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收费工作果然开展得有声有色,上午半天就把各项费用收齐了。到了下午,顾主任按惯例给老师们分发课表。轮到我时,却只有三个班的物理了。我大吃一惊,问:“我明明带五个班的物理,为什么突然拿掉两个班?”
顾主任却笑了:“五个班的物理,一周多少节课?”
“二十节。”
“那该有多累呀!”
我不禁一怔。
的确,上学期那么多课真把我累坏了。尽管课堂上激情高涨,可每天将学生送走之后,我都会感到两腿发软,全身似要脱力。有好几次,我连晚饭都没吃就倒在床上睡着了。我也常常想过,这样长久下去,万一某天把身体累垮怎么办?此刻听顾主任说起,我不禁瞿然一惊:是啊,我要爱惜身体!我要爱惜身体!就算不为我自己,也要为张桥中学的孩子们爱惜身体呀!
“小林老师,我们都是在外打工的人,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呀!要知道,工作都是为老板做的,可身体永远属于自己!”
我被这句暖人心的话语深深地感动了,想想之前还有些看不起顾主任,我羞愧得几乎无地自容。
回到寝室,龚室友正在看课表。我凑过去一瞧,却带了三个班的化学。我不禁大喜:终于物尽其用了!
上学期龚室友只带一个班化学时,我曾幸灾乐祸地替学生庆幸,替祖国的教育事业庆幸。我认为龚室友既然不喜欢当老师,他带的课越多,对祖国教育事业的危害便越大。可是经过期末定位工作的洗礼,我发现他也能和学生打成一片,便改变了对他的看法。此次他带三个班化学,我真替他感到高兴,更替祖国的教育事业感到高兴。
工作很快进入正轨。
因为比上学期少了两个班的物理,我的体力更充沛,工作激情更加高涨。这天上午第三节课刚下,忽听外面响起龚室友愤怒的吼声:“走,找校长评理去!”
“走就走,谁怕谁呀!”这是学生的声音!
我一听大吃一惊,仿佛一下子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是啊,自打第一次做定位工作以来,我在华光中学所见,全是老师与学生打成一片的快乐场景,师生之间可谓亲密无间,水乳交融;此刻听这两记吼声,竟似仇深似海,水火不容!我吓得连打两个哆嗦,赶紧跑出来看。只见龚室友与一名小个子男生正一边争吵,一边气势汹汹朝校长室疾走。这滑稽而吓人的场景再次让我大吃一惊:噫,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赶紧跟在后面来到校长室,程校长与顾主任果然都在。
“发生了什么事?”程校长问。
“他打我!”小个子的普通话广东味十足,听起来很凶恶。
我又是一惊:噫,龚长林竟然打学生!为什么要打学生?不是早就跟学生打成一片了吗?还打他干嘛?
“他在课堂与别人追赶嬉闹,‘砰’地一声把我的腰椎都差点撞断了!”这是龚室友声音。
我这才恍然大悟,却还是觉得龚室友不该打学生。
这时程校长发话了:“你这娃娃怎么这么不遵守课堂纪律?”
“遵守课堂纪律?教室里本来就没纪律!”
程校长一怔,说话的语气顿时低了三分:“就算没纪律,你也不能撞老师呀!”
“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就完了?我的腰椎都差点被你撞断了!”龚室友一边揉腰椎,一边气冲冲地说道。
“你看,你把龚老师撞那么狠,龚老师打你一巴掌也不为过。”程校长赶紧打圆场。
“老师不能打人!”小个子大声尖叫。
“老师不能打人,学生就能打老师?我打你一巴掌,你居然拿起凳子砸我!要不是我眼明手快夺下凳子,早被你砸坏了!”龚室友脸涨得通红,怒吼道。
我一听这小子居然拿凳子砸老师,顿时大怒。初到华光中学时,初二(2)班有名男生拿凳子砸人,我咬牙切齿地痛恨了好长时间;此刻听这小子也拿凳子砸人,我顿时恨得牙根子发痒。
“是你打我在先!”
“是你不守纪律在先,是你撞我在先,我打你都还打轻了!”龚室友怒吼。
“你要觉得打轻了,就再打一次试试!”小个子横眉怒目盯着龚室友。
龚室友猛地举起手臂,却停在半空不敢打下去。
“龚老师,算了算了!算了算了!”程校长赶紧上前将龚室友的手放下来。
龚室友看来并不敢真打,见程校长拉他,便顺势将手放下来。
小个子脸上露出得色:“你要再敢打,我让你教不成书!”
