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破
一个水滴滴落下来,激起层层波纹涟漪,发出清脆的响声。紧接着又有源源不断的小水滴滴落下来。随着旁边宦官的记录报时,时间便被留了下来。
这是一个铜壶滴漏计时仪器,整个铜壶分为两层,播水壶留有小孔,可以不断地滴水,滴出的水最先流入受水壶,受水壶里有立箭,箭上刻分100刻,箭随蓄水逐渐上升,露出刻数,旁边的记录宦官向城内的钟鼓楼汇报,钟鼓响起,时间便如约而至。
一时一鸣,一刻一响。时间是无情的,时间又是有情的。时间可以被看到,可以被听到,同时也可以被触摸到,最重要的是可以用心来感受它。
水滴周而复始地滴答个不停,它见证了南燕王朝的兴衰荣辱,它见证了这个马鸣蹄鼓的王朝的崛起,而现在它又将见证这个梦幻之城的轰然崩塌。此刻,立箭上的刻度正好指向午时三刻。
慕容烈吃力地睁开惺忪的睡眼,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床榻上的绣龙帷帐,他刚准备去找寻那段失去的受伤记忆,一颗温情的泪掉落在他的手背,慕容烈缓缓顺着眼泪掉落的方向抬头寻去,床榻边上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痴痴地望着他,那人便是南燕国的王后——令狐氏。
望着形容憔悴,神色恍惚的令狐氏,慕容烈费力地握住她的手,动情地说道:“梓童,孤王没有大碍,你瞧,这不是好好的。”说着慕容烈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但立马传来因伤口震动而导致的剧烈的咳嗽声。
满脸泪痕,花容失色的令狐王后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扑倒在慕容烈身上,将头深深地埋在慕容烈的怀里,情不能自己地啼哭起来。床榻之侧的侍立的慕容羽和一众大臣也不禁为之感染。
令狐王后带着哭腔,以一种只有慕容烈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道:“阿蛮,倘若你真的在北门有个三长两短,我跟孩子们该怎么办?”
慕容烈用手抚摸着王后的背,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因为三十多年的相伴,已经让他们可以无言地表达所有的情感。
令狐王后可能感到在这么多人面前做出这样的举动有失王后尊严,于是用手将眼泪拭去,重新站立在床榻边,唯一不变的是,眼神依旧时刻注视着慕容烈的每一个动作,对于慕容烈的每一分痛楚,她都能感同身受。
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她终身的寄托,是她毕生的信仰。岁月带走了他健硕的躯体,带走了他英俊的容颜,但是却带不走她对他矢志不渝的爱。
那是三十年前的一个夜晚,这个莽莽撞撞的楞头青年,误打误撞地闯进她的闺房,被她唤来人把他绑了个结结实实。她质问他是否是别国派来的奸细,他一句话都不说,她用鞭子狠狠地抽打他,他依旧不肯开口,只是瞪大眼睛看着她。她气得大骂,声言要将他丢到荒原上去喂狼,他依旧铁板一块。终于最后她没了办法,狠狠地打了他两个巴掌,把他关到柴房去了。
但又有谁能想到就是这个夜晚,这次相遇,让一个豆蔻少女对一个愚木少年顿生情愫,一见倾心,再见倾城。
她随着他离开了故土,来到南燕这片陌生的土地,三十多年来,她慢慢地融入到南燕这片苦寒之地。她为他献出了自己最为宝贵的年华,在冰冷的后宫中,她伴着幽暗的宫灯,在神像面前为身处战场的他一遍遍地祈祷。在孤独不安中,随灯油慢慢地燃尽自己的一生。
慕容烈在慕容羽的搀扶下,慢慢地坐起来,背靠在床榻头部的隔板上,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时不时还要响起长长的喘息声。
“南宫太尉何在?”
