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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

雁窝岛农场小会议室里挂起来这样的会标:场领导班子调整会议,说是会议,并不是会议的摆设,只将桌子摆成了个长方形,没设主席台,魏思来、许诺、姚大宏坐在了与门对面中间的位置上,已经显示出他们的重要地位了。

会议室里坐着农场领导班子成员、局组织部长姚大宏,老干部代表杨坚石等。

姚大宏显然是这个宣布会的主席,那样沉稳而世故:“同志们,刚才我宣布了局党委关于雁窝岛农场主要领导变动的决定。许诺和魏思来两位同志又做了表态发言,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

他的声音刚落,杨坚石站起来说:“姚部长,我当了那么多年场长没遇到过这种事情,魏场长也是好心要搞好工厂,这样免职,处分过重了吧?”

姚大宏笑笑说:“你应该知道,老场长,免职不是处分,是等待安排的意思,魏场长对雁窝岛有感情,对免职没有情绪,主动提出来要协助许诺工作,许诺又很欢迎,所以,局党委也就同意了。”

参加会议的人都不像过去班子调换领导时的情绪,或逐一上去握着新场长的手表示欢迎,或对离职场长表示留恋,大家几乎说也不说什么,都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悄悄走出了会议室。

李一农走到许诺跟前说:“许场长,浸油厂要欠款的职工不肯离开,说非要见新来的许场长一面。”

许诺爽快地回答:“可以呀。”

“许场长——”李一农问:“你看什么时间?”

许诺说:“你让他们稍等一会儿,我处理点事情马上就去。”

李一农说:“好吧,我去通知他们了。”

许诺点点头,跨上一步,追上魏思来,一起进了办公室,许诺说:“思来,这些欠款群众见是肯定要见了,不然更麻烦,见前咱俩先谈一谈。”

魏思来说:“许场长,在雁窝岛,谈什么,我都清清楚楚,会给你谈明白,就是谈这欠款的事情,我实在是打憷,也没有发言权了。”

许诺说:“打什么憷,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来,快坐下。”

俩人坐到了一张沙发上。

许诺瞧瞧魏思来说:“思来,我理解,你处在这种情况下,是没招儿的招儿,如果像吴局长比喻的,这也是战场上的阵地的话,能守住一会儿是一会儿,叫我处在你这个位置上也要这么做。”

魏思来笑笑:“许场长,你要是这么做,不也是像我弄个憋吗!别开玩笑了。”

许诺认真地:“你替我憋了,我就不憋了嘛!”

魏思来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许诺笑笑:“什么意思?不是意思,是有重要意义!”

魏思来问:“什么重要意义?”

许诺说:“你没看吗,今年的大豆市场这么好,保住了大豆没外流,保住了咱北大荒这个最大的浸油厂机器照样转,职工照样上班发工资……你说,这意义还不大吗?你的内心世界很让我佩服,所作所为,不是为了保自己的乌纱帽,而是在为国担忧!”

“哎,我哪有这么高的境界。”魏思来摇摇头苦笑笑说:“赊了职工的豆子,到时候付不上款,我到处躲着藏着去弄钱,心里也不是滋味,也觉着对不起职工们。可是,为了保住厂子,没办法呀,我又觉得没做什么亏人的事。”

“应该肯定地说,有这么高的境界!”许诺站起来拍拍魏思来的肩膀说:“就像吴局长说的,也算错误的话,我认为,这是个可爱的错误,职工那边,咱们想办法,不会亏他们的!”

“我是没有什么好招儿了,”魏思来说,“那就看你的了。”

许诺说:“我就是要和你商量,和大伙儿见见面,解释解释,让大家稳定住情绪,还要继续赊豆子!”

“哈哈哈……”魏思来大笑起来,“还要继续赊?许场长,你开什么玩笑?!”

许诺一本正经地说:“怎么说开玩笑呢,咱们这个油厂年加工能力十五万吨,才收到三万多吨大豆,要吃饱,那不是还早着呢嘛!”

魏思来说:“别再添乱了,再说,你也收不上来了!”

许诺问:“你说怎么办?”

魏思来说:“我说,能把大伙儿稳住,这三万吨大豆加工完了把欠款还上,就可以维持职工发工资,这个空当儿里,再设法筹集资金,那厂房也不行了,机器也要大修了……”

“叫我看呢——”许诺说,“那厂房只要不倒,机器只要能转,也就是多费点儿电,让它们先委屈点儿,你没看嘛,今年国际大豆市场这么好,可谓百年不遇,要是错过这个机会,那太可惜了。”

魏思来说:“你有什么新招儿,说说看。”

这时,李一农走了进来。

“怎么,”魏思来问,“李副场长是不是挡驾不住了?”

李一农点点头:“是,我和要账的职工说你马上就来,他们不相信,说你要是没个准时间,他们就到办公大楼来。”

许诺问:“他们在哪儿?”

李一农说:“焦厂长还和他们正交涉着,都堵在浸油厂大门口了。”

许诺说:“你告诉他们,我现在就出发!”他瞧着魏思来说,“走,我们边走边谈。”

魏思来说:“李副场长,等等,你陪一下许场长吧,那些职工对我火气正大,我就不能陪着去了。”

许诺说:“也好。”

魏思来说:“李副场长,你要陪好许场长。”

李一农:“我一定尽力。”

浸油厂门口的要账职工和焦永顺呼号乱喊,没有注意到李一农陪着新任的场长许诺已经来到了他们跟前。

李一农先上前一步,大声说:“乡亲们,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就是局里给我们雁窝岛农场派来的新场长——许诺同志,大家欢迎。”

李一农的话没有赢得一点儿掌声,人们几乎都是在用怀疑的目光瞧着许诺。

这时,人群里的许言一纵身挥挥手,大喊起来:“大——哥——大——哥——”

许诺笑着向许言挥了挥手,许言高兴地撒腿跑出人群,没命地朝家属区跑去。

闹乱的人群中,五六名客商围住了许诺,七嘴八舌地嚷起来。

许诺截住了他们的话:“你们先别忙,我刚上任,让我了解了解情况。”

李一农推开他们:“行了,行了,别给我们添乱了好不好。”

许诺一纵身身登上胶轮拖拉机,他撒眸看一眼情绪激烈的群众,亮开嗓子大声说:“乡亲们,我许诺是老铁道兵的儿子,在小兴安农场长大,读了农垦大学,先当大学老师,后又当了副场长、场长。吴新华局长把我们浸油厂收大豆兑现不了现金的事情和我交代了。我既然敢来,就敢负责。你们可能知道,小兴安农场是个连续五年盈利的场子,银行存款有一个多亿,我来前就和那里的班子商量了,他们可以借给我们……”

群众听到这里,一起鼓起掌来。

许诺接着掌声说:“但是,我现在还没有来得及和魏思来场长对对账,还得回小兴安农场一趟,办借款手续,你们想,这也需要个时间呀。乡亲们,请你们就容我七天时间,就七天,怎么样?”

