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脉之中的内力已近枯竭,横贯胸口的伤口上,血依旧止不住的淌下,浸红了少年的衣衫,
少年兀自强撑着,死盯着眼前模糊的身影,温热的液体从身体中不断流失,在秋风中逐渐湿冷,
远山吹来的风吞没了火焰,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就连月光都隐去了,颤抖的少年仿佛与苍茫的夜色融为了一体。
他快撑不住了。
耳朵已经听不到了,被心脏的轰鸣律动填满,尖锐的耳鸣在脑子里不停的回转。许是失血过多的原因,明明仍能看清眼前孤立一人的黑甲骑士,头脑却违和的感到眩晕,恍惚间仿佛只要动一下手指,就会倒地再也站不起来了。
真是,好想睡一觉啊。
可这世道,总是如此的不尽人意,
这茫然的夜色中,少年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有些记不清了,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站在这里,
他不了解自己为何如此痛苦,
他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办,
在那片空濛的意识中,少年唯一所铭刻的,只有一件事,
一件他唯一还在坚持着的事,
决不能比眼前那人先倒下!
浓墨般的晚风在夜色中呼啸,熄灭的废墟中四处弥漫着烧焦的恶臭,令人作呕。
“当啷”
不知道过了多久,沉重的大剑砸落在地,右肩被贯穿的黑甲武士再无力负担起那把重剑,
就是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少年,在短短一瞬间,将他所有的同伴部杀掉了,
突然从屠杀者变成被杀者的猝不及防,这个濒临崩溃的屠夫实在无法掩饰住心中的恐惧,但他却仍然站立着,做着最后的挣扎。
鲜血从右肩的洞开处淌下,孤立的黑甲骑士战栗着,即使浑身被黑铁铸成的厚甲包裹也无法带给他丝毫的安全感。眼中犹在倒映着那道夺命的剑光,和那个如一根青竹般伫立在黑暗中的少年。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其实谁也不知道。
可毕竟,人都是活在现在的啊。
所以,只有现在,绝不能倒下!
压抑的乌云将曙光遮挡,夜,已经快过去了,而那焦土之中的两人,却仍旧对峙着,试图榨干火焰中最后一丝空气。
然而,少年实在太乏了。
眼中的景象卷成一个模糊的漩涡,仿佛要将心神强吸进去,即使再如何强撑着,也无法抵过现实的残酷。
下一秒,漆黑的脑海中,意识如潮水般褪去。
明明。。。只差最后一步了。
“铛!”并不是少年倒地的声音。
“嘭”
隐约捕捉到的闷响,终于撑不住的应声而倒。
捂着凹陷的肋骨,铁匠踉跄的经过早已昏迷的老人身边,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斧头。
一步,一步,走向背对的仇敌,没有一丝犹豫,斧头挥舞出的强风,带着黎明前的回响砸在了黑甲骑士头盔包裹的后脑上。
环顾四周满目疮痍的焦土,遍地挣扎烧焦的残尸,中年巨汉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倒地的少年身上,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一丝复杂。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真的,
只是,小孩子不应该熬夜的,
所以,趁现在,安心的睡吧,不要再起来了,
接下来,就是大人的事情了。。。
浓密的乌云将最后一丝月光遮挡,黎明前的曙光还未越过苍茫叠起的远山,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趁势到来。
坚硬的头盔被砸出凹陷的裂纹,后脑遭受重击的匪徒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倒在地。
“慢着慢着!我投降,别杀我,我要求被赎回,我会给你钱的,我保。。。“
残忍的屠夫终于怂了,躺在地上语无伦次的求饶着。
“铛”
没有咒骂,没有痛斥,也没有丝毫的犹豫,铁匠面无表情的将斧头再一次高高举起,砍到仇人的面甲上。
“铛”
“铛”
那张痛哭流涕的面孔连同脸上的面甲一齐被钝了的斧头砸的凹陷,金属片深深的刺进肉里。
“可恶,你不能杀我,我是黑鸦侯爵的表弟,我发誓,杀了我你们都会被公爵绞死!“
“铛”
没有言语,没有迟疑,下一刻斧头如同机械般的准时到来,
“铛,
铛,
铛。。。”
一下,又一下,然后又一下。
清脆的打铁声和着惨叫在空旷的土地上回响。
深渊中的风吹起熄灭的火星,烧焦的残骸依旧滚烫,血液从土地上涌出,蒸发。
在这地狱般的景色中,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只有一位如往常般坐在火堆边打铁的巨人,麻木的挥舞着手中的钝斧
“求你了!”
