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脆弱的东西。无论强大到何种地步,只要什么东西在错误的地方逮到你,你就会像石头一样倒下。我们正是像那样,有的是能害死自己的弱点。
我记得变得非常虚弱,听觉和视觉像解开绑绳般丧失……我甚至没有抗争。我知道自己濒死但没有抗争。我觉得自己认为那种想法令人平和。仅是随波逐流……任何意义都不存在了,如果曾经有过的话……
“好了吧,”身边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我尝试抬头看,起身,与这个无论是谁的新敌人战斗。我没能移动。模糊的颜色填满了我的眼睛。我还不知道自己几乎无法移动,或者自己已经失了多少血。“好,很好——还在抗争。你知道有一阵你让我担心了吗——大部分这种情况下不会击中任何真正致命的地方。皇帝偏爱死亡,但只有死的有意义才会喜欢,你知道吗?”那个声音说。我想说些什么,但寒冷渗透了我。
“这边!”我听到那声音喊道。“这边,你们这些受诅咒傻子的儿女们,把他弄起来,咱们没有多少——他身体里的大部分东西都淌到甲板上了!”
我想我记得被手抬起,然后就没有别的什么了。
我在一个生肉和汗水味道的地方醒来。我因曾经是肚子的地方疼成一团而醒来。我咆哮,一声翻滚着痛苦与愤怒竭力喊叫。
“要是我就不会这么做,”那个身边的声音说,不知为何那声音——平静,挚诚但很随意——让我喉咙中发出的嘶叫慢慢消逝。我看向四周。我在一间屠宰舱里。那是高级船员对医疗翼的叫法。同时,那名字也是它们自己赚下的。屠宰舱里没有多少细心照顾,只有很多血,尖叫,以及骨锯的声音。死在那里面的人比它们救活的多,但它们的照料比你在装卸甲板上能得到的要多。在那里,你甚至没有看看自己是否能从治疗中活下来的机会。我怎么到了这里,自己并不知道,但我就在那,被捆在一张小床上。一大团被血浸透的布料盖在我小腹上。
一个男人穿着黑袍,领子和袖口有白边,站在我身边。他的脸瘦而庄严,不整齐的头顶剃发。在他身后,我能看见其他人躺在和我自己类似的小床上。墙壁是发霉,有光泽的红色。地板上分布着盖隔栅的宽排水沟。
“在这里要安静……”那个人跟随着我环绕房间的视线。“看来就算没有战争,一艘船上的一次底舱暴动和平常那套事故造成的伤患也有很多啊。”
我开始左右挣扎,试图去够捆住我束带的扣子。
“别这么做,”目光转回我,穿袍子的男人说。“这地方有相当数量带枪的人,他们中大部分都不乐于我把你带到这。其余的甚至更不乐于你可能从小腹的创伤中恢复。我觉得如果给他们太多理由,送你一颗子弹他们需要的就不是我的允许,而是神皇的宽恕了。”
“你是……”将那个男人的话和外貌合成整体,我开口道。“你是个文书贩子。一个受诅咒的文书贩子。”
“我是个服侍人类神皇的神甫,是的。”
“为……为什么把我带走,神甫?”
他眨了下眼皱起眉头,但他的视线还停留在我身上。
“我有一项使命,”他最后说。“我拯救那些自己能够拯救的。那是我的目标,我神圣的职责。”
“所以你去下层甲板寻找那些濒死的家伙,看他们是否能被救活,是这样吗?”
他甚至连眼都没眨。
“是的,”他说。
“所以,”我说,“你认为那位皇-帝,至高而伟大的,会用上我?”
“你活着,不是吗?那就是证明,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不——”我开口道,但他竖起一根手指。即使在那时候,我也已见识过众多生命中的残酷情形。我曾看到过某人亲吻一柄刚刚砸碎其朋友头颅的锤子。我曾听着人们发出血腥的真实威胁,还是用刀子和笑容款待了他们。我曾看着身下的枪管,想着它们是否带来了最后的结局。我做过这一切,但那根竖起的手指在话语离开我齿间之前阻止了它们。
“你在这里是有原因的,”他说。“就像我一样,就像咱们所有人一样。想想这件事。我拯救了如你一般位于死亡边缘的二十四条生命。都死了。你看起来很可能活下来。那意味着皇帝从你身上看到的价值,可能比你自己所知的更多。”
“所以我会成为什么神选圣人或者强大的伟人,是这样吗?”
那人笑了。
“我的很多兄弟会将这当作异端行为,或者至少是亵渎。幸运的是,我更加宽容。所以,不,我宁可认为你的未来会更为平凡。”
“嗯,比如说?”