人群骚动,人们议论纷纷。

小雪在人群里纵纵身,突然大喊一声:“行!只要还我们的就行!”

众人纷纷向小雪望去。

小雪挤到胶轮拖拉机前:“许场长,行是行,我有话要说!”不等许诺答话,也一纵身上了拖拉机,冲着人群说,“乡亲们,魏场长当初说得是铁板钉钉儿,说是十天之内领钱,结果呢?!这个许场长既然说七天,那就给我们许个愿吧?”

许诺瞧了瞧小雪,刚要说什么。高新潮大吼一声:“好在都是场子职工,我看可以宽限这七天,但,有言在先,如果七天款不到位,咱们就要有个君子协定,第八天早晨我们就开仓拉豆子!”

许诺笑笑:“好,就这么办!”

小雪大声问:“乡亲们,怎么样?”

众人嚷起来:“行!就这么定!”

许诺亮开嗓子:“乡亲们,我不仅七天内和大家清账,从明天开始,还要继续打条收大豆,每斤仍然是一块两毛二分钱。”

人群里议论起来。

有的说:“合算,比牛红收的还高两分钱!”

有的说:“这个新场长看来是真的,交!”

有的冲着许诺大声问:“以前交的是一块两毛钱一斤,补不补了。”

“这是市场上的规矩。”许诺说,“过去的买卖就过去了,不能再补了,你比如说,昨天你到集市上买了一斤葱,两毛钱一斤,今天又去买就是一毛五分钱了,那卖葱的还会给你再退五分钱吗?”

那人直咂嘴,无言以答,众人嘁嘁喳喳起来,大都在点头认了。

“这样的话,”小雪亮着嗓子说,“我明天就交一千吨!”

人群议论着纷纷离开了,不少都是高高兴兴要回家,或者看看还有多少豆子,是不是交给浸油厂,也有的围着许诺说:“交!”“我回头就交!”

许诺点头应诺几声,瞧瞧渐渐离开的职工,对李一农说:“一农,既然职工们都走开了,已经到了油厂门口,我们进厂子里看看吧。”

2

其实,许诺是在雁窝岛农场长大的,等上高中以后就到局中学读书,后来又考上大学留校,一直在外边。这里还有个老妈妈和弟弟许言。他在小兴安农场扎下根以后,几次企图把老妈妈接去,终因觉得麦芒一天天风风火火,弄不好还骂骂叽叽,怕老太太去了受委屈,总是想法刚决定,还没动手,就先搁浅。他也常常因为不能伺候老妈妈,觉得一阵子一阵子的不安。这回调来雁窝岛工作,心里也暗有几分高兴深深地埋着,不想先和老妈妈打招呼。

许言在油厂门前,见新来的场长竟是自己的哥哥,一时高兴得不得了,发疯似的跑回家,一进屋,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妈——妈——”然后直喘粗气,什么也说不上来了。

许妈妈着急地问:“言子,怎么啦?”

这下子可把许妈妈急坏了,几声追问,许言只是喘,上气不接下气。

“别着急,别着急——”许妈妈说,“言子,有话慢慢说。”

许言说:“妈,我大哥到咱雁窝岛当场长了,这回好了!”

“什么你大哥来这当场长!”许妈妈惊喜地问,“真的?”

许言说:“这还假了,我刚才在浸油厂门口听我大哥讲话了。”

许妈妈埋怨说:“这个诺子,也不提前给妈个信儿。”

许言解释说:“可能是局里急着换魏思来,大哥也是临时得到通知,没来得及。”

许妈妈忙问:“你大哥,没说啥时候来家里?”

许言:“我抢不上槽去问,妈——这回,浸油厂欠我的工程款泡不了汤了。”

许妈妈笑笑:“看把你乐的!”

许言像讲价钱似的说:“妈,平时,你总是向着我大哥,我没意见,我大哥确实比我有能耐。妈,这回,你该向着我一回了吧?”

许妈妈嘻嘻一笑:“我可没偏向!”

许言说:“好,你说没偏向,就没偏向。妈,我向我大哥张口,要是没有面子,你可得出马呀!”

许妈妈说:“你肯定有面子,你大哥是懂情理的人。先别说这个了,你看看,什么时候找你大哥来家吃顿饭。”

许言说:“妈,还用找?!大哥肯定会来的!咱们买菜买肉做准备吧。”

3

都说北大荒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不少人都知道这其中一点神奇是在秋霜过后的五花山浸泡在晚霞里,那五花山像无数光环扣罩的蛛网,霞光在上跳荡,连绝顶的山水画家都望之莫及,难以描绘下来。

雁窝岛浸油厂在这奇异的霞光里,模模糊糊的形象,倒显得有几分神韵了。

许诺在李一农的陪同下走进了浸油厂,收发室老刘头迎出来:“哟,是李副场长。”他又看一眼许诺,问,“这是新来的许场长吧?”

李一农说:“是,我陪许场长到厂里转转,焦厂长呢?”

老刘头说:“焦厂长在厂里,说不清在哪个车间,我给他打电话告诉一下吧?”

许诺忙制止说:“不用告诉!”

老刘头点头笑笑:“好,你们请进,兜里可别带火柴、打火机呀。”

“你做得对,我们当领导的应该带头遵守制度,”许诺和李一农把兜里的烟、打火机都交了出来,走进了厂区。厂区宽敞宏伟,路灯明亮,只是厂房破旧了一些。厂房墙壁上那几条隐隐约约的还能看清的“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红地白字的标语,尽管笔墨已陈,还是不肯脱去,仿佛在显示着它的资格和过去的光荣历史。

许诺说:“这位刘师傅很负责任呀。”

李一农:“是,他是十万复转官兵开发北大荒时从抗美援朝战场直接来北大荒的,人很敬业,也很负责任。原来是这个油厂的副厂长,退休好几年了,身体还好,一直返聘在这里看收发室。其实比一个收发员起的作用要大。”

许诺点点头,俩人进了浸油车间。高大的油渍渍的车间机器轰鸣,两名工人在来回走动着,巡视着,热情地和他俩打招呼。这些东西对许诺来讲并不新鲜,因为各农场的浸油大都如此,只不过这里规模大一些,让他们感到欣慰的是,机器在不停地转。但从表面一看就感觉出某些管理不到位。

他们又到了自动控制车间。车间里一排带显示仪表的设备,仪表上红红的指针有的在摆动,有的停在一个位置上微微晃动。李一农向技术员介绍了许诺,技术员站在仪器前给许诺介绍整个作业流程。

俩人走进了控制室。

李一农:“许场长,你可能听说过,咱们这座年加工能力三十万吨大豆的浸油厂,是北大荒最大的浸油企业了。”

许诺:“当然听说过,这是咱北大荒的一张王牌呀,据我所知,没少给职工谋福利。在计划经济时期,一些没有油厂的农场职工用油都靠它供应。同时,也没少给北大荒争光,许多贵宾和领导人都来参观过。”

“唉——”李一农叹口气,“好汉不提当年勇,那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不行了,从前年开始亏损,已经亏损一百多万了。”

许诺瞧瞧巡视仪上来回摆动的红针,问:“什么原因?”

