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一白跌坐在地,对面木人收势站好。
前一瞬间,木人以左拳木疙瘩上挑,正磕击狐一白右臂麻筋上,狐一白半边身子便如触电般酸麻,失去掌控,她勉强侧转,希图让过木人右拳。可木人拳头陡然加速,打在她肩胛上,将原本就很廉价的短衫擦出数个细小破洞,露出星点肌肤。
灰喑并未想到狐一白衣衫如此脆弱,尴尬之余才调笑一句。
随即正色道:“无论武道抑或修仙,都有个力勿十分满,当留三分虚的说法,我前一拳本就是探式,一探虚实,二则让你轻敌。”
灰喑停顿,让狐一白仔细思索,稍许后接着说道:“若你闪过,后面自然有后手等你,到时招式层叠如溪水涓流不休。你可知为何?”
“不知道。”狐一白乖巧回答,洗耳恭听。
“但凡相争最在势头,武斗之中招式虽重要,但相差不多时气势可定胜负。拳如狂流,你要么吃下几拳强扭局面要么等气势用尽,无论那种总归不好,所以又有另一说,势来拳如山岳,神仙也做鼓擂,可懂了?”
狐一白记下,却未听明白,大抵听出灰喑讲解含义是让她轮王八拳,追求乱拳打死老师傅。
“不是很懂,不知前辈说的是气势吗?”
灰喑并未回答,突断喝一声:“再来!”
木人块从地上聚拢出人形,又重新拉开咫尺拳的懒扎衣。
狐一白比之前架势更有进步,至少知道侧身与半蹲,灰喑不急着操纵木人动手,反而出言指点起狐一白架势缺陷,逐渐整整改一个与咫尺拳相似架势,不过重心更低。
“来吧!”
狐一白不待木人先行进攻,她直接跨步前冲,学着之前木人样子,素白拳头打向木人胸膛。
木人左手疙瘩切向狐一白出拳胳膊臂弯,逼迫她收拳变招,只在她变换间隙,木人一记侧踹击打在她小腹之上,再度将她击飞出去。
“不若此耳!”
灰喑悠悠道来,拱火。
狐一白气不过,再起身。只是两三招又被木人一拳或一脚拍在地上,力道不轻,若是从前伯白那等身体素质只怕直接骨折,倒地不起。
“生气就莫压着,何必瞻前顾后?反正你这点修为也做不了什么。”
“呜~”
狐一白下意识露出满嘴尖牙,对着灰喑吼出一声小兽咆哮似得低吼,再度冲上。
灰喑小心操控木人,与狐一白斗在一处,择着她王八拳里漏洞攻入,点到为止。
武艺传习大致分为两类,多数是由有化无,先修习一路武术套路,至小成时研习百家,到大成并无定式,施展随心。另一类多是妖修传习,先由着本能扑咬抓挠,进而弥补疏漏。这条修习路是靠着无数鲜血尸骸堆叠出的,若真活到最后,对于自身和敌手缺点拿捏快准,故自古妖修多擅肉身厮杀。
灰喑作为妖类当然下意识按了妖修的法子去打磨狐一白,分寸自然是要拿捏仔细,到了气力耗尽,作为本源的气血刚开始消耗时刚好。
如此打磨也是水磨石的功夫,不知要多久才能成效初显露。灰喑临阵磨枪的本意也非让狐一白打斗无缺,不过是希望她的野兽本性能给几日之后的行事添份助力。
灰喑看着月亮从树影中穿过,指尖灵气如丝线牵动木人攻伐。
场中狐一白喘息粗重,呼吸节奏下意识按着《天狐转轮经》中吐纳之法,大口吸气小口吐气,如鲸吞虾米,腮过海水,过累感却将她变作沙上小鱼,再怎样呼吸都觉得腹内有着团火。她借着倒地空档抹去睫毛上挂着的汗珠,再一把将脸上汗水摸下,扭头时能感到牵拉不便,知是头发被汗水粘在背上,破损且湿透的短衫更贴在身上,几分狼狈。许是心头怨愤的火气,她再度爬起来,强撑着拉出个拳架雏形,蹬步前冲,跟脚已有了虚浮。
树上的灰喑暗惊讶,狐一白竟然撑了近乎一个时辰。按他算计,一盏茶前她就应累得倒地。惊讶归惊讶,他捏的法诀可未停止,甚至爪子再度结出几个咒印,令灵力光晕更胜。
木人再一拳下压将狐一白单手别在小腹,跟身近步,正卡在狐一白最难发力的身位,木人右臂回缩三分,积蓄的势头对着狐一白空堂大开的胸口击出!
拳势如雷如山,伴着风声厉啸!
狐一白眸子瞬间缩成一线,原先压着的怒意连着此时恐惧一并迸入心房,令心脏剧烈跳动起来,连带黄庭青血也被引出一线,随心脏脉动流转到周身各处。
那一刻,仿佛凝滞!
一股源于洪荒的兽性狂野充斥她的脑海,沸腾兽性冲淡她的理智。
拳来又如何,不躲也罢!
