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路公车终点站是一栋低矮的方型水泥小屋,在浮泛着土黄色灰烬的旷野中孤单站立,如同战争中被弃守的据点,独自坚守这不甘被遗忘的阵地。
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这山野,这站台,这荒凉气象,几年来的面貌从未改变。在寸土寸金的城市规划里,唯有这一块地域像是被遗忘在光阴之外,从未进入过任何市政规划中。只因隐匿在这片荒凉山脉背后的,便是关押着城中重刑犯的仁山监狱。
人世间的种种罪孽在这方圆几十亩的隔绝地点凝聚成张牙舞爪的邪恶气场,年复一年,挥之不散。
从公交车终点站到仁山监狱,徒步仍有近半小时的距离。
荒郊山野的人间一月,自是苦寒不堪言。戚竟默穿着最厚实的及膝棉衣,也要拉低帽檐,用围巾紧密缠裹裸露在外的脸。
实在担心海苔饭团经不起这寒流侵袭,虽然外面包裹了锡箔,也装进了保温饭盒。戚竟默便拉开棉衣拉链,将饭盒抱进温热的怀中。隔着毛衣和内体的体温层层蔓延,一直暖到饭盒内壁。狡黠的风从敞开的衣缝中浇灌进去,全是透骨的寒。
她不知道这样的微薄体温还能维持多久,还够不够支撑到把这份温暖亲手交付她手中。
寒冻天气尚且不算什么辛苦,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喁喁独行的凄楚。
绕过站台,这一段冗长荒凉的碎石子路,通向山脉的最深处。
一路上人迹罕至,只听见山谷中呜咽凌厉的风,陪伴着自己细碎的脚步声。远郊的温度比市区要低上好几度,而原本和暖的光线也在这诡谲地带彻底隐匿不见,抬头望去尽是乌云片片。
谁都知道,前方的城,是罪孽深重的所在,是被驱逐流放的乱世,是与世隔绝的囚牢。
而脚下的这条路,是通向罪恶深渊的不归之路。就算再良善单纯的人,也会感觉步伐愈加沉重,前路无限迷蒙。
这暗不见天日,被诅咒封印的路。
这孤绝的,不归的路。
戚竟默走得手脚冰寒,内心深处似有漫天飞雪。
极目远眺,荒芜一片。
突然,有古怪声响,从百米开外的身后延宕而来。
窸窸窣窣。
极似有人迈着轻微且细碎的步子,碾过碎石地面。
她心生一惊,即刻回头。
却只见是北风漫卷着尘埃,打着旋儿撩惹着路旁的琐屑。
发出毫无悬念的微小声响。
却也在这空旷天地间,被放大成让人闻之色变的诡谲。
戚竟默吁一口气,心跳却是无法抑制的紊乱。
她仍旧不放心地侧耳听。
呜咽山谷中,那低沉鸣泣的,是饥饿逡巡的野狼?
还是前方的罪恶之城中,无从扩散的哀号?
她心头一凛,加快了前进的步伐。
然而当她再次前行,身后那可疑声音竟又同步响起。
原本沉缓谨慎的步伐,也跟着加速了频率,演变成肆意的尾随。
甚至那脚步的烈度也越来越强,由原来的“窸窸窣窣”扩张成毫无顾忌的“噼噼啪啪”。
仿佛在凶狠叫嚣着最后的警告:任你自由地逃跑,最终只会被我捉牢。
于是,她根本不敢再回头看。
她甚至不确定在身后紧追不舍的,究竟是心怀不轨的歹徒,还是饥不择食的猛兽。她不知道会不会这一回头,吞没她的便是无从招架的灾难。
而此时,天光却奇异地暗了又暗,仿佛是追踪者的身型扩张成巨幅幕布,铺天盖地向她压迫而来。
漫无边际的恐惧感几乎快让她窒息。
戚竟默死死抱住怀里的保温饭盒,拔足狂奔。
终于,惨白冰冷的高墙屹立前眼前,灰黑色的电网密布空间,那苍凉死寂的建筑此刻在戚竟默的眼里,竟演变成最温暖安全的归属。
她感觉有欣喜的泪从眼眶溢出来,被迎面凌厉的风瞬时瓦解,挥散成空气中的分子。她试图呼向监狱外的巡查人员求救,刚张开嘴却呛进了满口沙尘。
她跑得如此之快。
如同脚下蹬着履云之靴,如同任何负累都没有随身携带。
她抛开天空,流云,沙土,碎石,抛开光阴和声线,抛开纷争和回忆,抛开萦绕心头的所有恐惧感。
是的,她跑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她终于听不见紧随身后的脚步声。
然而,逆风而来的突然一声唤,却让她在下一秒钟丧失魂魄,心跳不再。
“小默……小默,别跑!是我……”
声音如魔咒一般。
让她瞬间被原地冰冻,再也动弹不得。
风声凝结。脉搏静音。呼吸停歇。
所有可能的干扰分贝,悉数被她赶尽杀绝。
她屏息凝神,用尽全部力气去捕捉游离天地间的这几枚断续音节。
却仍难以确认,这声音究竟是源自遥远天际,还是毗邻人间。
不,不可能。
定是幻听,定是破灭。
仿佛能体恤到她艰难的认定,那声线清了清喑哑的喉咙,提了提丹田的气息,再次心有不甘地试图将她唤醒。
“小默,真的是我。”
啪嗒——
左手挽着的行李包掉在地上。
是我太思念你,竟让这凶险的世界,盛绽出耀眼的奇迹。
让这离别后的一千个惦念日夜,终于幻化成重逢的眼前。
她慢慢回头,泪流满脸。
云卷云散的天空竟流溢出一道春日光线,如豪华舞台上投射的一道追光,炯炯打在离她十米开外的地方。
在那里,站立着一个青年。
邪风劲卷着尘埃将他的身型打散变形。
充溢眼中的泪水让他的面容凹凸不清。
是黑了?
更瘦了?
头发变长了?
胡子拉碴了?
衣衫苍老了?
连站立的姿势,都变得局促而不再熟悉?
可是——
当她再次捕捉到他的睫毛他的眉眼。
当她终于辨认出他的眼神他的视线。
当她和他,四目相接。
她分明认得——
黄沙绝尘处,漫天风波里,站立着的,是她十七岁的白衣少年。
她满心狂喜地张开嘴,发出颤抖断续的低唤。
“顾染……”
她看见他张开双臂,正要偿还她所有的想念。
——嘭!
他却如绵软偶像,毫无抵御地应声倒下。
倒在离自己不足十米的碎石路面。
笑容瞬间冰冻成灾。
狂喜瞬间魂飞魄散。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重逢的拥抱在眼前灰飞烟灭。
然后,是喘着粗气,满头大汗的韩天曜,手里举着一块石头,从顾染身后跳出来。
“这个该死的跟踪狂,终于被我搞定了!竟默,你不用怕了!”
他冲着惊愕失魂的戚竟默,无比自豪地笑起来。
仿佛,这是他此生第一次,终于能全力保护,自己深深喜欢着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