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宴过后,薛姨妈有事去了荣国府找王夫人。
苏全歪在炕上有些困倦,撑着肘子靠在引枕。
黛玉坐在一旁,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黛玉看他半睁着眼似睡非睡,把旁边的引枕扔给他。
“谢谢妹妹。”
苏全睁开眼,拿起引枕摞在背后,歪着更舒服些。
“苏兄弟!”薛宝钗拿着三册从里屋出来。
苏全坐了起来,“宝姐姐有何事?”
“苏兄弟可懂‘有常无常,双树枯荣,南北西东,非假非空!’这四句偈语。”
苏全惭愧道:“宝姐姐,我佛法从我好友学来,并不甚通。
他记得跟我说过枯荣大师对空相有执着。因为执与空相,就有对境而生的非空,所以无法证得‘非枯非荣、亦枯亦荣’之境。”
薛宝钗似有所悟,继续问道:“那这‘非枯非荣、亦枯亦荣’,又要何解?”
苏全淡淡道:“入眼即空,缘心是假,非空非假,是中道义。”
薛宝钗只觉他的回答流于片面,深意难测,不自觉皱眉沉思。
薛宝钗思虑良久却无所得,便翻开炕桌上三册书稿。书稿的字早已不是古朴的小楷。而是出自大家的软体,横轻竖重,婉转秀丽。
薛宝钗没在发问,苏全松了口气,自己并无参禅之心,为了写天龙八部看了不少佛经,恶补知识,偶有所得,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苏全在炕上歪小半个时辰,酒意散去大半,才坐了起来。
他抹了抹袍子上的褶皱,向薛宝钗请辞道:“多谢姨妈宝姐姐盛情,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薛宝钗放下书看了眼窗外,“苏兄弟,外面雪还大着,不若等雪小些,我让家仆打点马车。”
苏全来时从九如街步行过来的,薛宝钗固有此建议。
苏全方笑道:“来时我已吩咐家里小厮赶车过来了。”
“师兄,等等。”黛玉下了炕,喊住苏全。
“妹妹还有何事?”
黛玉轻声道:“我有东西留在雪雁那,师兄待会记得去拿。”
“好!”苏全拿起织锦毛鹤氅穿了起来。
黛玉把斗笠拿了下来,苏全低下头,黛玉把斗笠套到他发髻上。
苏全系好丝带,悄悄抓住她顺着穗子的手,“妹妹,等过了年我把屋子收拾好,就来接妹妹回家小住。”
“嗯!”黛玉不着痕迹抽出手,点了点头。
今日一别,只怕数月不能相见,苏全临别话语,冲淡离别的伤感,让黛玉像吃了蜜一样心里甜丝丝的。
苏全朝黛玉摇了摇手,掀开毡帘大步而去。
帘外风雪正剧,瞬间淹没灰色人影。
薛宝钗看着这一幕似有所悟,圆觉经开章所说: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犹如迷人,四方易处。
所以这非枯非荣,非假非空,是为众生颠倒之故。颠倒即是病,一切众生皆病。
薛宝钗想通此节,心情畅快,
看到黛玉走了过来,她故意板着脸,“颦儿,快过来,我有话问你呢?”
方才宝钗考问师兄才学,故意以天龙八部里的偈语试探。
她的用意黛玉已猜到一二,“问我什么?”
薛宝钗紧紧地盯着黛玉问道:“我问你,这射雕英雄传是不是你师兄写的?”
黛玉却是明白装糊涂,掩着嘴笑,“宝丫头疯了,尽在那胡说。”
“还不承认。”
薛宝钗拿起书稿,淡淡道:“方才我问你师兄的四句偈语,他对答极好,却是留下了破绽。”
黛玉眉头一皱,问道:“什么破绽?”
薛宝钗道:“这涅磐本相,常乐我净,非荣相非枯相,不与世相相对。不过是一知半解之言。
按谛闲大师所言,凡夫非常计常,非乐计乐,非我计我,不净计净,此四荣颠倒也。二乘常计无常,乐计非乐,我计无我,净计不净,此四枯颠倒也。荣枯皆是颠倒,是以涅磐示现非荣非空。”
苏全明明知道非荣非枯这个结论,却把过程半荣半枯写错了。
薛宝钗笑吟吟看着黛玉,“颦儿还不说实话?”
黛玉辩驳不得,道:“当初我读到此处也觉疑惑,后来我听到他说的两句偈语,方才懂了。”
“什么偈语?”
黛玉轻声道:“一生都为衣食过,几曾真正为此身?
茫茫世路随缘去,回首何处见本心?”
薛宝钗轻声念了几遍,细细咀嚼,比方才自己所思所想更有味道,发人深省。
她又想起方才苏全的应答,忍不住笑了起来,“怪道我们在这谈佛论理,没想到他竟是个后知后觉,可是好笑的紧。”
听了薛宝钗的话,黛玉细眉微蹙,脸上忧色更重。
薛宝钗看到她这样子,只以为怕自己把苏全的身份暴露出去,忙过来搂着她的肩膀,安慰道:“妹妹放心,这种事情我如何敢与外人说。
只是妹妹以后多加注意些,你师兄将来科考入士,若是被人寻了把柄,岂非你我的罪过。
妹妹以后也少在人前谈论这些书,咱们女儿家本该做些针线纺织之事,只求有个好名节,偏又认得字,本该捡些正经书看。
这些书虽则有趣,看过也就翻过去了,若是留了心挂念这些故事,因此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听了薛宝钗一番话,黛玉心下多了几分触动,“姐姐说的极是!”
“妹妹不知,我小时候也是个淘气,缠着长辈爱找书看……”
薛宝钗拉着黛玉坐下,说起自己小时候趣事。
二人闲聊忘记了时辰,不知天色已黑。
“宝二爷来了!”
丫鬟声音未落,宝玉一身素服走了进来。
“宝姐姐!”
薛宝钗见他不似以往玩笑,正奇怪,这才发现他双眼微红,面有凄色,心下暗暗纳罕,问道:“宝兄弟怎么来了?”
说完她看了窗外,这时天色已晚,贾母那应该要摆晚饭了。
贾宝玉看了一眼黛玉,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外面天黑路滑的,我来接林妹妹回家。”
黛玉起身道:“宝姐姐,那我回去了。”
薛宝钗吩咐丫头婆子多点两个灯,送二人回府。
银雪飘降,飞絮蒙蒙,二人并肩而行。
宝玉停住了脚步,“林妹妹!”
“怎么了?”
黛玉早已发现贾宝玉今日的异状,只是他不说自己不知如何劝解。
听到宝玉唤她,黛玉转头看向他,发现他脸上却早已热泪滚滚。
“鲸卿去了!”
宝玉在屋里还忍得住,在林妹妹面前却无法压抑。
鲸卿是东府蓉大奶奶的弟弟,黛玉以前经常听宝玉提及他俩上学的趣事。他俩一起念书,朝夕相对,情谊深厚。
如今蓉大奶奶新丧不到百日,他竟也跟着去了,黛玉心中叹息。
“二哥哥!逝者已逝……”
黛玉想劝解几句,不禁想到自己境遇,眼眶红了,鼻子一酸,也跟着落下泪来。
看到黛玉落泪,宝玉自知后悔,外边风雪正大,林姑父新丧,林妹妹本来身子不好,要是因此病了,岂非是他的罪过。
宝玉收拾好心情,自责道:“是我错了,不该惹得妹妹伤心。
走吧,老祖宗还在等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