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远戴着斗笠,提着剑,走出了山庄,朱漆的大门在他身后合拢,只留下门槛之外一片寂静的树林。
树林下的阴影像黎远来时一样浓重稠密,斑驳的黑色影子中,仿佛藏着择人而噬的怪物。
山门前弯弯曲曲的道路表面露出大小不一的鹅卵石,凄清的月光洒在上面,折射出或朦胧,或清晰的光影,一直沿着山路,在一段路的尽头,悄然伸入茂密的树丛。
黎远临走前转身看了看这座匍匐在山腰、好像巨兽般的建筑,斗笠下精致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沿着山道而下,穿过树丛,来到蓬船之前停靠的岸边,却只看到一片空荡荡的水面,缓而平稳的河水慢慢流淌而过,泛起一片粼粼的波光。
“这就开始展示诚意了吗?”
黎远无奈摇头,想起红灯使相约一天后商议最后行动的话语,“看来她也是一个谨慎的人。”
“不过没有船,在这远离庆沖正城的野外,又要让我到哪里去呢?”
黎远摇摇头,“罢了,便沿着这河道向下吧。”
天上挂着一轮弯月,地上有一条河流淌,河边有一斗笠灰袍的四尺身影踩着草地而行,有窸窸窣窣的虫儿叫声自草丛中响起,打破了月夜的静谧。
“起雾了。”
黎远抬眼望去,周遭的一切不知何时已变得朦胧,视线所及之处尽是一片淡淡的灰,在灰之上,更笼着月色的白。
“此时应到子时,”黎远望向天幕上偏东的那一团带着淡淡黑斑的白色光影,“月已过中天。”
“那是什么?”
黎远忽然发现河面远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团橘黄色的火光,正在河面上漂浮着顺流而下。
黎远提高了警惕,因为他的精神感知在天地限制之下已经超出了先天炼精,即使没有达到凝神,也决然是与化气境处在同一水准面上的。
虽说因为限制的缘故,无法施展一些侦测类的法术,但那团火光既然能蒙蔽他一部分的感知,起码在精神感应这一方面是超过现在的他的。
何况他在那团火光上,感知到了明显的灵魂波动。
“来者何人?”
黎远朗声问道,凝声成线,远远便抵至火光之上。
“是友非敌。”
火光旁传出一句回话,是个沉稳的男声。
黎远站立不动,看着一条简陋的小船飘出水雾,游到自己目所能及的范围内。
那是一条丈半长、四尺宽的小船,上面的木板新新旧旧,多有黑漆剥落,它的一侧挂着一个竹皮编织的鱼篓,另一侧系着一根被水泡得发白的红绳。
一个披着蓑衣,戴着蓑笠,面容模糊,但骨架明显是异于常人的宽大的人站在小船中央,一手提着一盏红得发黑的灯笼,一手撑着一根丈许的船篙,渐渐靠近河岸。
“想来阁下也并非常人,”黎远直接问道,“子时来见我黎某人,定然是有要事。”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莫要寻什么弯弯绕绕。”
那蓑衣人似乎也没有料到黎远的直言,刚张开的嘴停了片刻,才接着说道,“我为灵修修习之法而来。”
蓑衣人乘着船飘出了雾气,在他说出这句话后,黎远这才看清对方的面容。
那是一张中年人的脸,谈不上英俊,倒也不难看,但是其眉宇间隐隐流出的那一抹悲气,倒是让他脸上多了愁苦的色彩。
“阁下莫要误会,”蓑衣人隔着黎远三丈远的距离停下小船,将长篙扔在船头,将灯笼举起,双手拱而行礼,“鄙人并非要参与争夺灵修修习之法,只是为了小女而来。”
“你的女儿?”黎远问道,“莫非是——”
“阁下猜得不错,”愁苦蓑衣人叹气,“小女正是那子时红灯使。”
……
此时庆沖城内,位于城中央的一座青石青瓦、高大宏伟的宅院内,一名劲衣布鞋,身材高大,略显老态的中年人刚刚打完一套拳,身上的毛孔在月光下喷发出莹莹的白气。
中年人收势而立,鼻孔两道气流一进一出,气息绵长,胸膛起伏,道道鼓鸣之声在其中响起,犹如蛙鸣。
“噗——”
中年人忽地一口鲜血喷出,脸色迅速变青,发白的眉毛上迅速凝出一层雪白的霜花。
他哆哆嗦嗦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打开盒盖,捏着一颗赤红色、荔枝大小的丹丸,顾不得擦去嘴中的血,便颤抖着将其吞咽,几个呼吸后,白色的雾气从他身上升腾而起,中年人发青的脸色也逐渐变得红润。
雾气缓缓消散在空中,中年人睁开满是疲惫之色的双眼,坐在庭院一侧的玉石凳上,石凳色泽暗红,斑驳而有裂痕,似乎随时会碎掉。
“我的时间不多了,”中年人轻声说着,不知是说给其他人,还是自言自语,“十年太久,我等不及了。”
“所以我要把你们都钓出来,去进行一场最后的争夺,无论是成是败,我都认了。”
“他也会来吧?十二年前他拿走了玉蟾冰心诀的下册,不知他十几年来过得可还好?”
“咳——咳——”中年人忽然又咳了起来,鲜血顺着他的嘴角留下,脸上呈出病态的潮红,他笑了,“他也一样吧?”
“毕竟,仙路难求呐。”
中年人抬起头望着天上那一轮皎洁的弯月,轻轻念出自己得到的玉蟾冰心诀上册扉页开端的那段话:
“以人心承天意,人心必碎,以天意化人心,心乃长久。
今观月之阴晴圆缺,品生人阴阳潮汐之变化,创此玉蟾冰心诀,合五行阴阳转化之理,以上承天意,下理人心,一窥长生天道。
后人习之,望先明圆缺阴阳之理而后习,免招致心裂之险。
切记切记。”
……
“这么说,这一切只是庆沖城主,那个月上时辰为得到完整灵修法诀设下的骗局?”
黎远听蓑衣人讲完自己的故事,饶有趣味地说道。
“正是。”
“那么也就是说,两天后你女儿入瓮以后,所有当年参与此事并还活着的人,都有可能会来?”
“不错。”
“那问题来了,”黎远双手一摊,“听起来这么危险的事,我为什么要掺和进去帮你们?”
“因为玉蟾冰心诀的中册只有我知道在哪里,并且,”蓑衣人深吸一口气,“你不是一个懂得退缩的人。”
“哈,有趣,有趣,”黎远一阵大笑,斗笠下的双眼变得猩红,“你很不错,我答应你了!”
“阁下今后一定会满意刚才的选择。”
蓑衣人躬身行礼,提着红灯笼,撑起船篙,驾着小船,悄然消失在了雾中。
“真是——”黎远看着周遭逐渐散去的雾气,眼眸变得幽绿,“一只有趣的鬼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