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吉静下心来又到书店里逛逛,回村捎带想得少,若是能为不易发现点补习资料,带回去会换来不少欣喜。他在这里碰到了刘澜。一点没惊诧,像搞地下工作,刘澜耳语一句,约定一个茶楼,就先走了。杨大吉假装继续看了一会书,有个经理认出,给他这么介绍,那么欣赏,说是打折,他谢绝了,要么像过去全送,打折就不要了,更重要的还有人等着他。
一个格调温馨的包房。两个人都没有过分亲昵的举动,像朋友一样彬彬有礼。
刘澜问:“你是为高碧海的事来的吧?”
记者就是敏感,杨大吉点了点头。
刘澜说:“那纯粹是个套子,小高我是不怎么喜欢,可也不愿他受骗。他管开发的,调度了一批资金炒股,说是李上述点了头,李上述又不承认,又没有证据,而调度的事实是小高形成的,对这种行为以及造成的亏损要负责。”
蔡月牙打来电话,她开通了来电提醒的,一开机,打来了。蔡月牙在那头问:“到鼎州了吗?”那问话里带几分畅快,看来她的日子还不错,杨大吉的心情多少有些慰藉。杨大吉答:“没,在大昌。”蔡月牙道:“那我明白,你是问刘姐的行踪,她在那边,对了,你是得见见,瘦得不像人样了。”坐在一旁的刘澜全听见了,苦笑了一下。杨大吉不好说他和刘澜在一起,应酬两句就结了。
杨大吉这才正眼看了一下刘澜,果然瘦了许多,问:“怎么,不顺心呀?”
刘澜咬了咬牙:“顺不顺心无所谓,你别怪就好了。”
她说的是上次电话里不快的事。
“不怪,怎么我也不会怪你。”
刘澜有些感动,回过头来说处境:“心怎么可能顺呢?”
杨大吉不知怎么慰藉才好。
刘澜说:“表面的症结是我想要孩子,而他不要,太自私了,他前妻生了的。”
杨大吉道:“也许他是关心你吧,你是高龄了。”
刘澜说:“关心啥,一天到晚把我盯得紧,还想要我从市里调到大昌来,这不是见鬼吗?”
杨大吉应道:“这就是他的不对了。”
刘澜继续数落:“还老是检查我的电话,特别是关心我和你的来往,你今天到县里来,他肯定掌握了,我不能多耽搁。”
杨大吉道:“对不住了。”
此时,刘澜居然把头又偏向他的怀抱:“还有说不出的。”
杨大吉畏缩了一些,心想,说不出口的就不说了,可还是有种理由听。
刘澜问:“你想听吗?”
杨大吉像作了一个重大决定,点点头:“想。”
刘澜说:“他睡在我身上,老是说睡在县长老婆身上舒服,老问和县长比怎么样?他说他起码该当个市长。”
杨大吉明白是怪自己未娶她,却又有些恨姓邱的无聊:“别说了。”
刘澜止住,一段谁也没有说话,都煞有介事地端起杯吮,又没有茶到嘴里。
再待下去有些牵累,姓邱的说不定会闻听而来,刘澜慌慌地要走,走时说:“可能我们也会离,这个年纪结次婚,我的确不愿这么做。”
杨大吉能说什么呢?他只想杀那狗日的邱局长。
刘澜说:“离就离吧,这几天他很恼火,因为我说他顶多只能当个村长。”
开门一转身,刘澜又活泛了。
杨大吉好笑,在她脸上划了一下。
“他其实不止做村长。”
这就是刘澜可爱的地方。
他在她脸上又划了一下。他们间的情意,不论如何,是抹不掉的,他不怕别人看到。
杨大吉急急忙忙赶回六角坪,他是来参加一个调研会,来调研的是市里的一些老领导,服务的是市委调研室的贾主任,说一定要见见他。陪同的又还有县领导,他都得给给面子。蔡鸣很高兴,这些老同志本来到另外一个镇调研了的,不太满意,顺便落了六角坪,这个“顺便”就有了不一般的意义,是瞧得来的“顺便”。
市里的老领导的确有些老了,年纪小的也六十老几,一行人只有十来个,有两个杨大吉认识,其他也就全热乎了。老领导们见到他,像看到一个幼儿园的孩子,感叹时下的干部政策,哎呀哎呀,怎么这么年轻力壮的人退下来了呢?正是干事的好时候!浪费浪费。有的情绪还有些激动:“不能让这样的小兄弟来到我们这个队伍,得给刘书记说说。”市委的书记也姓刘,他们说话也许不经意,也许却当回事,千万别弄出什么弯弯来,杨大吉解释:“我是主动要求下来的。”
杨大吉这么一说,几个老同志又刮目相看:“这不得了,这是境界,这叫想得开呀。”
他们这么一说,蔡鸣也补了一句:“杨县长在职时,也不争这争那的。”
杨大吉嗔了他一眼,蔡鸣立马觉得评价领导是有些不妥。
接下来,蔡鸣把六角坪的情况进行了汇报,几个老同志并没发问,也没作指示,只是闲问了一些问题。贾主任也是机灵之人,把一些领导分别又一一介绍了一番,这时的介绍就不是介绍过去的辉煌了,而是介绍而今的爱好和成功。有老年摄影协会、书法协会、诗词协会的一些会长,大部分还有了建树,差不多可叫大器晚成,有的在北京开过画展,有的写的字获过什么金奖。贾主任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走走的?如果有能让老同志调研调研的,那就是有幸了。”
蔡鸣说了几个地方,概不如意,其间有位老领导马市长,是收藏协会的,问:“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个么破山?”
