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向城市深处的公交车,有寥寥无几的乘客。
戚竟默坐倒数第三排的靠窗位置。
窗外正冉冉的新年光线在她身上覆盖金色棉被,车里暖气开得很足,暖意从心中升腾洋溢,连手心都沁出细密汗珠。车厢有节奏地摇摆晃动,是让人心生宁静的节奏。
戚竟默靠着窗,沿途风景如一帧帧POLA相片,轮廓模糊,色彩迷离,不经意出现诡异暗角和曝光过度。在她的瞳仁中疾驰倒退,印记不留。
长达两小时的车程,她毫无准备地跌宕进绵延梦境中。
却是从未有过的,清晰照人的梦魇。
人生凝结成倒退快放的无声映画,一幕幕情景穿梭脑际,演得绚烂真切。
飞雪连天的顶楼天台,纠结成群的黑衣少年。无人畏惧瘆人天气,如野兽回归自在旷野。有人打闹,有人讪笑,有人是面红耳赤的嘴脸。
红叶斑斓的远景山,身体下坠时的无助感觉。突然空降的有力双手,拉扯身体对抗地心引力,然后是重获生命的喜悦。
穿着白衬衣黑制服的少年,站在十级台阶的上面。他看着她的表情有些生气,又绞缠着羞涩的可怜。然后他一步跳过自己身边,转瞬消失于茫茫人间。
光影暗淡的水滴酒吧,缭乱晃动的暧昧人影。隐约有人走过来,点一杯甜腻的拿铁。格子间里的自己旋转忙碌,几乎快晕眩的每一夜。
窘迫狭小的空间,突然停电的那一夜。冷空气从窗缝嗖嗖灌入,将房间注满冰水一般的感觉。自己抱膝瑟缩在床边,依赖收音机里的温暖声线度过漫漫长夜。
暖风沉醉的春夜,距离遥遥十米的蔷薇苑。月光下的遗址荒凉一片,却似在隐秘处闪烁引诱光辉,提醒她不可忘记,这是他们的年少誓约。
……
然后,那么多人的脸,竟然在她从来未能铭刻的瞳仁中清晰再现。
韩天曜倔强的脸,连若衍微笑的脸,周人麒局促的脸,体育老师气结的脸,训导主任堆笑的脸,酒吧老板肥硕的脸……
匆匆一瞥,或无数次遇见,都被她待遇无差地尽数忽略。
而此时此刻的梦境中,生命中重要的或是客串演出的那么多张脸,竟如激光镌刻成的蓝光影碟,逐帧幻变,纤毫毕现。
终于,时光卷轴铺展至三年前,那个弥散血液腥味觉的盛夏暗夜。
梦中的戚竟默甚至不敢呼吸,几近颤抖地静候那一场天崩地裂。
“喀嚓”一声响。
却如同电闸跳了电,梦境里只剩漆黑一片。
戚竟默满头汗水地惊醒回魂,公车的喇叭里正传出亲切的女声:
“各位亲爱的乘客您好,公交52路已停靠终点站‘仁山监狱站’,请所有乘客带清您的行李物品,从后门下车。感谢您乘坐公交52路……”
迈出车门的瞬间,城市远郊的北风穿越幽深山脉,裹挟着沉积千年的尘埃气息扑面而来。
那风声犹如洞悉一切的烈烈真言,神秘知会她——
这从未有过的空梦,是要你与无声的过去,来一一告别。
而眼前,则是恍若隔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