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又怎能忍心忘掉他们?每当半夜一觉醒来,我的脑海中首先呈现的还是他们!那一张张面带菜色、可爱可怜的脸,那一双双满是童稚和期待的眼神,那一阵阵整齐回答问题的声音……无不让我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尤其是想到他们还住在破烂的宿舍里,还行走在泥泞难行的操场边,我的心就止不住疼痛。此时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耳边提醒我:离开这里,重新去找好工作,去找每月七八千上万的好工作,一定要让孩子们早日脱离苦海!
可是我只需稍一冷静,便马上知道这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我不禁痛不欲生,泪流满面。
所以我只能满怀激情地投入这里的工作,以减轻或淡忘内心的痛苦。如此日复一日,一个学期眼看就过了一半。这天下午,校长主任突然召集老师们开会。会上,钟校长开门见山地说道:“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为的是布署本学期期末定位工作。”
很多老师吃了一惊:“期末定位?什么叫期末定位?现在一学期才过一半呢。”
我当然也是首次听说“期末定位”,赶紧聆神倾听。
“期末定位就是预收下学期的部分学费,目的是把现有学生留住,所以叫定位。”钟校长解释道。
老师们却更加惊奇:“预收学费?为什么要预收学费?学生上学期都在这里读了,难道下学期还能跑别处去?”
“这你真还说对了,不用定位费把他们捆住,学生还真有可能往别处跑!”钟校长身旁的张主任答道。
可是很多老师依然睁大疑惑的眼睛:“我们以前在家乡教书,学生都是在哪里读初中就一直读到毕业,转学只是个例;可这里的学生到底怎么啦?上学期读了下学期还转学,这转学也太随便了吧?”
“不是学生要转学,而是别的学校要挖我们的墙角。别以为这里只有我们一所私立学校,这周围的中强学校、嘉明学校,哪一个不对我们学校的学生虎视眈眈?哪一个不想从我们学校挖走几个学生?我们如果不用定位费把学生留住,下学期开始,我们的学生至少被别人挖走一半!”
“啊……”老师们一声惊呼。
我更是惊得张大了嘴巴。
之前我虽然早知这所私立学校要靠生源生存,却一直以为学生都是主动上门。此刻听完,才知学校之间还要相互挖墙角——天哪,这哪里是教书育人?这太庸俗了,简直让人感到恶心!
“所以我们得提早做好定位工作,让别的学校无机可趁!我们不仅要保住自己的学生,还要设法从别的学校挖些学生过来!老板已经说了,招一名学生奖一百;招两名,奖两百;招十名,奖一千!”
钟校长的语气慷慨激昂,会场上顿时骚动起来,老师们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是啊,一千元,对于月工资才一千元的老师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老师们哪能不动心呢?就连我,都有些心动了。
但我心动不是为我自己,我想到了张桥中学的孩子们。一千元,对于建宿舍来说真没有多少,却也毕竟是一笔收入啊!
“大家知道吗?我们张主任当初也是一名普通老师,前年我们学校刚创办,他一人就招了一百名学生,老板当场就奖给他一万,还让他当上了教导主任!老师们,张主任就是你们的榜样!如果你们也能招来这么多学生,老板除了奖钱,他旗下还有几所学校等着你们去当教导主任呢!”
“哗……”会议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大家的掌声一方面送给张主任,以表示对他的“丰功伟绩”的钦佩;另一方面,大家胸中都被激发了豪情壮志,准备像张主任那样大干一场了!
我的心脏却狂跳起来:假若我也像张主任那样,不仅每年都能得到一万块的额外收入,还能当上教导主任;一旦当上教导主任,我的工资就变成现在的两倍——呀,张桥中学的孩子们又有救了!
我激动得胸腔内像要爆炸。此刻,定位招生在我看来都不庸俗了,反而富有美感,因为这很可能是我翻身的一次大好机会,我一定要好好把握它!
定位工作终于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我以满腔的热情投入到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按学校安排,我的主攻班级是初二(1)班,但我对自己所带另外四个班也不遗余力。当然,其他老师也都不是吃素的,他们很快找到了搞好定位工作的法宝:与学生打成一片!
早在中学时代,老师与学生打成一片就是我心中宏大的梦想;自己当上老师后,我终于终于有机会将它变成现实。但我只能让自己与学生打成一片,却不能让别的老师与学生也打成一片,这令我一直深深地遗憾着。想不到今天,不知不觉之间,这里的老师都与学生打成一片了!