蔡鸣答:“是呀,正是杨县长的地盘。”
马市长拍了一下大腿:“哎哟,老弟,慧眼慧眼,难怪你县长不干了的,把这地方揽下来比当什么官都强呀。”
同来的几位老领导开怀大笑,他们之间太了解了,马市长这些年寻宝不知耗费了多少成本,往往是扫兴而归。
马市长也不管他们如何笑料,只道:“这么破山,鼎州志上有记载的,日寇和大地主曾在那里落脚,就去那里吧。”
杨大吉想村里乱得一团糟,他自己也不想回去,一时没表态。
另外的老领导就问:“记得那里有宝吗?”
马市长说:“这能记吗?传闻吧!”
最后就这么确定了。杨大吉却说:“没什么准备喽!”
老领导说:“原生态好,原生态好!”
贾主任到旁边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他听李上述讲过一些杨大吉在村里的故事,私下道:“这下,要你的妇女主任出来接待了。”
杨大吉低语回敬:“行,你可以把她登上《鼎州通讯》封面。”
贾主任却不含糊,声调很高:“小心眼,还把上次的事记挂。”
杨大吉才不会记挂它。
市领导一行就来到了么破山。真来到这里,马市长又不言语了,也许是观察地形想他的去了,其他人等皆叹风水宝地,叹完之后,问杨大吉把屋做这儿干什么,杨大吉说:“看山,养老。”众老同志道:“看来你是得指教。”杨大吉不解。一领导说:“得让山看你!”杨大吉不解:“看我?”贾主任碰了碰他的肘子:“是要收你为徒呢,还不好好拜师!”
竟然如此!于是有领导批评他当政时对文化工作肯定不重视,杨大吉麻麻利利作了检讨。老同志不要他检讨,要他亡羊补牢,到这里吟诗作画,那是多么惬意!人人都要收他为徒,有说书法好的,有说画画好的,马市长这时发话了:“各位,这里说不定有许多秘密等待挖掘,小杨的任务重呢!”众人道:“先到老年大学去培训,小杨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也没征求杨大吉的意见,大家做了主。
老同志一行人的活动终于结束了。蔡鸣很满意,杨大吉的感觉是一会年轻了,一会又年老了,前者是因人一声一声“小杨”,而后者呢?他不愿想了。蔡鸣却认同道:“这才是你退下来的生活,既有大人物的智慧,又有孩子的可爱,还是那个圈子,虽然有时酸不溜秋,可谁也离不了谁。”杨大吉道:“那我如今看来是农民化了,在这些场合已经迎不上去了。”蔡鸣说:“待在农村也行,可是要不无聊,真得找一点事做,比方摄影,这都会呀,照一照,挺有意思。”杨大吉说:“这倒是差不多。”他这时想的还是村里的事儿,好多人死了,没有照片,学会了也还可做些好事。
蔡鸣回镇里后,杨大吉和马依莲才说得上话。马依莲说:“好紧张,从来没应付过这么大的场面。”杨大吉没啥说。马依莲说个不停:“哎,那么大的领导说来就来了,到这么偏的地方来了。”杨大吉没兴奋。马依莲又问:“这些人的孙子都有不易这么大了吧?”杨大吉没回答。马依莲觉得无趣,问:“你是在想么破山的宝贝吗?”杨大吉终于应话:“什么也没想,好久没应酬了,这一下来觉得辛苦。”马依莲怪怪地理解不上来。
市县调研的领导回城不久,杨大吉接到贾主任的一个电话。
“啊呦,你和那个妇女主任到底是什么关系呀?”