李一农像小学生背课文一样,一口气说出了诸条:“听焦厂长向党委会汇报过,主要是缺乏流动资金,原料不足,设备陈旧,效率低,不能达产也就不能达效。”

许诺点了点头:“这是些原因。”

俩人离开控制车间,走过一条厂区水泥路,来到了豆粕灌装车间。车间大门敞着,火车专用线直通门口。门口灯光透明,几十名工人披着白肩布,正忙忙碌碌地灌袋的灌袋,肩扛麻袋装车皮的装车皮。

这里人多了,到处是一片繁忙的景象。

许诺一进大门,一个低头哈腰扛着麻袋走过来的人一抬头,奇怪地喊出声:“许场长!”他一斜身子,肩上的麻袋扔在了地上,这人是厂长焦永顺,他汗流浃背,衣服都湿透了。他嗔怪地说:“李副场长,许场长来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许诺高兴地笑笑:“这是我不让告诉的,要是事前通知你,就看不到你这北大荒著名劳动模范的实干劲儿了。”

围过来的人也都笑了。

焦永顺指指车皮:“许场长,一批出口日本的豆粕合同眼瞅就过期了,一份出口新加坡的合同又紧接上了!”

许诺把衣服一脱:“来,我也尝尝这热火朝天的滋味儿!”

李一农也跟着脱衣服,加入了扛麻袋的人流。

许诺和李一农一加入这装运的行列,繁忙的劳动场面一时显得更热闹了。一名灌袋工急匆匆走到焦永顺跟前,报告:“焦厂长,没有麻袋了!”

焦永顺说:“赶快去找保管员。”

“都找了——”灌袋工说,“库里没有,打手机也不开。”

焦永顺擦擦汗,责备说:“怎么不准备足呢?”

灌袋工说:“这比昨天还多准备了一千条呢。”

“快!”焦永顺:“去给我找保管员!”

李一农见没麻袋了,走到焦永顺跟前说:“焦厂长,你们忙吧,我陪着许场长走走。”

许诺和李一农走出库房,上了厂区水泥大道。天已经黑下来了,皎洁的月光清澈如洗,路灯在不停地闪着亮光,在轰轰的机器声中,这里显得更有生气了。俩人往大门口走,走到浸油厂二层小办公楼山墙时,听到哗啦啦的麻将牌声。俩人几乎同时站住了,返回去一看,只见一个房间里灯火通明,他们仔细一听,明显感觉出麻将声是从那里传来的……

许诺:“走,看看去。”

俩人大步流星地进了小办公楼,一楼右侧,有间亮灯的办公室门敞着,恍惚呈现淡淡的烟雾迷茫,四个人中有三个人叼着烟正围桌子打麻将。其中一人抓一张牌惊喜地往桌上一摔:“二饼,自摸!”

这时,许诺首先大步迈进去,李一农随即跟着,四人顿时一惊,都去抓自己面前的钱。许诺怒斥一声:“不准动!”

他们一看有李一农,知道事情不好,都站起来低下了头。

许诺问:“你们四个都是什么岗位的?”

穿制服的小伙子说:“值班保安。”

一个说:“我是保管员。”

一个说:“我是电工。”

一个说:“我是值班生产调度。”

李一农发脾气地说:“你们太不像话了,上班时间打麻将,还有没有点儿王法了!”

许诺接过李一农的话:“这哪叫在上班时间打麻将,这叫上班时间公开赌博呀!”

保安低头辩解:“我们打五块钱小麻将。公安局说的,五块钱以下是娱乐,不是赌博。”

许诺火了:“哪家公安局?谁说的?”

四人低头不吱声。许诺走上一步:“都把头抬起来。”

四人都抬起了头。

许诺问保安:“我问你,根据你的理论,一个小偷偷了三千元钱是不是偷?”

保安胆怯地回答:“是。”

许诺说:“我再问你,这名小偷到商店里,见收银台服务员不在,台上有五元钱,一把抓去了,算不算偷?”

保安低下了头,声音很小:“算。”

李一农也觉得太不像话,正要说什么,焦永顺大步流星地跑了来:“你们四个太不像话了,上班时间打麻将,我抓住过你们一次,挨了批评,好了几天,又犯病了。”

焦永顺对四人中的保管员,命令似的说:“灌袋车间等麻袋都等疯了,还不快去!”

四人揣钱要走。

许诺大喝一声:“站住!”

许诺怒视一下四人,说:“赌资必须没收交公。”然后对焦永顺说,“焦厂长,刚才听你说,他们这不是第一次了,属于惯犯。他们每月有多少钱工资?”

焦永顺:“都在一千元钱左右。”

许诺忍无可忍了:“好啊,你们四个人在这么好的岗位上,拿着人民的血汗钱,擅自离岗,聚集赌博,耽误豆粕发运进度!我是新来的场长,我不怒,全厂职工听了也会怒的……”

四个人脸上都流下了汗。

许诺严肃地对焦永顺说:“焦厂长,你不仅是劳动模范,更重要的是厂长。作为一厂之长,除了以身作则之外,重要的是加强管理,严肃企业制度,在这样的大是大非问题上,绝不能手软,脸上不能有磨不开的肉。我建议,从现在起,停止他们四个人的现岗位工作,早八点晚四点,安排他们四个清扫厂区环境卫生……”停了停,接着说,“至于怎么教育他们,请你组织先开个厂长办公会统一下思想,认真地研究一下,然后交厂职工代表大会讨论同意后执行。”

焦永顺也有几分怯意了:“是,是,那他们的活儿?”

