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堡的冬季是漫长的,这里的人,很难感受到春秋的和善,总是炎热的夏季一走,还没觉得凉快起来,北风就刮起来,大雪就下起来。雪有时很大,鹅毛大雪一夜便会封了山阻了道,宋家堡就会成为一个独立的王国,男人埋头做学问,女人低头做针线,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因此,全天下都知道,要来宋家堡求学就得夏季来夏季走,一待就是一年。这才十月,雪就下起来了,宋家堡的雪,下三天停两天,缠缠绵绵,一下就是一个冬天,雪飘起来,就意味着堡内的冬天来了,冬天来了,热闹就少了。
今年的雪,从开始下,就没停过,雪花有时很大,像白鸽一样袅袅娜娜飘下来,有时很小,像细细的盐粒,簌簌扑了人一头一脸。转眼进入腊月了,大家都开始准备过年了,冬梅又回过一次家,看到燕子穿着她做的棉衣,虽然小脸抹得灰扑扑,却没再冻得跳脚,便略略放了心。本来天寒地冻不好出门,几乎从不踏出院门一步的老太太倒是一反常态,这些日子,已经出去了两趟,都是去了宋家老祖宗那里。姑娘已经放了年假,学堂里的东西都已经收拾了回来,算是结业了。不用再去学堂,姑娘却也没闲下来,每天晨昏定省,理家,在书房写写画画,与老夫人、夫人说说笑笑,有时去看看七少爷,兴致来了,也跟她一块做做针线,也跟春燕一起到厨房捣鼓捣鼓。腊八节那天,主仆俩在厨房倒腾了一个早晨,熬出五锅腊八粥,老夫人一锅,夫人一锅,七少爷一锅,自己一锅,下人一锅,据说都是照着个人喜好和身体状况熬的,冬梅和春燕是跟着姑娘吃的姑娘的那锅,冬梅说不出什么,反正是好吃得很。上上下下吃得心满意足,九姑娘坐在书房,拿起本册子看了一会,看着才端来茶水的冬梅坐到角落的锦凳上做针线喊了一声:“冬梅。”“是”,冬梅连忙应声站起,将手中的针线放到随手带着的小筐子里,恭敬地看着姑娘。九姑娘笑:“针线做多了对眼睛不好,叫你学这些,不是想让你做个针线婆子,不要成天拿着不放手。”“是。”看冬梅应了,九姑娘又笑:“蔺夫人是不是教你绣些鸳鸯戏水之类的花样了?回头你去跟她说,就说我说的,这些,你学会了就行了,要紧的,是让她把裁法、绣法、画法都传授给你,冬梅,你要成为蔺夫人那样的大家。”“是。”冬梅应的有些忐忑,自己是有些天分,可是要成为蔺夫人那样的大家,成吗?只听姑娘又道:“你是有个妹妹叫燕子吧?听春燕说起过,说是跟她一个名字,你把她叫来我屋里可好?看她能学点什么,我看你惦记她得紧,正好我这里就你跟春燕,也缺个人,你们姊妹俩一块也不错。”“姑娘”,冬梅一下跪到地上,眼眶湿润,“燕子是,燕子是......”“我知道,是堡里的庶出姑娘,当初叫你家给教养的,这个没关系,咱家闭门锁户的,也不大出去,让她在我屋里当个小丫头,学学针线,或者跟春燕打打下手都可的。”“是,是”,冬梅哽咽难忍。“起来吧”,九姑娘叹口气,“有你这样的姐姐,是她的福气。”冬梅下晌便出堡把燕子接了过来,出门的时候,大妹一脸妒意,她娘也满脸官司,冬梅当做没看到,牵着燕子的手,一步步走出了家门。小丫头甚是乖巧,开始时时跟在冬梅身后,没几天,倒是跟着春燕学起了厨艺,成了春燕的小尾巴,把春燕乐得成天摇头摆尾的。
眼看过年了,一天早晨请安的时候,老夫人看着九姑娘一脸慈爱:“前些日子去看望老祖宗,老祖宗说想看看九姑娘如今可更好看了?这也倒是,自打回堡,老祖宗也没见过你几次,我原想着等雪停了再去,不想这雪就不见停了,好在今日下的小一些,干脆用了早膳就带你去老祖宗那里问安吧。”“是”,九姑娘答道。老夫人笑着去看儿媳妇:“芬娘就不要出去了,好好在家养身子,可也不要总是坐着,时常起来在暖阁里转转,你身子也已经快五个月了,安稳了许多。”“是”,夫人答道,“母亲跟喜娘且去,只是风雪逼人,路上小心。”九姑娘笑着行礼退下,到议事厅与宋大娘碰了面,然后用膳,又回自己屋里换了外出的衣裳,才回到正院,与收拾妥当的老夫人一起,一行人往老祖宗那里去。
老祖宗住在宋家堡最北面的暮苍斋里,冬梅跟在姑娘的马车旁边,想起那个她曾惊鸿一瞥的老祖宗,那与想象中,极不相称的容颜,以及和那容颜,极不相称的打扮和摆设,突然有种阴冷入骨的感觉。端坐在轿中的九姑娘,闭着眼睛,想起那位老祖宗,极力咽下那种难以忽视的不适感。虽然只见过三次,这位老祖宗给她的印象,实在是太震撼。来宋家堡之前,她跟祖母已经做过太多关于宋家堡的功课,她的那位文质彬彬的父亲,如今宋家堡的四爷说的话,她是不敢信的,从他提起要重回宋家堡时,她就通过各种渠道搜集宋家堡的所有消息。只可惜,这个宋家堡,位置偏远,嫡出男性从不出堡,几百年来,能走出堡的寥寥无几,出了堡,能活下去甚至有儿有女的,除了她这位父亲,至今还未发现。而庶出子女,一则极少,这一点,还是来了堡内之后才知道,堡内自有一套控制嫡庶的法子,二则,所有庶出子女,男孩养到结婚生子立刻清理出堡,去宋姓改木姓,成为堡外东西两个村子的村民,女孩则敷一出生就被送出堡,这些人,并不了解宋家堡的内情。再有知道宋家堡情状的,唯有两者,一是与堡内有姻亲的天下大族,二是前来拜访求学的天下才子。前者,她所能探听的还太少,后者,所有到宋家堡求学的人,一律住在堡外两个村子,白天读书也只在前院的兼济堂,至今,尚未有几人进入过堡内核心。因此,对这个以藏书和培养达则兼济天下的能臣才子闻名天下的宋家堡,宋喜娘甚是不安。而这种不安,在进入宋家堡,见到这位老祖宗时,达到了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