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来临，村落被群山环抱，生活在这里的人祖祖辈辈犹如坐井观天。有些老人一辈子不曾离开这里，有些最多去过三十多公里外的县城几次。其实县城也被群山环拱，横卧在六盘山脚下。
这一地带统称西海固地区，和六盘山一样出名，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考察后的结论是:不适宜人类居住地区。
出生在这里的每一个人身上背着“国家级贫困县”的光环，每个家庭境况相同，家家户户无论家里有没有人，基本不锁门。
李老师是个情感丰富的人，是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多家杂志上发表过自己的文章。他给大妮儿教了三年的初中语文，对大妮儿格外关照。比如，大妮儿每学期都是最后一个交完一百多元学费的学生，有时候甚至拖到下学期，李老师总会让大妮儿先上学，学费的事情后续再慢慢补上。
学校放暑假了，校园里空荡荡的，唯独李老师一个人清净的看守着学校，一来可以安心创作，又能多领一份收入。
午饭过后，李老师料定大妮儿在家。
学校离大妮儿家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李老师被火辣辣的阳光浇的浑身滚烫。幸好大妮儿家门前有棵枝繁叶茂的老榆树，李老师半蹲在树下，大口大口地吸着凉气。
大妮儿妈提着一篮子苜蓿草，从院子里走了出来，准备给驴喂草。
“李老师，这么热的天你咋蹲在外面？快进屋坐吧。”
“打扰你休息了，我找大妮儿聊聊。”
“大妮儿，李老师来了，快出来迎一下。”大妮儿妈朝着院子里扯着嗓子喊。
大妮儿从厨房里跳了出来：“李老师，你来了，吃饭没？快进屋。”
屋子里一片狼藉，炕头上方摆放着一个熏黑的小火炉，火炉上立着熬罐罐茶的一些器具。
墙壁上贴着的报纸，旧的发黄。雨水从瓦缝里渗出，长年累月，在墙壁上留下长短不一的印记。
大妮爸生起炉火，换了新茶叶，加了些水，在火炉上烧着罐罐茶。
“李老师，你今天来有没有撒事？是不是大妮儿还有啥费用没交？”大妮儿爸问道。
“没有，是这么个情况，大妮儿考上了中专，大妮儿是我班里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也是当老师的自豪。虽然她是班里为数不多考上中专的，但是我还是觉得这个娃娃有些可惜，以她的学习成绩，考个县城最好的高中都没问题，将来考个一本也是轻而易举，甚至考上重点大学的几率都很大。”
“大妮儿考上中专了？李老师我咋不知道，大妮儿从未说过。”大妮儿爸一副惊奇的面孔。
大妮儿爸，大妮儿妈都将目光移到大妮儿身上，在一旁的大妮儿不知所措。冷冷地应了一句，“嗯！”然后跑去偏房，从相架子背后拿出装有录取通知书的信封，用袖子抹去灰尘。
大妮儿将信封递到母亲的手里，大妮儿妈从信封里掏出一张精致的彩色纸，看了几眼正面，又反过来看了看背面。自言自语，“录取通知书原来长这样！大妮儿你知道我没上过学，睁眼瞎，你给我干嘛！孩儿她爸，你识字，你看看上面写的啥？”大妮儿妈又将彩纸塞到大妮儿爸手中。
大妮儿爸接过，也是翻里翻面瞧了几眼，然后一字一句念道：“张大妮同学，恭喜你被西安市计算机学校录取，请于9月10日前到本校报到，请带齐学费杂费共计3500元……”
“3500元？”大妮儿妈打断话，惊叫了起来，刚大妮儿妈还沉寂在喜悦之中。
“3500元！要人命呢！我活了半辈子，我手里都没捏过3500元是啥感觉。”大妮儿妈有些不淡定。
大妮儿爸又抢着说：“3500元才是一年的费用，三年中专读下来要一万多块钱，家里最值钱的也就那两头驴，就是把两头驴卖了撑死也就卖个1500元钱。地里庄稼是指望不上，一年两不旱，大旱连三年，能把一家人一年的口粮解决了，就是幸事。”大妮儿爸瞬间为学费慌了阵脚。
李老师感觉到有些尴尬，不知道说些什么，毕竟是个外人，现状如此，他想插上几句，又无从说起。
“女娃读那么多书干嘛，就是辛辛苦苦供出来，人家找个婆家嫁了，拍屁股走人，领着工资孝敬婆家人去了。等地里庄稼收拾完了，秋后打发你去银川的饭馆里端盘子去，包吃包住，一个月还能挣个三四百块钱。你看人家秀红跟你同龄，老早去银川打工了，这几年每年过年回家都能给她爸妈给两三千块钱。人家秀红爸三个女儿长年在外打工挣钱，每年三个女儿上交七八千块钱，人家从人群中走过，说话都硬气，抽的都是硬盒香烟。你看你爸抽的是旱烟……”大妮儿妈唠唠叨叨。
大妮儿从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就知道有这样的场景，所以才一声不吭，把录取通知书看了又看，小心翼翼的藏到相架子背后，等到合适的机会，再向父母吐露心声。
“爸妈，我知道咱们家的情况，可是咱这穷山沟沟，靠天吃饭，有时候连下到地里的种子和肥料的成本收不回来，上学是唯一的出路。你们还记不记得当初北京律师协会的好心人？给咱们村捐钱修建小学时，北京律师协会代表吴文彦阿姨在剪彩仪式上说的话吗？“好好读书，上学是走出大山的唯一出路。”大妮儿一本正经的说着。
“哎……不是我不想让你继续读书，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女成龙成凤，可是穿衣要看家道，咱们家这情况，根本连学费都凑不够。”大妮儿爸叹着气。
李老师接过话茬，“办法总比问题多，众人拾柴火焰高。我去写材料给你们，你们拿着去村委会、乡政府申请贫困学生补助，少说每年也有1000元。”李老师又从自己上衣口袋里掏出五百元，接到大妮儿爸手里。
大妮儿爸妈都是老实人，没有推辞。听了李老师一番话后，思想上有了些许变化。
“大妮儿，还不快谢谢李老师，李老师是咱这里有头有脸的名人，他能不嫌弃咱家穷，大中午顶着热头来给你钱资助你上学，你以后毕业后挣到钱一定要报答李老师。”大妮儿爸有些激动。
“我知道，我知道李老师对我好，我会好好的报答李老师。”大妮儿说完，像个猴子一样，在地上蹦了起来。
李老师又对着大妮儿说:“大妮儿，虽然你不能上大学是做老师的遗憾，不过职业教育前景广阔，计算机专业也是未来热门专业，只要你学扎实了，不比大学生差。”李老师语重心长。
大妮儿盯着李老师，热泪盈眶。
“谢谢你李老师，要不是你今天来，我都没有勇气在我爸妈跟前开口，所以我就想着多摘点野毛桃卖钱，到时再想想办法，实在上不了学，我也打算认命了，出去打工挣钱，供两个弟弟上学，毕竟我是女娃，有选择嫁出大山的机会，可是两个弟弟如果不读书，只能在这大山里受一辈子苦。”
“放心吧李老师，再穷不能穷孩子，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会把我大妮儿供出来。贫困生申请的事就麻烦李老师了，学费我会想法子。”
李老师不虚此行，他心里宽慰了很多。在这个重男轻女的地方，大妮儿爸算是通情达理的老实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