许诺说:“至于他们四个人空出的岗位,你通知场劳动人事部协助你们浸油厂,从社会上或厂内职工中公开进行招聘。”

焦永顺说:“我明白了。”

许诺说完噔噔噔走出办公室,朝大门走去,焦永顺有些发讪地跟到门口停住了脚步,李一农紧随在许诺的右侧。

李一农说:“许场长,我也隐隐约约听说过,老焦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老好人儿了,对坏人、坏事儿下不了茬子。”

许诺点点头:“社会上装好人的人不少,尤其在机关和我们国营企业,这种恶劣作风不比请客送礼、贪污受贿带来的负面影响小。不过焦永顺能干的精神很可贵,责任心也很强,我们必须狠狠地逼他,让他严抓严管起来。”

李一农点点头:“是。”

俩人说着说着来到门口。

收发室老刘头走上来截住说:“许场长,你能不能到收发室里坐一坐,我有几句心里话要说。”

许场长:“好啊。”

俩人跟着老刘头进了小小收发室,分别坐到了小床铺和椅子上。

老刘头有点神秘色彩地问:“许场长,我刚才听了你站在拖拉机上讲的那些话,才想找你说说心里话的,也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许诺回答:“你老尽管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老刘头说:“好,我就说几句。我参加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包括1958年刚来北大荒的那时候,咱们党的干部几乎都是主动给老百姓家里帮着干活儿、解决困难,那老百姓才跟着咱们拼命地干,一心一意跟着咱们开发建设北大荒。你说现在倒好……”

许诺问:“你老说,现在怎么了?”

老刘头瞧瞧李一农说:“现在可倒好,咱们有的干部解决不了问题,到处藏,让群众到处找找不到,好不容易在办公室找到了,后墙还有个窟窿门,群众去敲门,就偷偷地溜之乎也,咋这么怕群众!”

李一农说:“你老也知道,现在干部难当,他们是怕群众一时不理解,矛盾激化了闹出了事。”

老刘头一下子撕破脸皮说:“我不同意你这种说法。群众是通情达理的,你要是和群众说实话,讲真情,群众不会不理解。再说,咱们北大荒人一辈儿又一辈儿在这里风风雨雨,一起走过多少坎坎坷坷呀!只要咱干部不是搞歪的邪的,群众就不会和你过不去。我退休以后接触群众多了,我知道这一点。”

许诺细细听着,握起老刘头的手:“你老说得好,说得好呀!咱们中国的老百姓是最好的,最通情达理的。”

老刘头激动地说:“许场长,我希望你不管什么事儿,群众要是找你,你可千万别藏着、躲着的……该怎么的就怎么的,大大方方地说话,大大方方地办事情。”

“你放心——”许诺说,“我一定记着,一定记着!”

两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这小小收发室里的小灯泡本没有多大光亮,此时竟显得似乎明亮起来。

许诺回到办公室,又找魏思来聊了一阵子,天大黑了,才来到了许言家。

许诺、许言、许言妻和许妈妈盘腿坐在炕上,都高兴得不得了,围着小炕桌吃晚饭。

许言主动和许诺碰下杯说:“大哥,魏场长找我维修浸油厂仓库,说是按工程进度给我钱,我都垫上三十多万了,一分还没给,你这一来,我心里就有底儿了。”

许诺举起杯碰去说:“该给的,没问题。”

许妈妈说:“言子,你大哥一杯酒刚下肚,还没吃菜,你就提这个,你的事情,你大哥还能不管!”

许诺说:“妈,你放心吧,我会想办法的。”

许妈妈说:“诺子,这回调这儿来了,把家搬过来吧?”

许诺说:“小靓她妈还当着那个油厂的经理,怕一会儿半会儿的搬不了。”

“那是日后的事情,今天先不说那些事情,”许言说,“大哥,你不忙的时候,不愿意在食堂吃,就到家里来,也省得妈惦记你。”

许诺拿起酒瓶给许言倒酒:“许言,我和你嫂子这工作缠在身上,也没法伺候妈,你和弟妹受累了,来,我敬你俩一杯。”

许言的妻子王洁丽说:“大哥,说什么呢,这还不是应该的嘛!”

许妈妈说:“诺子,你妈妈不糊涂,理解你——”

4

艾尔兹坐在办公室翻阅着英文版的《人民日报》,被一条《北大荒又获大丰收》的消息吸引住了。报道中说,今年是北大荒第六个大丰收的年头,他的目光在这句话上翻来覆去地闪来闪去,脑子里一时乱了起来。他在美国所得到的消息与这大不一样,说是北大荒基本陷入困境,土地开始承包,农场负担沉重,职工没钱种地,上访告状接连不断,大豆基地基本垮台。来到中国搞市场调查时,遇上了高新浪,所介绍的情况也是这样。开始见高新浪言辞明确,很是欣赏,没多久,就发现,他实在是太缺少深层次的争斗市场方面的智慧。牛红来后,没接触几次,就觉得这个女人比高新浪干练又有心机,把攻占北大荒大豆市场的希望寄托在了她的身上。首先,她比高新浪豁达,让她去北大荒,她很快应诺,当初让高新浪去时,他总是躲躲闪闪,这使艾尔兹很不高兴,只是嘴上没说出来……

他看着报纸,正思考着什么,电话铃响了,一听是高新浪打来的:“董事长,已经准备好了,请你到餐厅吧!”

艾尔兹回答:“我马上到。”

艾尔兹走下楼,刚出楼门,被他从美国带来的保管员截住了:“董事长,原料又没有了。”

艾尔兹板着脸,淡然地说:“知道。”

管理员问:“我们国内发的大豆什么时候到港?”

艾尔兹说:“二十天左右吧。”

管理员说:“董事长,停工待料,多大的损失呀,日本人要订豆粕,还要定异黄酮,一直不敢签合同。”艾尔兹不停步地走着,保管员紧跟在身后说:“日本客商说中国大豆好,又是非转基因的,要预定一批由中国大豆加工成的异黄酮……”

艾尔兹烦躁地回头说:“知道了!知道了!”然后甩开保管员径直进了餐厅。

高新潮、牛红已经在餐位上坐好,见艾尔兹进来,都站了起来。

艾尔兹打招呼:“请坐,请坐。”

灶膛里美国厨师在掌灶,中国服务小姐在来来回回地上菜、倒酒。

艾尔兹首先举起杯说:“牛副总经理,今天,我是用美国最好的西餐来祝你成功。”

牛红举起杯:“谢谢董事长的厚爱。”

高新浪目不转睛看着直眼馋,瞧瞧艾尔兹,又瞧瞧牛红,举起杯:“夫人,董事长这么欣赏我,还没有这么招待过我呢。我赞助。”

牛红点点头:“太感谢了。”

三人各轻饮一小口,开始吃菜。

牛红放下筷子说:“我们中国人有句俗话叫借花献佛,我敬董事长一杯,还望日后多多关照。”

高新浪也举起杯:“我赞助。”

三人又轻轻小饮一次。

艾尔兹放下杯,微笑着说:“牛副总,如果实现了我们的宏伟蓝图,你不仅仅是个提高薪水问题,也不仅仅是董事长助理问题,我还要奖励你一笔大大的股份……”

牛红受宠若惊的样子:“董事长,你尽管放心,我有百分之百的力气绝不使百分之九十九。”

高新浪垂涎三尺的样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5

夜已渐深,许妈妈一家似乎兴致仍然未尽,许诺一再说明天还有事急着处理,日后会经常来,许妈妈才答应他走,她到门口又嘱咐说:“诺子,妈知道你忙,有空就来看看妈,省得妈惦着。”

许诺说:“妈,没问题,看到你老身体健康,我很高兴,你千万多保重!”