狐一白背后九尾展开,并指成爪,速度竟与木人雷霆一拳相仿,落点是木人头颅。
她已然忘了切磋,意气满腔!
以伤换死,可谓值得!
树上灰喑点头,终于有点意思了。
嚓!
木人头颅爆裂成无数大小不均的木块,狐一白咬牙等候的痛感并未到来,她错愕之下不由睁大狭长狐媚眼,打量面前静滞木人。
木人身上几处灵力节点消散,承受过多灵力运转的后果显现而出,刚坠地便碎裂成木丝,扬起一团小小烟尘。
狐一白恶狠狠地踏在朽木块上,再用运动鞋底碾上几下。
解气!
失了目标的狐一白还如野兽般四下望了一圈,风过草低,枝叶沙沙,再没有攻击目标。她一颗热血上头的小脑袋随即冷静下来,紧绷的身体放松,尾巴毛发逐渐蓬松,自然铺展在草地上。
她此时才觉得疲惫,乏力感觉如在运动会中跑了五千米,过了终点线就想着地坐下,再也不起来。
不如倒着,她如此想也如此做的,不觉丝毫不妥,张开双手向后倒去,妖化的身躯不畏草木尖刺,躺在草地,天作被来地作床的感受更有种异样亲切。草刺在身下不安分得左支右突,身躯扭动如坐在按摩椅上,十分舒爽。
灰喑等多时也不见狐一白起身,瞧着狐一白依然躺在草地,似乎没有起身欲望,一对晶莹青眸呆愣愣注视天空,是过累后的失神。
夜风有些凉……
灰喑突然如此想,在树枝上捏了个水法,一团温暖水雾团凭空而生,罩在狐一白身上。这一水法用以疗伤提神最好不过,用在脱力的狐一白身上多少是有些浪费,何况灰喑此时极度小心,生怕被其他修士发现。
狐一白睁眼望天,余光望见灰喑施法出一团雾气飘来,知他不会伤害自己,并未理会。雾气笼罩身上,并未有太多不适,反倒与草木气息合在一起,好闻之余温润身躯疲乏。
“灰生?”
“我在。”
草木窸窣,灰生爬在狐一白耳畔。
“你为什么会在正阳公寓当鬼?”
灰喑沉默。
“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好奇。”
“其实说也无妨,可曾听闻有异司?”
“没有。”狐一白听灰喑说过这一名字,她并不了解,如此答复正好让灰喑细说。
“有异司始于李姓国元盛时代,时番邦来朝,教宗多生,对于本土修士冲击颇多,一些人族大能联合天妖共定天道契,择出入世修行的传人共建有异司,当时有异司还是三方分立,妖异一方,官派修士与宗派修士各占一方。
法度因光阴细全,至李姓国乱史之末,三堂六衙方显雏形,原本掌权妖异多惨淡收场,有异司开始为庙堂掌控修行江湖。至李姓国末路时期,有异司逐步脱离庙堂掌控,成为服务于庙堂的半独立机构。正是因此,即便历史更迭,有异司都未殒没。而我则是在四百年前翠水国入关时被有异司下属灵衙追捕,小过重罚,杀鸡儆猴。”
“哎?”狐一白自然是好奇缘由,不由轻呼一声,“杀鸡儆猴?”
“我与源自中原的人族修士巧娘结为道侣,翠水国妖修为与中原修士相融,有些道德规矩自然要按着中原。何况人妖殊途,地域殊途,加之当年莽撞,不懂生路,与巧娘逃入关内,也最不应该。以致北五家通达有异司,确立了条六级别任务,一直追至观海县。若你有朝一日能去有异司条条衙查档,你应能看到一个名叫“逐鼠”的结案,很多详情都在其中。后来家里老人出面协调,以巧娘自缢为结。我的肉身被处死,留下内丹镇压在吕家祖祠下,也正是后来的正阳公寓位置。鬼若执念太深,轮回难入。想来我也是如此。”
灰喑话语多有模糊,不知是为了省时还是有意隐瞒些什么,粗浅介绍了有异司和自己的事。
狐一白还想八卦灰喑口中的巧娘时,罩在她身上的水雾恰被夜风吹得散开,将树影星辰显露,带着夜的寒凉。狐一白轻轻一哆嗦,下意识攥住胸口绿晶,将灵力渡入其中取暖,看得灰喑多有几分暴殄天物的痛惋。
“明日记得去药堂寻些药材,饭食不足以弥补气血损耗,想在练气期扎实前行,还得需草药滋补。我这边副药方,回去路上说与你听。”
“好,劳你费心了。”
灰喑轻笑两声,向上爬至狐一白肩头,轻声说出草药方子。
狐一白累得有些失神,听着灰喑缓缓道出一个个草药称谓重量,专注赶路。
灰喑悄悄转头回望,明月照山头,树影依旧。
在那远山深处,曾有座草庐,东篱种菊,可望南山。
荒草庭中植桃木,年年春时粉黛,巧娘最喜。
吾与巧娘共植,巧娘身死之岁初有青果。
如今思来,已亭亭如盖,硕果累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