“嗬嗬,怎么说呢?”
“奇了,奇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是你村里土生土长的吗?”
“是啊。”
“我只是觉得她和一个人相像。”
“和谁?”
“我手上的一张照片。说来也奇,我前年十二月份从省城回来,同坐的是个农民工,老是捏着一张照片玩,说是他老婆和儿子,我们也没多说,他是你们村的吗?”
“不知你说的是不是,是的话这个人也失踪了。那该和你一路回来的呀?”
“不知道,当时车出了小情况,他下车屙尿,被落下了,照片被我捡着,一直无心夹在书里。”
“在哪里落下的?”
“在铁臂。”
铁臂是离省城三十多公里的地方。杨大吉的脸一下煞白,他预感到了什么。
随即,通过蔡月牙把那照片拿了回来,的确是马依莲和刘不易的。马依莲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杨大吉说:“好事,起码有了线索,他是前年十二月份回来的,在铁臂下的车。”
马依莲道:“那个死鬼,那里有什么人约会吧?”
杨大吉道:“别那么说,贾主任说是撒尿去的,大家昏昏欲睡,走了许久才知落下了一个人,大家还说了一阵司机的不是呢,可怎么着谁也不愿多耽搁,也就罢了。”
蔡月牙说:“管不了那么多,得到铁臂去找找。”
杨大吉进一步道:“对,说去就去,迟疑不得。”
接着,杨大吉调了一辆车,叫上杨大炮和一个年轻人,和马依莲同去。临走,杨大吉交代:“看有没有投河、辗死的。”
杨大炮道:“好。”
马依莲一行人去得两天,在铁臂查出了下落,那月是死了一个人,人被轧得不成样了,什么信息也未找到,只发现一个空空的挎包,天哪,正是刘来兴的!马依莲的泪两年来已哭干,问:“被谁轧死的?”接待的答:“逃了。”马依莲愤怒地大叫:“一个人死了,就没人管?”接待的人知道了原委,很为同情,说肇事的车找不了,漏载的客运车也有责任,一行人的头脑清醒了些。
客运公司倒霉,赔了七万。好在还有一帮旅客作证,贾主任在其间挺有凝聚力,好几个顾客记忆犹新。贾主任对杨大吉说:“你欠我一个人情。”杨大吉说:“《鼎州日报》早登了的。”贾主任说:“我不看报纸。”杨大吉沉沉地道:“你也有责任的,作为一个干部。”贾主任避重就轻地:“是啊,照片,他喜爱的照片落在我身上,就是责任,两清了总行吧?”杨大吉道:“又没有谁打你官司。”
刘来兴的事终于有了着落,刘不易也没有多少泪水:“真的早就死了,还是杨伯伯说得对。”马依莲却还有些阴冷,整天骂轧人的不得好死,说这社会太不怎么的。杨大吉劝慰道:“你别骂了,说不定轧人的人早得到报应了。”
接下来马依莲元气恢复倒快,揽起了山上修房子的巨细之事。而杨大吉则在小洋楼里歇息了几天,好像死的是他的什么亲人,他垮了,是一种灵魂的垮。这个世界竟这么巧,曾经疑惑的人死了没有,可以正视了,而且死的还是同村的刘来兴!这是两年来的一个心结!这是唯一可能老账的心结!他清楚地记得那天,独自驾车到省城,干啥?刘澜在那儿。他们厮混了一整天,这时接到了刘书记的电话,必须立即赶回,他就筋疲力尽地上了路。
他在铁臂撞了一个人。那个人怎么样了?他不知道。也许有事,也许无事,一念之间他却跑了。私驾公车,幽会情人,撞人致死或者致残,那是多大的问题,他不能停下来!这一没停下来,他就走远了,走得太远了,而与命运安排的赎罪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那么而今再也没有牵挂了。名无所谓,利无所谓,官无所谓,他应该走上法庭,对别人大声说:“我是凶手。”是的,应该如此。面对马依莲和刘不易他觉得更应该如此。可是另外又有声音在激荡着他:你已经受到惩罚了。
马依莲在敲他的门,杨大吉不开。
“喂,你怎么了?”
“没事儿。”
“没事儿你开门。”
“你走吧。”
“我来商量修屋的事儿。”
“全听你的。”
杨大吉不想开门,至少现在,轧了男人,又去睡他的女人,罪孽在加深,一步步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