许言接过话说:“大哥,听说浸油厂也不是一点儿现金没有,能不能和焦厂长说说,先付给我一部分。不然,我真的玩不转了。”

许诺说:“你再等等,我刚来,还不了解情况,到了该给的时候,他们要是不给,我还不干呢!”

许言笑笑:“大哥,有你这句话,我等着了。”

许妈妈说:“言子,你大哥刚来,让他喘口气儿呀,他还能亏了你嘛!”

6

霸王集团的夜开始不平静起来。

牛红见到门开,一阵紧张,坐在床沿上,正在用热水烫脚,一欠身子刚要责问,高新浪已经推门闯进来,站在了她面前。

牛红责备地说:“怎么不敲门就进来!”

高新浪:“夫人,是我,两口子还敲什么门?!”

牛红斜高新浪一眼,继续低头泡脚:“你现在两口子两口子的了,不是你在临海混了几年,发了点儿小财,千方百计想甩我的时候了。”

“这话说哪里去了!”高新浪搬把椅子坐在牛红对面,嬉皮笑脸地说,“夫人,别误会呀,我不是和你解释过了嘛!”他说着拿起毛巾要给牛红擦脚。

牛红不耐烦地说:“去去去,我还没泡完呢。”

高新浪咧嘴憨笑:“你这间房子窄。走,今晚就到我的房间里住吧。”

牛红猛地一直腰,很硬气地说:“我刚来时,不是你拐弯抹角怕我和你住一个房间的时候了!高新浪,告诉你,你必须答应我两件事儿。”

高新浪:“夫人,你说吧。”

牛红:“第一件,你和外边的那个小姘头必须断绝关系。”

高新浪支吾地说:“你……再说……”

牛红:“离开雁窝岛这些年,你到底攒了多少钱?”

高新浪:“我……我说……”

7

场长办公室后墙处,机关干部和场直属单位领导、群众代表簇拥成半圆弧形。许诺站在墙窟窿处,脚跟前摆着一小堆红砖及和好的水泥。

魏思来也来了,有点儿不大自然地站在许诺身边。

许诺白搭场子说:“乡亲们,不用别人搭场子,也不用介绍了,不少人都知道我是新来的场长许诺。”

小雪挤在队伍里,聚精会神地瞧着许诺。

许诺说:“按照主要领导调动的惯例,应该开一个我和大家的见面儿会,还要上边来人。我和上边说了,都是一个系统调动,就免了,我和魏场长说好了,今天就在这里和大家见见面儿说几句话。”

魏思来点点头:“是。”

许诺接着说:“有人传说,魏场长被撤职了,我应该郑重地说明一下,不是撤职,是免职,魏场长是在等待组织上重新分配工作。昨晚上我俩唠了多半宿,他自己认识到了,欠了大家的款到期还不上到处躲是不对的,也受到了吴局长的批评,他表示要公开向大家道歉。”

魏思来深深鞠个躬:“父老乡亲们,我给大家赔礼道歉了。”小雪凝神听着,观察,心里升起一种微妙的说不清的感觉,这个她大学时曾经敬重的人,还是那个风格。他处世、办事都和常人不一样,已经猜出了几分,还是不知道他到底要搞什么名堂。

许诺说:“乡亲们,昨天晚上听了一位离休老同志的话我很感动,我和场领导们商量了,今后,包括魏场长,只要一天不离开雁窝岛农场,我们就要和父老乡亲们在一起,说实话,办实事儿,不躲不闪。说来,这还是魏场长提议的,我们俩一起把墙角这个窟窿死死地堵上!”

他说着指指墙上的洞,会场立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许诺、魏思来和瓦匠,有拿砖的,有递灰浆的,砖头一块块砌到了窟窿上,最后又抹上了一层白灰。

窟窿墙处,和整个墙成了浑然一体的洁白色。

李一农宣布:“同志们,散会。”

人群里顿时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灿烂的阳光照耀着丰收的田野,一排排大雁向南飞去,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成“人”字。这办公大楼沐浴在晨光里,似乎有了新的生机。

8

艾尔兹宴请牛红,本是想挑起牛红为他干事业的更高的激情,场面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是因为高新潮的醋意,牛红在高新潮面前的炫耀,卖弄,要挟的做作,冲淡了那种气氛,艾尔兹微微有点儿感觉,并不明显,牛红连最重要的事情都忘记了,一早起来就来到艾尔兹的办公室。

牛红到了艾尔兹的办公室。

“董事长昨天亲自宴请我,高兴得我半宿没睡着觉——”牛红故意卖弄地说,“我是来问一下,收雁窝岛油厂大豆的款怎么安排?”

“如果你感到有把握的话,”艾尔兹说,“今天银行一上班,我就让会计把款打到你说的账号上。”

这时,牛红手机响了,接起来:“噢,新潮呀,你说,什么?魏思来被撤职了?许诺到了雁窝岛,开始收豆子,比我收的每斤还高二分?”

对方传来模糊的声音,但她是能听清楚的。

牛红接着说,“怎么?还是欠条?都不给我们收的,哈哈哈——”

“怎么?”艾尔兹听了半明白不明白,问,“牛副总,难度更大了吧?”

牛红得意地一笑:“他们的难度大了,看来,我们拿到雁窝岛浸油厂的两万吨大豆,就像瓮中捉鳖了。”

艾尔兹哈哈大笑几声,竖起大拇指:“才这么几天,就胜利在握!我相信,你是中国市场经济的女中豪杰。”

牛红:“董事长,太夸奖了。”

“即使条件对我们有利,你也不要掉以轻心,”艾尔兹严肃地,“还有一点,我要告诉你一下,我们是在打一场争夺中国大豆市场的战略仗,这临时收购的价格无论如何也不能突破每斤人民币一元两角五分钱。”

牛红说:“我明白,就是说,只能比雁窝岛油厂收的再稍稍高一点,董事长,这你就够照顾部下的了。”

“那当然了!”艾尔兹说完,仰脸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样开怀,那样得意扬扬,有点令牛红发呆了。

9

八队位于农场西面十多公里处的山坡下端,这里开发较早,土质好,不易涝,是有名的大豆栽培区。这些年,大豆市场看好,职工的生活水平本应比其他队好,可是却远远不如,主要原因就是高新潮在这里执政,对老百姓勒拿卡要,成了一方小霸主。魏思来几次想拿掉他,无奈民主推选队长,他总是名列榜首,这就更增加他的威风。牛红知道高新潮没啥大本事,但兴个小风,作个小浪,带头呼口号,喊叫,闹点事儿,他是难得的打手,又加上是自己的小叔子这层关系,指挥他,就更觉得如鱼得水了。

牛红开着轿车来到了八队高新潮家门口,见院子门、屋门都敞着,下车径直走去,跨了进去。

高新潮从沙发上站起来:“嫂子,你可回来了。”接着回头对妻子说,“快准备午饭!”他妻子应声转身到厨房去了。

牛红说:“新潮,我走了才两天,雁窝岛怎么出了这么多事儿呀?”

