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明的时分,秦府上下终于暂时安静下来。秦子砚按照记忆里的方位,床尾的木栏有一处松动,她蹑手抽出承重的主木条,床栏无声倒坍在堆锦之上,她轻巧灵活地避开榻前守夜的两个大丫鬟翻身下床。房屋的摆设和记忆中几近雷同,只是少了那些女孩儿玩的精巧玩意儿,多了些孔明锁、小木剑之类的东西,看样子这身体的原主是个活泼多动的小公子。
她踱步到立身镜前,做好了即将接受巨大冲击的心理准备,心中一遍一遍自我说服:不论上天给她怎么样一副躯干重生于这世间,她都要咬紧牙关撑过去。却不想,入目的是一张她分外熟悉的脸——一如她前世少时的模样。
联想起身边人熟悉的脸、熟悉的场景、熟悉的经历——她的确在七岁上下时有一次被隔壁周家小子的蹴鞠击中了头,陷入昏迷好几天。虽然记不清幼时当时醒来后二婶婶反应如何,但与今日所见相似度八九不离——她莫不是真的,重生回了自己身上,重生回了自己幼时?!这种大胆的猜测带给她的却不是惊喜,而是巨大的惊骇。因为,这具躯体,是谁她不清楚,但性别却一眼分明——真的是男孩子,是多一处不多、少一处不少的,货真价实的男孩子。
秦子砚站在镜前,僵硬成一具面无表情的石雕刻象。脑中所有关于如何适应新环境开启新人生的设想全部停摆,还适应什么新人生,她连自己的新身体都快接受不了了。
卧在梁上守了一宿的谢老道眯着眼,仔细观察那层笼罩在这小男娃周身的“气云”。虽说万物有灵,人皆有其不同气节,但除了那些拥有特殊命格的人之外,却不是每个人身上的“气”都能化为修道之人可见的实体。谢老道这么多年走南闯北,以这小子身上所见之气云最奇:世间人之可见气蕴虽统成为“云”,但实则多为絮状,环绕周身甚难成型,且色泽各异。一个人的命途坎坷与否大多可气云游动情况可窥得一斑,运势越顺者气蕴流动越快。比如,风头正甚的天之骄子身上的气蕴就流动如水,在谢老道眼中看来,那些天之骄子周身就如萦绕着一层如绸般轻雾,哪怕是从未修道的凡间俗子都能感知到这种人身上若有若无弥散而出的“贵气”或是摄人的“魄力”。但这小子的气蕴却完全反他已知的道而行——他的气云实打实的凝聚成了云状浮在他头顶,并且真的如是如云般的纯白无暇之色。更新奇的是,哪怕这小子的情绪已经如此不稳定,但他气云却纹丝不动,别说如他人那样灵活的游动了,甚至在他运动时这团气云都只是稳稳地漂浮在他身体正上方而已,感觉连随着主人的动作来移动以保持漂浮在他额头正上方都懒得一样。
谢老道想尝试摸摸这孩子的气云,看以他的道行能不能触到这奇特的气云实体,也顺便验证一下这气云的触感是不是如想象中似柔白棉堆一般。他也真的这么做了,粗糙的大掌就这样沉甸甸地落在了被太多信息量冲击得脑袋卡壳的秦子砚头顶。
啧,果然触不到实体。谢老道的手径直穿过了白云气云,只在片刻间感受到了不同于此间之物的透心凉意。也就是那点滴凉意,让谢老道敏锐地判断出,这孩子身体里被招魂的墨兰铃招回的怕不是一只生魄,而是一只死魂。
“小子,你究竟是谁?!”谢老道凝气于掌心,一股正气镇住此身此魂,心底怒喝一声。秦子砚感觉自己瞬间像是被惊雷击中,如有电流从天灵盖滚滚而下,耳边如洪钟般的质问让她作不出半点反抗,几乎是为求保命一般诚实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是秦子砚!”
有一缕金光在她说出名字之时从她嘴角流出,谢老道伸手一捞,金光被捕于手心,伸掌一看,“秦子砚”三个细弱的金光小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显现在谢老道的掌心。
此为“言灵”之术。人们所说出的每一句话其实都有它的灵气,虔诚的话语更是可以凝聚天地间的清灵,成为“咒”。是以僧侣可借诵经之力洗涤自己的内心,巫师可以吟咏之名来沟通上天的旨意。而人世间最简单也是最重要的一句咒语,名字之后蕴藏着一个人或是一件事最本真的性质,当你将自己的真实姓名报给他人,其实也就等于与他结下了一段缘分。道行深远者便可藉由此份缘的指引,窥得你人生百景中的一角。
谢老道细细读来“秦子砚”三字后藏着的宿世因缘。才读至第一句就眉毛一跳,“你怎的是个女娃?”
掌心的名字清清楚楚写到:秦子砚,晋国雁关秦副使之嫡女,行二,少时常被唤为秦二娘子······
“那你又是怎么召唤的我?把我搞到这小子的身体里了?”秦子砚原身毕竟已不是少不经事、一吓就懵的小姑娘了,从谢老道那惊魂一掌下清醒后立即反口质问到。那想得,谢老道问是以内力传音之术,而她这怒极的一反问却是一道响锣,立即吵醒了床畔守夜的两位忠仆。
“二少爷!您怎么起来了?”被惊得几乎是从榻畔打挺起身的大丫鬟莎曼踉跄着就往秦子砚身边走来,她赶忙支支吾吾答道:“我···大抵是梦游了······”秦子砚本来就不平静的心扑通狂跳,希望这屋中够暗、莎曼的眼神不好,能看不到她身后的谢老道。
“奴可怜的二少爷,这一摔确实伤得不轻······夜里也不得安生···虽还未入冬,但单衣如何在屋中行走得,快随奴回暖被里回回神吧······”莎曼叨叨着就摸到了她身边,搂着她往床上走去。
秦子砚做贼心虚,只敢偷偷回头望一眼,那谢老道也是好神通,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人影。
该死的。秦子砚心中暗骂,这老东西一走,她的身世之谜可何时才能解开啊?!现在这男身的秦子砚到底是个怎么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