“你擅长杀人,我能看得出。而且你内心有个空洞,你身上绝大部分是肌肉。皇帝有很多种类的工具,但现在来说你可以通过防御好这艘船,通过作为那些保护它和它上面所有人的成员之一来服侍祂。”
“一个突击队员?”我问,而且我必须承认自己的声音中充满了惊讶。战船上有很多种类和专业的突击队,但他们都比火炮甲板上的镣铐拖运工高好几级。更好的食物,真正的铺位,枪和护甲以及军衔……都是好东西。“他们不收火炮甲板渣滓。”
“我和中舷甲板的突击队主官上尉达成了一项共识。他会收下你。”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好吧,也许你会在我途径时聆听我。”
我缓缓点了点头。
“好的,”最后我说。
那人笑了,然后站了起来。一颗镶嵌在黄铜“I”字上的被光晕围绕骷髅,随着他的动作摇摆。他抓住它并亲吻,垂下头,然后闭上自己的眼睛片刻以表示感谢。
“你叫什么名字?”他在睁开眼睛时问。
“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我开口道,然后停下。
“约瑟夫,我的名字是约瑟夫。”
“祝福你,约瑟夫。我是阿博纳斯。”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然后点了点头。“我相信你可以为皇帝做很多贡献。”
“怀疑地牢”的全部格局,都是为了使进入它的人感觉到其承受审判的注视。其位于巴卡星系港口的国教成员所居住的轮形星站中心位置,光是漫步于其大厦之中就堪称一项折磨。所有走廊都很狭窄,但墙壁高耸到几人高。忏悔和酷刑的画面覆盖着天花板,罪人和受难者的眼神被画成跟随着下面那些经过他们的人。但照明更糟糕。
挂在每面墙壁和天花板上的数以百计蜡烛和光球发出火光。光亮从俯视大厅和走廊的盲眼天使雕像间涌出。这地方没有隐藏罪恶的影子,他们是那么说的。我一向认为罪恶比我们所认知的要高明得多。守卫穿着白袍,脸的下半部分被做出恳求口型的铁面具隐藏。黑色护目镜保护他们的眼睛不受生活在无尽光亮下的伤害。他们拿着顶端是攥紧钢手的铁铸金属短杖。钥匙和长锁链在他们腰间发出叮铛声。严格意义上说他们都不是国教成员。旧禁令反对教廷保留武装男子,那意味着守卫们是外道兄弟,信仰的追随者而非神职成员。大部分是星界军、海军或仲裁官的老兵,而且他们都对囚禁被指控为异端或对国教犯下罪行的神职人员发过誓。这是一项他们最为看重职责。
在这里,小牢房中,或曾误入歧途的国教成员被囚禁。这里并非雅致的地方。帝国是信仰的国度,而国教是那种信仰的守护者。皇帝不仅是神,还是帝国。误入歧途,产生怀疑,不仅被皇帝视作失败,还是对祂的伤害。至少,有人这样论证。
我独自走过地牢。我穿的袍子标志自己是被派遣至忠嗣学院的武僧教头,但脖子上挂着作为审判庭标记的铜制三横“I”字。肩膀上横的那柄大锤是我阶层和职位所赋予的权利。没人试图让我停下。契约发过的话以及他的标记挂在我脖子上,足以回应守卫们对于我到那里的任何疑问。塑钢门在我触碰前打开,守卫们未发一词走到旁边。偶尔我会听到一声喊叫或呻吟沿着走廊之一回响。我经过时怒视守卫们。我并非不加思考批判或残忍的信徒。我对宇宙和所有那些人类威胁的真面目看得越多,越发现自己无法容忍大部分残酷行径的卑鄙。
最后我抵达了仅在对面墙壁上嵌着一扇门的走廊。有着遮眼布和宝剑的石头天使位于门的上方,宁静的灰色,显示出大理石脉络。这扇门的守卫带着动力锤并身穿重银甲。他们在我接近时低下头。我并未回应这个动作。
“打开它,”我说。他们愣了瞬间,然后将长钥匙捅入门上的两个钥匙孔。机械随着上油金属砰地一声和齿轮的旋转解锁,门上的铰链打开。如果说地牢里的光亮是令人目盲的,那看向监牢里面就像直视太阳。镜子覆盖着每面墙壁,角落和天花板都有灯筒照射。一个人坐在地板中央,他的双手盖住自己的眼睛,镣铐环绕着他的手腕,锁链连到地面的夹板上。我看了他一段时间。
“把灯关上,”我说。守卫改变重心,犹豫了。
“关闭它们。现在。”
监牢中的灯光关闭。地板上的男人没有移动。他的双手依然覆盖着自己的脸。
“给我一根蜡烛,”我说。守卫再次犹豫了。“那根就行。”我猛的把手伸向门旁边墙上雕刻的小天使手中拿的蜡烛。他们将其递给我,我走入现已黑暗的牢房。门在我身后关闭,我听到锁转动的声音。地板上那个男人抽搐了一下,但并未将手从脸上移开。我小心的放下锤子,然后是蜡烛。
“阁下,”我说。他依然没有动。“大主教大人……”我轻柔的弯下腰并把手放到他的手臂上。“阿博纳斯?”