高新潮说:“乱套了,乱套了,祸根都在小雪那里。”

牛红问:“这话怎么说?”

高新潮:“要是平平静静,咱们这事儿还好弄,你瞧,让小雪给搅乱套了。她先是去小兴安农场勾扯许诺,弄得麦芒和许诺打翻了天。许诺来当场长,这小雪又带头同意缓期还豆款不说,又带头赊给油厂豆子……”

牛红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高新潮:“嫂子,你笑什么?”

牛红说:“我想,乱套好啊,乱套好,这正是你嫂子希望的。乱了他们,我们才能顺溜呀。”

高新潮说:“嫂子,我告诉你,这个许诺可不是魏思来呀,他挺邪的。”

牛红一瞪眼睛:“邪,能邪到哪儿去?”

高新潮:“邪……邪到……能斜到他妈的南天门上去!”

牛红又是大笑:“哈哈哈……”然后说,“他能斜到南天门上,我就能正到南天门上,非压他一个点儿不可!”说着她朝高新潮招招手,高新潮向她凑了凑,她神秘兮兮地说:“来,以后你就多听点我的……”然后嘀咕起来。

高新潮边听边点头。

10

魏思来和许诺在农场机关食堂里共用了一张小餐桌,面对面吃午饭,边吃边唠着,一顿简单的午饭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许诺说:“思来,这么样不行,你得回家呀,给弟妹说个软和话算了。”

“我权衡了——”魏思来摇摇头说,“不是那么回事儿。看她那劲头,说软和话,就得把浸油厂的大豆卖给牛红。”

许诺瞧着魏思来问:“我印象中弟妹不是这样啊?”

魏思来有些气愤了:“要不我说她让牛红弄的,有点鬼迷心窍了呢。”

许诺说:“我的忙,你帮得不错,小雪虽说不理我,但是缓期要豆款的事情,继续交大豆的事情她都带头了。吃完饭,我陪你去劝弟妹回家,没什么了不起的,我想,这面子能给我。”

魏思来一皱眉头:“你知道到哪儿去找呀,饭前我到外贸公司去了,根本就没影儿。”

俩人又低头不语地吃起来,其实,不是细嚼慢咽,而是都在想问题,每个人碗里的饭只有几小口,三下五除二,立马就可以结束,但谁也不想结束,都在磨蹭着,寻找着下一步怎么办。

“依我看,你俩老夫老妻的了,以往感情又很好,邱菊不过是别住劲儿,一时和你怄怄气,有机会,一捅就开——”许诺说,“走,那就先到我宿舍坐一会儿。”俩人并肩走出食堂,上了楼梯。

魏思来说:“许场长,我也这么想,你弟妹不过是怄怄气儿,我要说的是,你和嫂子总这样也不行呀。”

“是啊——”许诺叹口气,“我让人戳脊梁骨的就是,能指挥千军万马,就是治理不了这个家!”他长叹口气又说,“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也就是说,她要是逼到我份儿上,我只好下决心要和她分手了。”

魏思来问:“离婚?”

许诺点点头:“是。”

魏思来问:“嫂子能同意吗?”

许诺说:“以往,一不顺她的心思,她动不动就和我叫号。我估计,也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

魏思来说:“我估计,恐怕真离她就不干了。”

许诺口气很硬:“她不干,我就去法院起诉。我宁愿净身出户,也不能受这种长期的精神上的折磨了。”

魏思来摇头说:“我见过不少当官儿的老婆,动不动一个个都会叫号离婚,也不知是真……还是假……”俩人上了楼,走到一间房门口,许诺拿出钥匙打开门,“思来,你和弟妹的事情要是真心里有数,我就踏实一些了。好,那咱就暂且不说这个了,快屋里坐。”

魏思来说:“许场长,你刚来到雁窝岛,砍的这几小斧子,群众反响不错,我真自愧不如。看来,目前这官儿呀,谁都能当,但不是谁都能当好的。要是叫我,眼前这火焰山就过不去了。”

许诺挂起衣服,笑笑说:“可别夸奖我了,你这种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爱北大荒,爱国家,爱集体的精神也不是谁都有的。”

“哎呀——”魏思来有点儿尴尬,“光有这精神算啥?光有股子蛮干劲头又算啥!这年代,有这种精神,更可贵的是要有把经济工作搞上去的道道。我这回算是有自知之明了。喂,许场长,我想问问你,你又这样放手收豆子,这职工呼呼地交,现金有把握了吗?”

许诺说:“说句老实话,我也是学你呢,车到山前再找路!”

魏思来摇摇头:“可别像我似的,这座山不像别的山,车到山前没有路呀。你提了两分钱,交豆子的势头这么猛,连附近农村都来交了,恐怕小兴安农场的存款都借来也抵不住呀——”

“思来,你放心,”许诺说,“我已经开始绞尽脑汁了。”

魏思来说:“我知道你的王牌,向小兴安农场借,不过,你——”

许诺说:“说心里话,我没想到交豆子积极性这么猛,也没想到小雪有这么大感染力,她一带头,职工们都呼呼来交了。”

魏思来担心地说:“交得越猛,收得越多,欠款越多,眼前的山就又高又陡,路就更难找!冒险,冒险呀!”

许诺说:“思来,你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这是和你说,心思和你一样,拉住浸油厂,拉住一天算一天,就像当年老场长他们在上甘岭守阵地似的。别看我表面嘴硬腰直,心里是没个底儿。艾尔兹这个大豆商咄咄逼人,这是我们第一次在自己土地上和美国商人打市场仗。就这个情况,如果在内部都不敢冒点风险,还想打胜仗?不是说这山头守一会儿是一会儿嘛!”

魏思来感动地说:“你的心思真是和我是一样一样的啊,虽然担心,我相信,你的道眼比我多,路子比我宽!”

