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深秋。
克伦希尔在大洋深处的巨轮上醒来,如往常一样,舷窗外是无尽的大海。
“离开巴拿马十五天了,‘审判日’位于南纬27.6°,西经137.8°,进入西风带向南,海况平稳无异常”她在日记本上记录下这一段话,拜访“审判日”已经三个月了,依旧没有什么结果。
“每天都这么枯燥,不是和‘主’联络就是集体会议,就没有一点更有意思的事情吗?”克伦希尔腹诽着,这位出生在法国尼斯的富家小姐生来爱好自由,尽管如今已年近不惑,心理年龄依然像是个小孩子。她在船上的每一天都在后悔自己三个月前的决定,被这样一个无头无尾的组织吸引,登上这艘无影无踪的船,和一群法外狂徒一起满世界游荡,信奉这样一尊“伪神”。如此想来,克伦希尔感觉自己简直像是被绑上贼船的贵族大小姐。
她走出舱门,懒洋洋地走到甲板上,却看到船头有一个女人正在眺望远方。
“统帅,是你吗?怎么待在这里?”克伦希尔惊讶地说道。
“是我,克伦希尔”叶文洁转身回答道,“我从小就很喜欢看云朵在天上慢慢地飘着,它们自由自在的样子让我很舒服。”
“是啊,今天天气真的很不错,海况也很平稳。”克伦希尔悄悄环视四周——叶文洁几天来都反常地喜欢在甲板上散步,和以前那个待在舱内埋头看书的人大相径庭。
“连续好几天都看到您在甲板上看风景了,发生什么事了吗?”克伦希尔打算单刀直入。
“不行吗?”叶文洁面带微笑。
“呃……也不是不行,就是,就是我感觉您这几天比较……和以前不太一样的感觉,您是在思考和‘红岸’有关的事情吗?”克伦希尔感觉有点窘迫,她要求自己强打精神坚持下去。
“哦,你们都发现了啊,哎,我平时都那么不喜欢运动吗,哈哈哈哈,行吧。”叶文洁笑得很开心,一改平日里的阴郁沉闷,“我在想一些很奇妙的东西,想要把天上和地上的事情统一。”
“你们中国人就是喜欢卖关子,我可听不懂您在暗示什么。”克伦希尔也笑了,“您想出什么奇妙的点子了?”
“还在完善,我还在完善它……如果可以的话,我会想称呼它为‘宇宙社会学’。”
“宇宙……社会学?我没听错吧,这两者听起来并没有什么关系。”
“是的,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但我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叶文洁斜靠在船头,面对着连绵起伏的海浪说道,“克伦希尔,你听说过‘费米悖论’吗?”
“他们在哪呢?”克伦希尔脱口而出费米的那句名言。
“没错!如果浩瀚的宇宙,数以兆亿计的星系之间,有过智慧文明存在,那么我们或多或少都应该能接受到蛛丝马迹的信息。很久之前,人们甚至怀疑过地球文明是否是宇宙中孤独的文明,现在,有了‘主’的存在,显然地外文明是存在的,但为什么,我们的宇宙会如此冷清?”叶文洁感叹道。此刻太阳正在南天球的高空,远处的景物在热浪中扭曲得不成样子。
“这个想法在我的心中酝酿了很久了,你知道,我父亲是搞物理的,他很喜欢给我讲那些古希腊的古典哲学家们根据公理推演出一整个宏大体系的故事,我还记得他给我讲的欧几里得,总共就五条公理,却构建起了古典几何学恢宏的框架。”叶文洁提起了她的父亲,克伦希尔顿时紧张起来,生怕她又忧郁起来。好在,这一次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
“你觉得,如果要对天上那么多星星立法,我们的公理应当怎么写呢?”
“这我可不知道,现在才刚刚中午,我只能看见太阳。”
“是啊,我们只能看见太阳,近在咫尺的太阳……”叶文洁喃喃道,“它们也是一样,先看到的都是自己的太阳。所以我认为我们可以从人类自身的文明出发,假设一些基本的东西。”
“一切文明的第一需要都是生存,你同意吗?”叶文洁问克伦希尔。
“应该可以吧,先活下去说别的才有意义。”
“嗯哼,那看来我们达成了第一个基本共识。但这还不够,这就像是一个点,敲定了一切文明行为的原点,它们之间会怎么互动还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叶文洁叹了口气,“如果还能找到一条毫无疑问的公理就好了,我思考了好几天,都没有能百分百说服我的第二条公理。”
“叶,你这几天想到了哪些啊,说来听听?”
“文明天生具有传播性吗,就像大航海时代的传教士那样?想要把自己的文化传播到尽可能多的地方。”叶文洁停顿了一会,说道“但是在宇宙尺度下,‘传教’的成本可以说是比地球上高出了不少等级,对此我们还是要打个问号。”
“您说的有道理。”
“我还想过定义一个宇宙文明的标准,抛弃掉我们人类身上任何‘地球性’的东西,尝试寻找更加普世的一些理论,比如说,是否能够探求物理原理,是否拥有较高层次的数学……但这些给我感觉都是软绵绵的,不扎实。”叶文洁感叹道,“克伦希尔,你要是想到什么可以当做公理的东西,可以告诉我,我们可以一起讨论。”
“我可没有您那么智慧,估计只能是随便说说。”
“畅所欲言,畅所欲言,没关系的。”
“那……那我说一个吧,我刚刚突然想到的。”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克伦希尔努力回忆着方才在脑中一闪而过的那个灵感,“我刚才突然想到,五百年前麦哲伦大约就是在我们现在这个地方开始北上,横渡太平洋的。15世纪开始的大航海是因为奥斯曼帝国垄断了地中海东部到东方的航路,西欧的各大文明在穷困与内乱中不得已开拓的新航路。如果没有奥斯曼帝国的强势崛起,就不会限制欧洲的资源,就逼不出大航海时代,所以我经常就想,我们文明发生跨越式发展的每一步,都是在有限资源下跳出原有体系的做法呢?资源总是很有限的,对吧,会有些零和博弈什么的……诶亚我也说不清啦,您别当回事啊。”
“没有没有,我在思考你刚才说的话,有一个点很吸引我……资源,资源的总量是有限的,有限的,在任何一个环境中都是有限的吗?”
“可……可能吧?我不太知道。”克伦希尔看着叶文洁突然神色激动,着实吓了一跳,“您是大师,您……您别问我啊。”
“或许吧,或许真的整个宇宙的资源也是有限的吧……或许还要加上一些限制条件,呼,我得赶紧回去,那个,克伦希尔,真的太感谢你了,你这段话让我茅塞顿开啊,谢谢你呀!”叶文洁看起来精神焕发,比起克伦希尔刚看到的时候精神了许多,“我先回去啦,时候不早了,期待和你晚宴上见。”
“好的,叶,晚宴上见。”克伦希尔有点尴尬地挥着手,送别了像小孩子一样兴奋的叶文洁。
“叶真的是个很单纯的人,甚至很多地方比我还单纯。”克伦希尔的心里苦笑着,转过头来,一个人静静地望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