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我的心总算安定了些,却马上又想:毕竟,那么多学生中只有极少数能当上工程师,对于绝大多数孩子来说,岂不还是等于白读了?
这个想法再次将我吓得魂飞魄窜。
我马上想到了,眼下华光中学的学生不能参加广州市的中考,要参加只能回老家去;而且,大多数家长当初带孩子报道时,态度就非常明确:只希望学校把孩子管住,免得他过早流入社会。既然如此,说明家长们本身也认为初中做的那些题无用——天哪,难道真的没用么?
眼前浮现出华光中学课堂上热火朝天的场面,那可是老师与学生彻底打成一片哪——老师和学生如此快乐,怎能说没用?至少,在他们未来的人生中留下了一段难忘的美好回忆!试问我自己,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最难忘的是什么?是那些题么?显然不是!最令我难忘的是快乐的时光、老师讲过的故事、老师做过的有趣实验,还有老师音容笑貌等等——从这个角度讲,我所做的工作有用,非常有用!
想到这里,我感到精神陡振。直到此刻,我才敢于面对家乡的孩子们。亲爱的孩子们哪,我到底给了你们什么?不错,我是和你们度过了几年快乐的时光,是给你们讲过很多好听的故事,是给你们做过一些有趣实验——可你们还是苦啊!你们的宿舍那么破旧,你们的操场那么高低不平,你们脚下的道路那么泥泞难行,你们吃的穿的都那么差……我替你们改善了么?
我的眼泪终于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轰隆隆……轰隆隆……”一辆大卡车从身旁飞速驶过。
我蒙胧着双眼,看着这个庞然大物渐行渐远,心头有个信念渐渐坚定:不成,我的使命远远没有完成,我还得继续奋斗呀!
我猛地转过身来,大踏步朝学校走去,一边走一边想:努力努力再努力,奋斗奋斗再奋斗!十年不成二十年,二十年不成三十年……终有一天,我要为孩子们实现夙愿!
回到学校,正值午饭时分,老师们正热烈地吃着,交谈着。我很快打了份饭,加入到最热闹的聊天群中。只听一位老师说:“我们这里看似包吃住,其实很难存到钱。”
“是啊,我到这里两年多了,手上硬是没存够一万块。”
我一听“一万块”,心中不禁一动:啊,我现在有没有一万块了呢?
这个念头让我非常激动。我赶紧吃完饭溜回寝室,关紧房门就开始清理。很快,我惊喜地发现自己的总金额居然达到一万一千元!也就是说,我现在已经是名符其实的万元户了!
一时间,我的心情激动起来,真想仰天狂呼:“我是万元户!我终于成为万元户了!”
我对万元户的向望可谓由来已久。早在上小学时,我就常听大人们说起万元户;上初中后,我经常看《故事会》,里面常有关于万元户的故事。自那时起,万元户一直是我心中宏大的梦想。与之相映衬,我的家境非常贫穷,父母时刻都在计算着,怎样将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强烈的对比让我对万元户高山仰止,我认为我家成为万元户是永远不可能的事。
自己当上老师后,出于对祖国教育事业的无限热爱,我被迫放下了对万元户的追求,但那份情结还是深藏心底。此刻陡然间发现自己居然成了万元户,我心中的欣喜与激动实在难以形容!我高兴得在寝室里又蹦又跳,却也只敢哑着嗓子狂喊:“我是万元户!我终于成为万元户了!”
经过几分钟的疯狂渲泻,我渐渐冷静下来,抬眼往墙上的挂历一瞧,上面清清楚楚地印着“2003”。我的心头猛地一震,这才清醒过来:是啊,现在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一万元实在不算什么了!要是一万元真的很值钱,孩子们的宿舍只怕已经建起来了!
一想到这个问题,我的胸口便像遭到重击——算起来,我下海都快三年了,可孩子们的宿舍还遥遥无期!虽说我先前曾发誓十年不成二十年,二十年不成三十年,可实际上孩子们哪能等那么久?不行,我不能再拖下去了,我要把这一万全部寄回去,马上寄回去,一刻也不停留!
我猛地合上存折,打开门就往外跑。走到校门口,却听保安室传来谈话声:“听说老板准备关闭其中一所学校。”我一听大惊,赶紧停下脚步。又听一人问:“哪一所?”
“天河区华明学校。”
“为什么要关?”
“没钱赚呗!”
“那我们这所学校呢?”
“听老板娘说,眼下还只有我们学校效益好一点,其它几所学校保本就不错了!”
我做梦也没想过老板收那么多学费居然不赚钱,不禁愣了,脚步不由自主地走进保安室。里面两个保安见我进来,问:“林老师,什么事?”
“你们刚才说老板办学不赚钱,为什么不赚钱?不是收很多学费吗?”我着急地问。
“也不是说不赚钱,是赚钱不多。你想,这校舍是租的,一年几十万的租金要出吧?学生课桌椅,各种教学设备,还有你们老师的工资,这些都要钱吧?如此算来,还有多少钱呢?”