许诺说:“但愿如此,不过,你得多帮忙呀。”

魏思来很干脆地说:“那没问题,不过我的能水实在有限,只要你需要,我会随时挺身而出,不遗余力地给你当帮手。”

许诺握住魏思来的手激动地说:“我们俩人,平时手足情,上阵亲兄弟呀!”

魏思来轻轻松开手说:“有件事,我得先和你商量商量。”

许诺说:“你说。”

魏思来说:“我心甘情愿给你当助手,不过,我也得有点实事儿干,要不,也太空虚了。”

许诺催促地说:“你就尽管说吧,只要咱雁窝岛你能干的,我说了算的,都行!”

魏思来说:“其实,很简单,我不会给你添麻烦,我想辞掉这个正处级的干部职务,去和小雪办家庭农场。”

许诺眼睛一亮:“我明白,你是想支持小雪,把她的家庭农场办成大规模的农场,好啊,太好了。小雪是明白人,肯定欢迎,报酬上也不会亏你。”

“我可不是去打工,是想和她搞股份制,或者说定个经营数,秋后和她利润分成。”魏思来侃侃而谈起来,“这几天晚上睡不着觉,我反复想,我这个场长,在国营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化过程中,算是打了一个小败仗,不过我很有把握,搞私营,特别是机械化种地可能有我的长处。”

许诺赞许地说:“对,你能精打细算,懂农业技术……”他边说边握住魏思来的手,也有些激动,“现在我们北大荒办家庭农场方兴未艾,需要规范,需要示范,怎么把家庭农场办好,我曾多次想这个问题,就是没想出好办法来……我一定全力支持你。我一方面希望你为办家庭农场积累经验,另一方面希望你很快成为私营企业大老板。说实在的,我还真羡慕私营老板,也曾经有过梦想……不,不说了,等你们有了实力,能把整个雁窝岛农场的土地都承包经营时,我就双手捧给你,到时候,我再去给你打工!”

魏思来说:“如果你不是开玩笑,我可是当真的听,别以为不会有那一天!”

“好,以后我们俩人坐下来,专门研究这个问题。”许诺说,“我们俩到一起话题太多了。思来,先不说这个了。目前国际大豆市场竞争得这么激烈,特别是美国大豆客商和我们的抢夺,我想给农垦部领导和总局写封信,求得支持。”

“上级也可能在想这个问题,我们更实际呀——”魏思来说,“真是不谋而合。我写过一次,不深刻。和你处这几天,看透了,我来起草。”

许诺:“好,一定要抓紧。”

11

牛红和高新浪自打闹掰了,高新潮对这个嫂子曾经产生了怜悯之感,总想请家来吃一顿,一直没得空儿。这回牛红从哥哥的高门槛那儿来,他又不免产生几分敬慕,觉得比哥哥高新浪显得亲近多了。自听说高新浪去临海市混得不错,别说想去靠他,连打电话要看看去都被拒绝了。哥哥嘛,有什么办法!这回,牛红能亲临家门使他无限欣喜。

正当午餐时间,高新潮准备了几个好菜,热情招待起来。高新潮喝杯酒瞧瞧窗外,大车、小车从家门口倏倏地路过。

“新潮——”牛红说,“来,干了这一杯。”

高新潮一副耐不住的样子说:“嫂子这豆子可能都让浸油厂收去了。”

牛红说:“哎呀,你放心,都是给咱们收的。”

高新潮说:“嫂子,你老是这么扫外围,枪不打正地方。要知道,那个许诺比魏思来还硬气,鬼道道也多,他要是不发话,那是白搭。听说邱菊和魏思来闹掰了,都搬出去住了,魏思来也不松口……什么时候能看到亮啊?”

“哼,你把你嫂子瞧哪儿去了——”牛红刚要接着高新潮“鬼道道”这个词儿往下说,觉得太贬义,不好听,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动心计的事情,你还不懂你嫂子。”

高新潮放下酒杯瞧瞧牛红说:“恐怕难哪。许诺上过大学,又当了这些年的官儿,专门摆弄算计人脑袋的,老谋深算着了!”

牛红自尊心受到了挫伤,说:“新潮,他许诺老谋深算,到时候让你看看我们怎么老谋深算!你光看见许诺他们能折腾,可能还不知道你嫂子的本事……更能折腾!”

高新潮觉得话有失口,忙说:“知,知道,嫂子,知道,吃菜,吃菜。”

牛红举起杯:“来,再干一杯。快点吃,我一会儿还得赶到场部去找麦芒和邱菊去,有重要的事情商量。”

高新潮说:“嫂子,你也得在焦永顺身上下些工夫,那小子就是能干,没什么心眼子,好圈弄。”

牛红说:“我接触几次了,不像你说的,也不是个白薯。”

许诺和魏思来吃完晚饭分手后,看手表,觉得时间还早,料定到宿舍躺下也睡不着。走到居民区,随便敲门,进了一名职工家,一问叫张怀德,是个大豆种植户。正巧,这名职工也是交豆户,既参加了他在浸油厂门口的讲演,又参加了他在场长办公室后墙堵窟窿的见面仪式。越唠越近乎,一直和张怀德夫妻二人唠了一个多小时,他两次告辞才走出大门。这夫妻二人送许诺到门外,张怀德握着许诺的手说:“许场长,你来了这么一说,我心里更有底了。我明天就把所有的大豆都交到浸油厂去,豆款没问题吧?”

许诺说:“没问题,肯定亏不了你的,你就放心吧。”

张怀德说:“放心,放心。”

许诺走出院回头摆摆手说:“大叔,回去吧。”

张怀德深情地说:“许场长,你慢走啊。”

张怀德妻子也说:“许场长,有空再来串门。”接着对张怀德说,“老张,听说这个许场长在小兴安农场干得不错,看来,名不虚传呀,说话多让人心里透亮!”

许诺摆摆手走远了。

许诺一踏上大道,一辆胶轮拖拉机从小路驶上了大道,碰了个对面。他一看,驾驶室里开车的是小雪,禁不住大声喊,“小——雪——”

小雪也发现了许诺,她视而不见的样子。驾着车已经拐过弯,要向前行驶,听到喊声停住了。

许诺走上去问:“小雪,这是从哪儿来?”

小雪冷漠地斜着脸,不瞧许诺:“从场院来,有话请讲。”

许诺说:“麦芒和你耍泼的事情,不应该全怪我,请你谅解。”

小雪说:“不提这个,思来已经和我说了,你还有什么要说?”

许诺:“你能带头同意缓期要豆款,又带头交大豆,我作为场长非常感谢你……”

小雪:“这两件事和咱两个人之间没关系。”

小雪驾车前进了,车窗开着,风很大,秋风吹着她那条雪花纱巾,一飘一飘地在风中飘动。许诺瞧着远去的车子,摇摇头,慢慢地迈开了步子。

12

天一黑,草根就躺进了自己的卧室,眼睛瞧着房棚发呆。杨坚石坐在客厅沙发上长一声短一声地不时叹气。突然,敲门声:“砰!砰!砰!”

