯……好吧,那我来给你讲个简短的故事吧。”维吉尔盯着商博良,意味深长地说道。他头上金黄色的月桂冠轻巧地点缀着瀑布一般的乌黑秀发,清秀的面庞在月光银边的映衬下竟增添了几分神性。有那么一瞬间,商博良真的要相信了,自己就是但丁,这就是那个指引着但丁走过炼狱,地狱和天堂的伟大先贤,普布留斯·维吉留斯·马罗。
“你还记得,人们自己,究竟是为何成为自己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