“铛”
“放过我吧。“
“铛”
“我有钱,全都给你。”
“铛”
“别杀我”
“铛”
“我不想死”
”铛“
在无穷无止的殴打声中,黑甲的骑士终于崩溃了,像个婴儿一样死命的发出无意义的哭喊,粘稠的透明液体从那团看不出形状的肉块中涌出。
然而,依旧没有任何的反响,
“铛”斧头深深的砍进脸骨当中,又被拔出。
“铛”斧头深深的砍进脸骨当中,又被拔出。
“铛”斧头深深的砍进脸骨当中,又被拔出。
“铛”。。。
惨叫声愈发变得低不可闻,
直到初晨的第一缕朝阳越过天边的山巅,将流云镀上了金线,将朝霞染成了火红,
面无表情的巨人才站起来,一步一步的迈向了荒芜的焦土。
过了一夜,看也都看够了吧,
仇,都已经报了,
你们,也该安歇了。
清晨中的一缕微风拂过天际,带走了焦土中残留的灼热,也抚平了众人的衣角。
一缕棕金色的发丝随风飘扬,掠过少年头上的银箍,挂在了上面,怎么也不肯离去。
说是放下,又哪是这般容易的?
人都走了,留下的却是满心的遗憾,念念徘徊,丝丝留恋,
柳絮年年三月暮,断送莺花,十里湖边路。万转千回无落处,随侬只恁低低去。
满眼颓垣欹病树,纵有余英,不直封姨妒。烟里黄沙遮不住,河流日夜东南注。
这夜,终究是过了,连同着这个燥热的夏天,被迟来的秋风捎上了云端,再不复返。
连同那些人,也再不会回来了。
他们的故事,已经走向了结局,不必再讲下去了。
时光,又重新变得缓慢,慢慢染黄了秋叶,慢慢垒起了墓坟。
但即便如此,这些对于还在沉睡中的少年也过于仓促了。
仓促到,他苏醒的时候,门前的古树已泛上了微黄,身上的伤口被包的扎实,
他踉跄的走出木屋,望着山下连绵的孤坟,格格不入的黑色土地上遍地竖立着简陋的十字架,
炽烈的阳光下,轻风掠过青翠的山峦,拂过山坡上孤零零的小屋,
四周静悄悄的。
身上的伤口依然传来剧痛,不知是不是因为阳光过于灿烂了,总让少年有一股放声大哭的冲动。
似乎在这个明媚的清晨,一切都是悲伤的。
于是,少年闭上了双眼,感受着轻缓的晨风,放空心神。
人一旦闲暇了,烦恼就会又从各式各样的奇怪角落里纷涌而出,这世间的纷扰,是永远也解决不完的。
再也,回不去了,不是吗?
无论是那个夜晚,还是那个乡村,
过去了,反而会令人更加痛苦,因为遗憾仿佛都永远的留下了,这是过去,亦是事实,无可挽回。
半边脸包着绷带的老人告诉他,伤口是猎人帮忙处理的,常年的和猛兽打交道的,人总会习惯了受伤,也就习惯了治疗。
少年觉得该去找他道谢的,
但是,猎人已经走了,在知道少年醒来的那一刻,就带着仍未回过神来的两个孩子匆匆离开了。
仿佛是在躲着那个少年似的。
事实证明,无论多善于处理外伤的猛汉,也难以迈过心中的那道坎。
那一夜,他逃了,这是事实,也是正确。
可是,做正确的事,却不一定问心无愧,有时候,正确的选择本就比失误更加残酷,因为这世间,本就是残酷的。
所以他无法释然的离开了,
“猎人说,他会带着那两个孩子去玫瑰镇,将他们抚养长大。”
不知何时走到少年身边的铁匠语气复杂道,离开的人离开了,而余下的人却还想着为他辩解,
可铁匠也不知如何跟少年解释了,尽管那确是对的。
这就是大人,他们所肩负着的远比他们自己的意愿多得多,他不想少年为此而憎恨的。
然而他错了,因为少年也并不是真正的少年。
站在山坡上,老人的田地因为远离村庄得以安然,金黄色的麦田随风轻摇,远处的云彩堆积成山坐落在平原上,边缘映出七彩的晶莹。
”嗯“
似乎终于有了些许人烟,少年睁开双眸,伸了个懒腰,转身回了屋
”随便了“
可以的话,他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们了,不想再回忆起那个夜晚,也不想再梦到那群人了,
逃走吧,如果有可能的话,乘着那山风,飘过云端,潇洒红尘。
什么都不必去背负,什么都不必去烦忧。
难得重生成少年,他不想再长大了。
发呆中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而发呆的人却在想着那过去的时光。
回过神来,夕阳已是静静的浮在了天边,少年又一次出了门,眺望着被染上血色的苍茫群山,只剩下了归巢的鸟鸣。
这才想起,那些人已经不在了。。。
晚霞的阴影斜挂在黄昏中的十字架上,显得荒凉。
晚风,渐渐变得萧瑟,隐约间,天有些凉了,于是少年又转身走进了那座孤零零的小屋。