此时此刻杨坚石猜测不出是谁,一下子站起来说:“谁呀,请进吧。”

魏思来推门进来:“老场长,你好。”

杨坚石示着手让座:“哟,我以为谁呢,思来呀,快坐。”

魏思来坐下说:“老场长,那天让高新潮那小子,把你气得够戗吧?”

杨坚石说:“嘿,这话说哪去了,你以为我和他那个王八蛋东西还真生气呀!”

魏思来说:“那就对了,老场长,小雪和草根呢?”

杨坚石说:“草根累了,在屋里休息,小雪去场院了。噢,思来,你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有话要说。”

魏思来:“噢,好啊。”

杨坚石:“思来,免场长的事情,大伙议论两句没啥,你可别上火。这样的事儿,不像那种贪污腐败,吃喝嫖赌让组织上给免了,咱们不丢人。”

魏思来叹气:“老场长,我知道你理解我。不管怎么说,我工作确实是没干好,一些职工们对我有意见是正常的,我理解。你和小雪都非常理解我,支持我,特别是小雪,又能给厂里赊豆子,也是一种对我的支持,我很感谢!”

“咱们爷们儿之间还说这种话干啥,再说办家庭农场时,你也没少支持小雪呀。”杨坚石关心的样子问,“思来,我问你句话,许场长又提价,又这么敞开收大豆,你说,能按说的兑现款不?”

“人家可不像我,”魏思来说,“当然能啊,没有那金刚钻儿,他敢揽这瓷器活儿!”

杨坚石说:“不少人来向小雪打听,向我打听,我心里可是没有什么底儿。”

魏思来说:“小兴安农场不是答应借了嘛,许场长这人,你是知道的,比我有办法。”

杨坚石说:“我算了算这可是一大笔钱呢。”

魏思来也没套出许诺到底有什么招子能弄来钱,觉得和杨坚石谈这话题心里不踏实,忙岔开话题说:“老场长,不提这个。我今天来,有件事,想先和你商量商量。”

杨坚石:“你说吧,什么事?”

魏思来:“老场长,我想和小雪一起办家庭农场。”

杨坚石:“你就直说吧,是什么意思?”

自从魏思来进屋,草根就注意听着,魏思来一冒出这句话,草根半仄起身,格外注意地听起来。

魏思来开门见山地说:“就像草根似的,说白了,就是到你这里打工。不过,我有个要求,我这种打工和草根不一样……”

杨坚石截住话说:“你可别开玩笑了,姚部长说得明明白白,你是免职,组织上很快就给你安排工作。”

魏思来坦白地说:“老场长,和你说句心里话,我不想再当这个干部了。”

杨坚石问:“为什么?”

魏思来一言难尽的样子说:“说心里话,我觉得现在这干部太难当了,不,是我这样的人太难当了,我越想越觉得很不适合,安排个不痛不痒的地方,整天坐着看报纸,喝茶水,迎来送往实在是没意思。到你这里来找你说这事儿,我是想了又想的。”

杨坚石问:“这么说,你确实是不想当这个处级干部了?”

魏思来说:“是,真的不想了。老场长,你是知道的,别看当场长不行,我种地行。摆弄这些大机械,你说,是修呀、开呀,都没问题。我记得,你当场长的时候,我就连续三年评上过劳模。”

杨坚石:“那倒是,你要是来我家小雪办的这个家庭农场,再多承包些地,那可就干飞了。不过,你一个正处级干部,就这么不干了,不是那么回事呀。”

“你要觉得我来对咱们家庭农场好就行,”魏思来说,“至于我这个乌纱帽不乌纱帽的,没什么,我已经把这事儿和许场长说了。”

杨坚石:“许场长他怎么说?”

魏思来说:“支持我。”

杨坚石一转身问:“真的?”

魏思来说:“那还假了。现在,局里号召办规模型的家庭农场。你说的我有信心,我要来参与,就不是这个样子了,起码要干它三万亩、五万亩的。”

杨坚石问:“这么说,许场长很支持?”

魏思来说:“现在,国家提倡大搞私营经济呀。你算算,咱一亩地多了不说,挣它两百元钱,一万亩就是两百万,三万亩就是六百万呀。”

杨坚石说:“是这个账。”

魏思来说:“当不了官儿咱就走发财这条路!”

杨坚石:“那,你怎么不自己干呢?”

“这不很简单吗?”魏思来说,“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两手空空,用西北风干呀?”

杨坚石:“好,家庭农场的事,我基本上不怎么管了,干不动了。这么样,我找草根来,咱先一起商量商量。”

草根正聚精会神地侧耳听着,一听这话,急忙躺下,闭上了眼睛,佯装在睡觉。

杨坚石轻轻推开门:“草根——”

草根侧身躺着打起了呼噜。

杨坚石又喊:“草根——”

草根仍在打呼噜。魏思来走到门口小声地说:“老场长,你先心里有个数。这么着,让他睡吧,抽空儿我再来。”

杨坚石转身:“坐,坐一会儿。”

魏思来说话间已经走到了门口,侧转下身说:“不,不了,过几天我再来。”他说完,大步迈出门槛走了。

夜色茫茫,家家灯光闪亮。路灯,路两旁的饭店,各种门市房的装饰灯五彩缤纷。农场的傍晚,带有浓厚的城镇景色,展示着国营农场在日趋繁荣。

说来凑巧,就在许诺站在拖拉机旁和小雪说话的时候,牛红驾着红色小轿车驶上了大道,发现前面一男一女在说话,细一看,是许诺和小雪,急忙停住车子。

牛红急忙回打舵,又把车开到了小路上,停下车,掏出了手机。

这时,杨坚石送魏思来回到屋里。电话铃响。草根起身接电话,漫不经心地一听,忙说:“噢,牛总呀,行了,行了,我们家大豆肯定不卖给你,”不耐烦地要放电话,牛红急声急语地说:“我可是好意向你报告的,小雪的车可能是坏了,停在场区东头大道上,我看像是许场长在那里帮着修……挺费劲的样子……草根,我可是当闲事儿管的呀。你爱听不听,不想管就装作没听见,只当我没说。”她说完,抢先挂了手机。

草根一听急得回到床边,急忙穿上衣服,蹬上鞋,气呼呼往外跑去。杨坚石追到门口,发愣地问:“草根,你干什么去呀?”

草根头也不回地跑着,跑着,到了场区东头,果然发现小雪坐在拖拉机驾驶室里,许诺站在旁边说话。

草根一甩胳膊,叹口气,呼呼跑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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