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会有人说:“但求岁月静好。”
那无声的月,静谧的风,幽浮的香,笃定的暮鼓晨钟,枕边睡着的人,若能永恒到天荒地老,无须忧心会不会中途变节,那该多么好?
丢失过的人会知道,“岁月静好”便是人世最极致的奢求。
于是,会有人用残缺内心换完美外壳,用辛苦振作换现世安稳。
很多个夜晚,戚竟默在月光下辗转难眠,她的脑海中一遍遍回放那日顾染的绝望絮叨。内心的隐约不安在微光中飘荡升腾,弥散成彻夜难眠的心病。
他迟早会再发作的。
会再一次将妈妈压在身下,一掌一掌掴碎这个女人残存的希望。
最终疯狂地摧毁一切。
她不知道这最后一日什么时候将会到来。
但总会来的,她想,早来晚来都会来的。
竟然说不清这样的情绪,是根深蒂固的恐惧,抑或是泛着邪光的期待。
竟是事与愿违。
顾之安摇身一变,从此不再有任何狂躁、暴戾、凶残的迹象。他甚至修理头发,刮去胡渣,变成清爽干练的中年男子。他甚至整理打包,清洁画室,拉开长年密不透光的绒布窗帘,让光线倾泻进蔷薇苑的禁地。他说:“我不再把梦想寄托在画画上了,我在这无谓的东西上已蹉跎了太多人生。”他说:“我要去找工作,我要开始对这个家负责。”
他确实不再终日密闭于画室中,常常在家中百无聊赖地走动。他是不再画画了,于是他几乎什么都不做了。关于找工作,他只是停留在口头上的夸夸其谈,翻一会儿报纸便叹口气:“年纪大了,工作不好找啊。”然后便翻一个身,开始他漫长而舒适的午睡。顾之安仍然把养家和家务的担子全部抛给妈妈一人承担,从不愿为她分担任何。
对一件事物的希望跌到最低线,若能有半分起死回生的征兆,都会让人深感是上苍恩赐,感激涕零。
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她的汲汲营营终于有了成效显著的回报。那个男子并非是大家以为的铁石心肠。他在变好,变得温和,变得能够依靠。虽然离“好丈夫”或“好父亲”的称号还有着距离,但她又有什么好介意呢?她已经赚得太多,她以欣喜若狂的姿态,承接着每日最奇妙的神赐。
一百八十度的反转变身,就算是一场秀都属于魔幻剧,并非人人可遇的奇迹。
这一对半路夫妻如胶似漆,宛若新婚燕尔的甜蜜。
相比之下,倒是乖张叛逆的顾染,愈发地与这个家格格不入。
虽然那一夜之后,全家没有一个人再提起顾之安的恶,顾染的狂,没有人再试图探讨那一场混战究竟谁对谁错。
终究谁都该心虚吧。
顾之安对妻子、女儿拳脚相加、大打出手固然不应该。
那么顾染呢,顾染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口出狂言,甚至拔刀相向,难道该是一个孝子的所作所为吗?
他以为的拔刀仗义其实是天理不容的恶行,而所谓的锄强扶弱其实是大逆不道的放肆。
他高举着的利刃,实在选错了对象。
尤其是当他看到,父亲并未变本加厉地变成他憎恶的那种人,噩梦也并未接二连三地侵袭而来,生活反而变得温和纯良。
刚满十七岁的少年懵住了: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
纵然再没有人提起,没有人怪罪他的忤逆,没有人逼迫他去道歉,他仍是惶惑的,因为他过不了自己良心的那一关。
一个试图杀死自己亲生父亲的儿子,还有什么资格再伪装成贴心温顺的乖乖牌,成为母亲的小绵羊,父亲的大骄傲,妹妹的保护伞?
还有什么资格,再堂而皇之、若无其事地融入这个看似越来越晴朗的家庭。
在那个恶寒诡谲的冬夜,在寒光毕现,刀刃凌厉的那一瞬间,顾染便知道,从此以后的自己,便是人们口中鄙夷唾弃的“不肖孽子”,从此只能怀着满心的悔和彻骨的恨,在这条单行道上头也不回地走下去。
不会有家,不配有爱,漫天风雪包裹着的孤单躯壳,终此一生无法偿清的深重罪孽。
一个人,头也不回地走到底。
真的一切都变好了吗?
为什么欣欣向荣的背后,却让人感到排山倒海的悲伤呢?
是的,顾叔叔不再阴郁了,妈妈更加快乐了,他们的感情日益稳定了,有时候顾叔叔还会笑着和自己开玩笑,其乐融融一家亲的样子。
可是顾染呢,为什么他的眼神越来越空洞,声线越来越细微,身影越来越孤单,是那一夜的暴戾景象带给他毁灭性的刻骨记忆吗?
顾染开始刻意回避这个家,回避顾之安,回避妈妈,甚至也试图慢慢从自己的生活中抽离。
在家的时候,他几乎总是把自己闭锁在房间里,拒绝一切交流的可能性。
偶尔在走廊上遇到,他也只是单薄地笑一下,点点头,然后再无言语地擦身而过。
有几次晚上明明看见他房里亮着灯,敲门得到的回应却是:“太晚了,我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总有无法回避的四人聚首时。
顾染所表现出来的,便只有对环境氛围的抽离,对顾之安的厌恶,对妈妈的鄙夷,和对自己的冷漠。
曾经苦难却乐观的你,越来越像一个郁郁寡欢的幽灵,朝自己完全相反的方向漂浮而去,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一伸手,抓住的却是虚空。
曾经在顾之安面前的小心翼翼,如今置换成了在顾染面前的举步维艰。
不可知,不可说的诡异距离。
那一夜的记忆,除了那些不堪回首,你难道再不记得半点甜暖的味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