一时间,连该要做些什么都不知道了,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少年隐约有些明悟,这一次,也许真的该离开了。
晚饭是和铁匠还有老人凑合吃的,不记得吃了什么,只是沉默着把食物如同嚼蜡般塞进胃里。
夜幕的繁星下,三人不约而同的来到烧成白地的小村庄里,静静的坐在堆起的坟墓旁,望着天空发呆。
不知道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要去何方,
只是,想要再来陪陪她们,
放下了念想,才好启程的。
漫天的星光洒在荒凉的坟地上,焦土上孤零零的三个人仿佛披上了一层银白色的丧衣。老人唱着模糊不清的古老歌谣,在空旷的夜色下缭绕,盘旋。
星星点点的绿色火星在坟地里飞舞着,带起些许心旷神怡,仿佛是逝去的灵魂徘徊乡土不舍离去。
你们,还没有走吗?
茫茫的夜色里,有啜泣声轻微响起,似有不舍,似有欣慰,
可那仅仅是由残余尸体分解出的磷在空气中发生的反应而已。
只是,都不愿承认的罢了。
舍弃,那是那般容易的?
留点念想,总是好的,毕竟,有了牵挂,人才是人,不是吗?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夜,还漫长,仿佛没有尽头,
少年默默的回忆着往事,那些不愿忆起的事,不愿想起的人,都在这残夜里纷涌而上心头。
他明明不想再记起来的,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不堪回首的故人,
“兄弟,爹娘,爷爷。。。”
明明一个一个都走光了,却还出现在他眼前惹得纷扰,死了一次都逃不掉。
人生就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你走在这条路上,越来越窄,直到最后孤身一人。
有时,你会回首顾盼,望着身后路上故人如旧,笑颜灿烂,你想伸手去够,却将那片归路如雾般搅散,
再回首,一片空旷,哪有什么故人?
只是不愿忘去罢了。
孤独的深夜里,那些唯恐被想起的片段越来越多,如黄河决堤,将孤舟上的少年吞没。
我们都是孤独的个体,被这名为命运的丝线提起操控着。就如同太阳东升西落,万物由生入死,
如果我们的出生带来的是喜悦,那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结局的悲伤。
倘若人生就是一场悲剧,那么直到死亡的那一刻,我们才会得到真正的解脱。
一切,早已注定。
人生如梦亦如幻,朝如晨露暮如霞。
等到地平线上泛起了第一缕耀眼的晨光,满面尘灰的人们相视了一眼,相继狼狈的睡倒在了坟地里。
晨风吹起他们身上的烟尘,将它们捎向云端。
谁也不知它们飘向了何方,谁也不知它们将飘向何方,
但,这个故事,却是时候该结束了。。。
次日,老人捡起了地上那把沾着了他的仇人,爱人,亲人鲜血的斧头,对着少年望了很久,
少年只教了他一式,来报答将他捡回来的恩情。
他本是想教更多的,可是,若一个人失了所有,了无生趣,那武功,招式,内力对于他而言,就都已没什么意义了。
或者说,对于老者,他已经失去了所有活下去的理由,没了要继续做下去的事,一切就都已无所谓了。
活着?又或是死?没了区别,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他所求的,只有一招。
用来求死的一招,为的是,杀了那夜没将她们护住的自己。
就像他所留住的,唯有那消不去的执念罢了。
相思无用,唯别而已;别期若有定,千般煎熬又何如;莫道黯然销魂,何处柳暗花明。
很久以后,老人再也没有下过山,有归来的旅人再次在那片沃土上定居下来,慢慢繁衍生息。
然后,又过了很久,久到,人们连老人的存在都忘记了的时候,一队兵匪曾再次盯上了这座的小村。
绝望之际,那位与世隔绝的耄耋老者,颤巍着拖起一把锈迹斑斑的柴斧,下了青山。
不过,这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千古伤心旧事,一场谈笑春风。云散灯生,残篇断简记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