“可是,办学是慈善事业,像以前的南洋华侨陈嘉庚就免费办了很多学校,哪里赚什么钱?”
“我们老板怎能跟陈嘉庚相比?陈嘉庚的企业有多大?我们老板有多大?他不过开了几间超市,为了多赚些钱才办起了学校,你让他做慈善事业,他才没那么傻呢。”那位年长的保安笑道。
我虽然早知老板办学只为赚钱,可听到这话还是如雷轰顶:原来我们老板真的只为赚钱!原来我们老板不赚钱就要关学校!原来我们老板不赚钱就要关学校——老天,万一把我们学校关了,我岂不又喝西北风了?孩子们岂不也喝西北风了?
我吓得心脏“咚咚”直跳,双手捂紧存折,仿佛生怕被人抢了去。我想:若把这一万全寄出去,我又成光杆司令了!若学校继续开办,我还可以赚回来;可万一学校被老板关了呢?看来我还是不能寄一万,只能寄五千!况且,我留五千并非为我自己,而是为了我的父母啊!
于是我迈开脚步朝外走去,一边走一边想:就寄五千!就寄五千!亲爱的孩子们,我真的只能寄五千哪!
这样想着走着,我很快来到邮局,一刻也不犹豫就把五千寄了出去。做完这一切,我才心安理得地返身回来。
走到离学校大约一百米的一处立交桥时,鼻腔内突然飘进一股青椒炒瘦肉的异香。我心中一震,顿时口水直流。是啊,我已经好长时间没在外面吃了,今天刚刚寄了五千元回去,是不是吃一顿庆贺一下?
这个想法一产生,便以雷霆万钧之力摧毁了我所有的省钱意志。我迈开大步到了桥下,果然有几家简陋快餐店,民工们正呦五喝六吃得热火朝天。我跨进其中一家店门,老板马上迎过来问:“吃饭吗?”
我“嗯”了一声,便看上面的价码。这里既有普通快餐,又有现炒快餐。我当然毫不犹豫地点了一份现炒的,正是仰慕已久的尖椒瘦肉丝!
老板答应一声,就跑后厨忙活去了。过不多时,一盘香喷喷,金灿灿的尖椒瘦肉丝端了上来。我贪婪地吸了一口香气,便迫不及待地伸筷子尝了一口,一阵销魂蚀骨的感觉顿时让我魂飞天外。
我极幸福极缓慢地品尝着这久违的美味,唯恐这幸福的时光过快地从我嘴边溜走。我吃啊吃,吃啊吃,一直吃到所有客人都走了,我的美食才进入尾声。吃完一结账,也不过六块钱。我舔舔嘴巴,依依不舍地离开快餐店,又在路上踱了十分钟才回到学校。
老师们早吃过晚饭,正聚在一间空教室聊天。我一到门口,马上有老师问:“林老师,今天晚饭在哪儿吃的?怎么没看到你的人?”
我含笑回答:“在外面吃了一顿。”
“吃什么?”
“尖椒瘦肉丝。”
“哇!美味!”几位老师齐声惊呼。
我心里甜丝丝的。
“唉,其实林老师这种生活态度很对,人生在世,该享受的时候就得享受!我要不是为了老婆孩子,也会到外面吃,而且每天都吃一顿!”
我一听孩子,心头“咚”地一跳:天哪,我都做了些什么?我在吃孩子们的血汗钱!亏我刚才还挺得意,我有什么好得意的?
我赶紧离开老师们回到寝室。龚室友这时还没回来,趁着这功夫,我加紧清点存折上的剩余款项,果然还有6000。这个巨大的数字让我心头一阵舒坦,我赶紧将它藏好,像藏金元宝一样藏好,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第二天的生活又恢复如旧。下午送走学生后,我还依依不舍地站在校车场,目送校车从视野里消失。正神游间,耳边突然响起声音:“林老师,你昨晚在哪儿吃尖椒炒瘦肉?也带我们去吃一顿?”
我扭头一瞧,正是昨晚在空教室聊天的两位男老师,他俩脸上全是渴望与期待的神色。我今天本没有去吃的打算,可见他俩这幅猴急神态,心中着实不忍,便一狠心想道:对,再吃一顿,下不为例!反正今天是别人要我带他们去,我是迫不得以而为之!
我们仨来到昨天那家快餐店。老板一眼就认出了我,高兴地说道:“来来来,今天想吃什么?”
“尖椒炒瘦肉!”一旁两位老师已抢先回答。
我却被左边的普通快餐吸引了,那里有一条条的油炸整鱼,金黄金黄的非常诱人。于是我改变主意,上前点了包括它在内的一份普通快餐。我这么做当然也算了经济账:普通快餐四块,而现炒快餐六块,这两块的差价对我也不是小数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