“臣在。”
“龙城战事怎么样了?”慕容烈急切地问道。
南宫正则面露难色,欲言又止,迟迟没有说话。
“但说无妨,孤王不会迁罪于你的。”慕容烈挥了挥手。
“老臣恐王上忧心,故迟迟不肯言说。龙城现在形势急迫,外城四门均已失陷。中尉刘之豹东门罹难;卫将军在西门被攻破后战死;东平侯公孙臣城陷之后不知所踪,应该是与城玉石俱焚了。”南宫正则瞧了瞧王上的脸色,见没有怒色,便接着说道:“金吾卫统领白渊在其它三门陷落的情况下,独自苦苦支撑,明明可以撤回宫城,但白渊将军毅然决然与敌死战,为宫城设防争取了时间,最后白渊将军所领金吾卫战至最后一人。”
南宫正则再抬头瞧王上时,明显看到王上的眼眶已经红润。
“将战死的将士以最高的形式国葬。”慕容烈闭上了眼睛。
“王上,现在敌军围守宫城三日有余,宫城该如何防守,还请王上明示。”丞相辰良不紧不慢地说道。
“爱卿以为何人可以胜任守城重任?”慕容烈嘴唇开始发白,开始力不从心起来。
“微臣以为通侯杨度可堪大任。”辰良信誓旦旦地保证。
“杨度只会纸上谈兵,用他守城,只会误国,丞相所举之人,断然不可担此大任。”太尉南宫正则反驳道。
“如不用杨度,那又有何人可以胜任?”辰良又反问道。
“这。”南宫正则快速在大脑中搜寻着合适的将领名单,但可用之才不是驻守在边镇,就是刚刚在外城保卫战争中丢了性命。
南宫正则思量了半晌,郑重说道:“王上,让我来守卫宫城吧。”
“不可、不可。南宫将军你的任务是护卫王族安全,守城之事权且交于他人吧。”慕容烈劝慰道。
“可是。王上。”南宫太尉继续请求,但慕容烈并没有听取。
“那守城重任就交托给丞相辰良和通侯杨度,守卫王族安全之事就交由太尉南宫将军了,羽林卫、虎贲卫由丞相统领;丞相再将虎贲卫分出一部分来守卫后宫。”长时间的讲话用力,慕容烈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脸色也越来越难看,胸口的白布也早被鲜血染红。
在丞相辰良,太尉南宫正则一班大臣的目送下,慕容烈气息奄奄地由慕容羽和宦者令夷伯的搀扶下,一步步向景云宫的方向走去,令狐王后落寞地紧随其后。
“有劳太尉护卫后宫了,老夫就先代替太尉行守城之职责了。”辰良耀武扬威地说道。
“哼,文臣误国,竖子不足与之为谋。”太尉南宫正则拂袖而去。
望着愤愤而去的南宫正则,辰良强睁开那昏花的老眼,鸣鸣得意:“待我将敌寇全歼,看你有什么话好说,一介武夫,哪里懂什么计谋调度,老夫今日偏偏让你看一下我的手段!”
“丞相此去定将全歼敌寇,大获全胜。”一下属文官谄媚道。
“丞相一出马,不用出兵,贼兵必将吓得屁滚尿流,不战而屈人之兵,岂不是大大的功劳。”
奉承溜须之语一句接着一句,辰良苍老的脸上笑开了花,连忙说道:“诸位大臣。容老夫说一句。”听闻丞相此言,大臣们安静了下来,静静地聆听现在这位手握重权的丞相训话。
辰良清了清嗓子,才开始说道:“今日老夫蒙王上器重,得此众人,还望诸位同僚协助本大臣共御外敌,得胜之后,老夫表奏王上,给你们论功行赏。”
“得蒙丞相提携,吾等怎敢不肝脑涂地,供使君驱驰。”在场大臣纷纷附和。
在万众瞩目下,辰良挺直那原本佝偻的脊背,阔步走出大殿。
宫城,永昌门。
近几日,一直都是西风,但今天风向大变,开始刮起东南风,风势很大,吹得宫墙上的大旗猎猎作响,狂劲的暴风似乎要将宫墙外面碗粗的小树连根拔起,宫城内的大道上行人寥寥无几,因为宫城禁严的缘故,不准宫人随意出宫。而宫城外面,烽烟四起,火光冲天,烟尘弥漫,每个街道上都是难民,仿佛是人间炼狱。
城头上南燕国丞相辰良惬意地躺在木榻之上,后面俊俏侍女端着点心茶水随时奉命,蔑视地瞧着与永昌门仅一箭之隔的敌军,漫不经心地说道:“执老夫兵符交于通侯杨度,命他即刻调拨羽林、虎贲两营精锐出城迎战,擒得敌军将。”说完又探出头瞧了瞧城下那跨在马上、半边脸为面具所掩的敌军元帅,眼中满是鄙夷神色,心想:“但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说不定是什么草包怂蛋,看老夫擒住你之后,怎样好好折磨你。”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
裨将领命而去。
一盏茶的时间,兵马调集完备。三通鼓过后,永昌城门大开,吊桥放下,一将骑马率先而出。但见这将头戴白玉黄金盔;身穿铮亮紫金甲;足踏嵌金线猛虎靴;腰挎一柄睚眦龙纹环首刀,威风凛凛。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通侯杨度。
杨度身后,羽林、虎贲精锐严阵以待,磨刀霍霍,旌旗昭昭。
辰良躺在木榻上,望着城下威风八面的杨度,感觉已有八成胜算,招呼侍女将点心水果奉上,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南燕本地香甜多汁的葡萄,侍女刚要退下,枯槁的手狠狠地在侍女的腿上掐了一把,满脸淫笑地望着那惊慌羞愧的侍女。
辰良饶有兴致地观看着城下的一举一动,身旁木榻上的葡萄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减少。身为一个不谙军事的文人,他第一次感觉带兵打仗不过如此,不用半日,他定能将获胜的捷报传达给王上,想那时,加官进爵,封官许愿,良田金银,难道不是随他向王上提。想到这里,辰良将喉咙中一颗很大的葡萄狠狠地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