然后,他看向我,或者试图这样做。牢房里的光一定将他的视力漂得快瞎了。他在蜡烛的微光接触到其眼睛时眨眼。水分开始从它们的边角流下。他看起来衰老,我觉得,衰老,精疲力竭,并暴露出坚韧的棱角。我三十年没见过他了,而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他就已不再年轻。但我从他脸上看到的和时间无关。
“约瑟夫?”他说。
“是的,阁下。是我。”
“你为什么在这里?”
“作为你的告解者,作为你的朋友,”我说。他叹了一口气,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什么都帮不了我,我的孩子,现在不行。”
我感觉到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关于那些可以用来支持他的权威的客观现实。我闭上了自己的嘴,目光在他脸上移动,阅读着皱褶之下表情的纹路。我对上了他的目光。
对服务审判庭来说有一种情形:你永远无法认知一个世界,或者里面的任何人,并以同样的方式循环往复。淬炼,不再单纯,真知灼见,这些都一样,而且完全无法逆转。一位叫做艾西安的老兵曾经告诉过我。她没有说错。
“为什么你无法被拯救?”我问阿博纳斯大主教,保持着和他的对视。
他轻轻的,哀伤的笑了一下,并移开视线。
“因为我有罪,”他说。
我并非一名审判官,但我认识很多。他们的重任并非我能肩负。其工作是注视他们遇到每一个人的眼睛——盟友,敌人,异端和忏悔者——并衡量他们对人类的生存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相信人类的灵魂是有缺陷且危险且闪耀且伟大的,而我无法平衡未来的重量。别误会我:我是个杀手,我是个战士,但我首先是个神甫,在某些人将我们服侍的神皇视作全然复仇的同时,我知道祂的愤怒是正义而非怒火,祂的力量是一面抵御黑暗的盾牌。我相信。我不批判。
“你震惊了吗?”阿博纳斯问。
“我……我不知道,”我小心的回答。阿博纳斯点了点头。
“我说不清,”他说。“你变了,约瑟夫。”
“没怎么,”我平淡的回答。
“你有,”阿博纳斯说,并抬头看向我。他笑了,一种你几乎无法看到其中悲伤的坦诚笑容。“一点距离,一点冷漠,一点知道现在你要小心自己将说的话,因为你无再像曾经那样相信我。”他指向挂在我脖子上的审判庭标记。“那是个戴起来沉重的东西,更沉重的是适应它。”他让自己的手落下,看向我,还在笑着,并耸了耸肩。“很高兴见到你,约瑟夫。真的,这是。”
“发生了什么?”我问。
“你没看起诉书的陈词滥调吗?”他问。“巴卡纯洁法庭也许厌恶审判庭的影响力,但不会妨害它。我做的每件事,我将为之接受惩罚的每件事,都在那里,工整而真实。”
“发生了什么?”我又问了一次。说实话,我读过起诉书很多次,和维奥拉一起剖析它,为寻找前后矛盾的边角而滤过语言的公式。我们什么都没找到。但写下的话和从嘴里说出来的并不一样。
“我受到了启示,约瑟夫,”他说,并抽搐,面容扭曲的同时转向自己一侧。我靠过去,但他举起手,摇晃着自己的头。“年龄,我的孩子,年龄和被锁链捆着坐在冷地板上。会过去的。”
我等着。一分钟后他的面容舒展开了。
“启示,约瑟夫。教团对其认知是错误的,你知道——它并不像火焰或像闪电或像任何诸如可能觉醒的东西。”
“你在多米尼克斯主星,不是吗?”
“啊,所以你至少读了一点儿。是的,我在多米尼克斯主星,一次盛大拜访作为节区诸世界巡回的一部分……”他的声音渐弱。
“告诉我,”我说。“我走了很远的路,老朋友。”
他打了个哆嗦,点了点头,然后继续说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