我突然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因为这话只有成年人才说得出,想不到这小子还是个学生,居然说出了成人说的话。
“你这娃娃怎能这么说?老师辛辛苦苦教你,你是怎样对待老师的?难道你在家里也这样对待你的父母?”一旁的顾主任终于发话了。
“我当然不会这样对父母,他们供我吃供我穿给我钱用,请问老师给了我什么?”小个子寸步不让。
这话仿佛在我耳边炸响一声霹雳!
自打上小学以来,“师徒如父子”、“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等信条便已深入我的内心,我从来没有怀疑这句话的正确性;自己当上老师后,我对学生爱比天高,更没想过它有什么不妥。此刻听小个子一说,我不禁扪心自问:请问,我给了学生什么?
是啊,我教给学生知识,教他们做人,我对学生爱比天高,这难道还不够?可是,我真的教给了他们真知识真本领么?他们做的那些填空题选择题真的能派上用场么?我来广州几年应聘了那么多单位,又有哪家单位用上了我的填空题选择题?
突然间,我感到眼前一阵迷茫:我当老师,究竟是为了什么?
“谁说老师没给你什么?老师教给了你知识,这难道还不够?”这是程校长的声音。
我心中一震,赶紧凝神倾听。
“知识?我什么都不会,老师教给了我什么知识?”
我一听伤心若死:是啊,他什么都不会,老师教给了他什么知识?
“那么我问你,你会认字么?会加减乘除么?”
“我会,但那是小学老师教的,不是他教的!”
“你……这……”程校长顿时语塞。
于是大家都沉默了。
再过一会,程校长只好无奈地说道:“我看这样吧,虽然龚老师打了你,但你也把龚老师撞伤了,大家都既往不咎好不好?”
小个子不服:“老师不能打人,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那你想怎么着?难道真想让我们老板开除龚老师?我告诉你,没门!我们老板以前读书就被人拿凳子砸过,他最恨你这种人!要是让他知道这事,他一定会退钱让你走人!你以为我们老板真的稀罕你那一千三百八?他那么大的老板会稀罕你这点钱?”程校长生气了,突然义正辞严地吼道。
小个子终于被击中死穴,脑袋一下子耷拉下来。
这事总算处理完了,我和龚室友一起离开校长室。来到外面,龚室友愤愤地说道:“在这里当老师真他妈没尊严!对学生打不敢打,骂不敢骂,任由他们欺负!我要是手上存够了钱,一定马上就走人,决不在这里多呆一分钟!”
我原本和龚室友站到了同一阵线,可一听这话顿时大怒,真想冲口而出:“你这家伙,还真是不喜欢当老师啊!既然不喜欢,就早点滚蛋,省得留在这里误人子弟!”可再一转念,我想到了小个子刚才说的话:“请问,老师给了我什么?”我感到浑身一软,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
和龚室友分手后,我变得有些神思恍忽,脑子里总是忍不住要想:“请问,老师给了学生什么?”我实在受不了这煎熬,放学后便一个人跑到老远的公路边,一边看轰隆隆的车流从眼前掠过,一边任由脑子里拼命地想:“请问,老师给了学生什么?”
我首先问自己:读了那么多年书,我到底学到了些什么?
我想起了一件伤心往事。
那是初到水杉中学不久,水杉村广播室的扩音器坏了,村长听说中学有位林老师是物理专业毕业,便兴高采烈地请我去修。我硬着头皮带上工具跑过去,迎接我的是村民们热烈的掌声。可我打开扩音器,却简直如坠云雾里……万般无奈中,我听到几个村民小声说:“物理专业的大学生怎么连这个都修不好?”我羞得恨不得当场碰死。
自那以后,我发誓好好钻研电器维修。可师专时的那些课程好像和维修关系不大,我怎么也钻不出所以然来。直到第一次发了工资,我才有机会跑县城买回一本《家电维修大全》,又狠心抱回一台收录机,这才渐渐有了些起色。可是时至今日,这方面的功底依然不深!要是深,我也不至于找工作处处碰壁!
再往回想,我想到了高中做了无数的题,却在生活中几乎派不上任何用场!而初中阶段仿佛学了些生活常识,却也对生活帮助不多;继续往下想,我想到了小学,这才对老师们真正感激起来:是他们,教会了我认字,教会了我作文,教会了我加减乘除啊!
可是这么一来,岂不等于我的初中高中师专基本上白读了?天哪,那该有多可怕呀!
我吓得魂飞魄窜,沮丧得万念俱灰,只好拖着沉重的步子继续往远处走。走着走着,终于走到一座刚竣工不久的大厦前。看着这座宏伟壮丽的建筑,我突然想到,这座大厦无疑是可敬的工人叔叔们建造的!可是,没有工程师们的设计,工人叔叔们真能垒起这么高的大厦么?不能,显然不能!所以,我先前的想法很可能是错误的,只是我没达到那个高度,才认识不到它的用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