华光中学的氛围一夜之间似乎发生了巨变。
每天课间时分,整个校园内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老师和学生都在热烈地交流着,甚至追闹嬉戏着。他们之间似乎不再是师生,而是忘年交的朋友。突然,一名学生悄悄在老师腰上挠了一下痒,然后转身就跑。老师痒得咯咯大笑,马上拔腿去追。师生俩一前一后,追得不亦乐乎。终于追上了,老师在学生腰上猛挠,学生痒得躺倒在地大笑……这样的场面几乎每天课间都在上演,师生之间再也没有距离,没有隔阂,只有亲密无间,其乐融融。
课堂上也是一派热闹景象。老师再也不站在讲台上讲课了,而是走到学生中间,和学生彻底打成一片。每个老师都使出浑身解数与学生交谈着,谈人生,谈理想,谈天南海北。但大家最后的目的只有一个,让学生把两百元的定位费交上来!
教室成了一个快乐的场所,学生是快乐的,老师是快乐的,大家都是快乐的。如果你从教室窗外往里瞧,一定很难瞧见老师,因为他已经完全湮没在学生堆里——这可是真正的与学生打成一片啊!
在这样快乐的气氛中,老师们你追我赶地做着定位工作。班级定位率排行榜上,几乎每天都出现名次大洗牌。仅仅两个星期时间,学校总定位率达到90%!当天下午的老师会上,钟校长豪迈地宣布:“学校定位工作早已超过总部要求,我们后阶段的主要任务是招生。老板亲口说了,他旗下又新建一所学校,明年九月一日开学,届时谁招的学生多,谁就是那里的校长和主任!”
“哗……”会议室里顿时掌声雷动。
是啊,对于在座的老师来说,还有什么事比这更诱人,更激动人心呢?从普通老师变成校长和主任,这是多少老师一生的梦想啊!更何况,在这里当上校领导不仅意味着职务的升迁,更带来了经济收入的大幅改变,试问哪个老师能抗拒这种双重诱惑?包括我,也一样不能!
但我抗拒不了诱惑完全是为了张桥中学的孩子们!
亲爱的孩子们哪,我又看到希望的火光了!假若我真能招来一百名学生,得到一万元奖金,我一定马上给你们寄回去!等我当上教导主任(我压根儿没想过当校长)工资翻了番,我再给你们每年追加一万元!如此一来,加上我以前的计划,我每年能给你们寄回两万五!虽说这笔钱对于建宿舍来说还是有点少,但我决心用三年时间去做,一定要把它做成!
想到这,我的心头再次升起久违的责任感与使命感。会议一结束,我马上跑到校外,专门寻找外来人口集中的区域挨家查询,看看谁家的孩子下学期可能来这里读书。我问完东家问西家,问完南家问北家,忙活了近两个小时,最终却一无所获。
第一次招生就受此重挫,我的招生激情一下子消散大半。
回到学校,已是晚上九点多钟,很多老师聚在一间空教室里,正热烈地讨论未来的招生打算。我一到近前,马上听到一位老师说:“我明天去鑫源学校一趟,争取从那里拉几个学生过来。”
我一听眼前便亮光一闪:呀,我何不也到那儿去拉?
“真能拉得来么?”另一位老师问。
“我以前在那儿教过。”
“唉呀,既然在那儿教过,就多拉些过来,到时候你就是我们的教导主任了!”
“哪有那么容易?人家那里的老师也不是吃素的!再说,拉过来的学生多了会招人恨,说不定某天走到街上被人从背后捅一刀,那可怎么办?”
我吓得心脏“突”地一跳:妈呀,原来招生还有生命危险!
“那你还去拉?”
“少拉几个不要紧,比如说两三个,三五个,但最好不要超过五个,超过五个就危险了。”
“唉,看来招生真不像想象中那么简单,我今天下午跑了一趟,一个也没招到,真想不通张主任去年怎么招那么多!”
“人家那是逮住了机会!我们学校刚创办那年,这周边还有好多外来工子女没地方读书;如今这里的学生基本上一个萝卜一个坑,已经没有多少招生空间了。”
老师们一听都泄了气。
我虽然也大感泄气,内心却反而安定下来。今天下午的招生实践,已经让我清楚地认识了自己;此刻听完老师们的谈话,我几乎要彻底放弃当教导主任的打算了。可是不招生不当上教导主任,我在华光中学永远没有出头之日!我没有出头之日事小,张桥中学的孩子们没有出头之日事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