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一把箭支被莫日根散乱地丢在地上。
“下一组。”他懒懒地说道。
李文秀猛地冲出队列,弯腰抓起一个箭囊,狂奔至箭支散落处前,曲膝滑跪,同时将背带绕过腰部。
这次运气不错,没抓到搭扣损坏的箭囊,他仔细地将它扣进背带扣环里,特别注意放在身体右边,囊口朝后。
“一支、两支……”李文秀稳稳地捏起地上的箭支,将它们插入箭囊中隔,每层皮子插四支,插满四层后,又在箭囊外边的小口处挂上最后三支。十只重箭,九支轻箭。
做完这一切,他立刻站起来,高举双手。
莫日根扫了他一眼,点点头道:“九息。”
李文秀走回隊列,這時他才有机会看向对面,那个倒霉蛋的左手高高肿起,正在笨拙地绑着背带。
“在战场上,他已经死了。”李文秀心想,随即便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原本,下午的武学课是让人感到愉快的。
大家三三两两站在一起聊天吹牛,自有学堂的仆役奉上弓箭,摆好箭靶。学生们轮流上前选择箭靶射击,有三十步的,也有五十步的,最远可达八十步,不过一般没谁会自讨没趣。
如果有人命中靶心,可能会收获零星的喝彩,当然,每当射失,迎接他的一定是毫不客气的口哨和嘲笑,于是靶场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有时候,老教习中午多喝了两盅,兴致上来后还会和学生们讲几句:“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想当年……”简直比评书还好听。
好日子在天杀的莫日根来后就到头了,据说是祭酒大人亲自从乌里雅苏台请回来的残废。
这杀才刚来第一天,就让大伙绕着靶场跑了十几圈,当场跑吐了七、八个人。
接下来“蒙古蛮子”更是花样百出,可着劲地作践人:十息之内给一把弓上好弦、然后又下掉弦,然后又上弦,边跑边上弦,不用拉绳上弦……
以前这些杂活都是仆役在做,结果第一次上弦,就有人把弓搞反了,还有人一着急把弓弦拉断了,最倒霉的是弓弦滑脱的,被反弹回来的弓片打得鼻青脸肿。
不是没有人反抗过这杀才,结果被他用只有三根指头的右手一把将脑袋摁进饮马的水槽里,那可怜的家伙现在都还每天被撵去马厩掰开粪蛋子看,理由是“你需要学习照料马匹”。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质疑莫日根的命令。
偶尔,“蛮子”也有心情好的时候,让大家喘口气,比如说现在。
让学生们围成一圈,莫日根拿出两张弓,第一张弓弓型巨大,弓臂宽,两头有长长的弓梢,反向弯曲,内嵌角片。
“这是满洲弓。”他用蹩脚的汉语说到,“满弓用披箭,二十步内直射可破重甲,中者无救。”
满洲弓即清弓,弓臂用柘木片、桦木片等硬木作为主体,弓腹贴牛角片,弓背铺牛筋或者鹿筋,用鱼鰾胶密密粘缠上,干后又粘,历时数月,是以满洲弓在后世全名为长梢筋角反曲弓。
一把精良的满洲弓制作时间短则一年,长则数年。做好后,还得放置在干燥之处慢火焙烤,方能受力均匀。不用时必须把弓弦摘下来,以免损伤弓体。
由于反曲长梢的特点,满洲弓蓄能大,根据杠杆原理,弓拉开后反而更加省力,最适合射重箭,又稳又准。
满洲弓是古代近射威力最大的弓,八旗战士经常策马狂奔至敌人二、三十步处,以月牙铲子箭抵近攒射,被射中身体的人立即失去战力,基本没有生还的可能。
但是满洲弓的不足也同样明显,由于弓梢大回弹慢,弓箭初速较低,同时因为弓弦震荡大,射轻箭时射程、准度、射速均逊于明弓。
莫日根拿出的第二把弓便是大明官兵使用较多的小梢弓,历史久远,最初原型可追溯至秦汉时。
相比满洲弓,小梢弓弓身较小,便于携带,梢短而前指,连接处有垫片减震。
小梢弓蓄力不及满洲弓,但重量轻,弓梢软,随着弓臂一起形变,效率更高,适合射出高速轻箭,射程更远。
但是小梢弓的威力远不及满洲弓,五十步外往往连皮甲都射不穿,即使破甲,入肉也浅,无法完全使敌人失去作战能力。
“选择一张适合自己的弓,才能成为好的射手。”
苏勒诧异地看向教习,什么时候“蛮子”也学会熬鸡汤了?
莫日根见学生们被自己的话勾起了兴趣,满意地摸摸下巴,继续接着说:“一个好射手,首先要懂得维护修缮自己的弓……”
演武场上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人人心中皆是哀叹。
申时已到,“蛮子”让官学生们收好器材,自己则悠闲地走到场边背靠大树坐下,从袍子里摸出个小巧的羊皮水袋,用姆指顶开塞子,里面顿时传出一股冲人的劣酒味道。
他仰头惬意地灌下一口,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学生们一哄而散,年龄大点的都离开操场,回学堂收拾文具,赶着回家温书或是帮做家务。
还有二十来人留在场上,多是十四、五岁的少年。站在箭靶处的只有一半,另一半散在四周看热闹。
苏勒叫住达春和额尔赫,这两人较为年长,武艺不俗,平日里颇受众人拥戴。
三个人素有默契,此时站在一旁耳语一番,便有了主意,达春和额尔赫各自转头寻相熟的同学交待安排。
靶边少年们一番争论后,选出三人拿起弓箭:分别是达春、苏勒、还有李文秀。
达春入学已近五年,是这群少年中年龄最大的,能开一石弓,射五十步靶不在话下。
苏勒入学虽然只有三年,但他在这群十多岁的少年中人缘很好,加上最近射箭准确了不少,于是被第二个选上。
至于李文秀,他本是汉军镶黄旗的,还没满十四岁,不知为何却来到正黄旗这边读书,平时总是昂着头冷着张脸,像是谁都欠了他几贯钱钞,所以虽然箭术高超,但也没人愿意和他结交。
不过今日原定的三号家中有事没来官学,经过商量后,少年们决定以“大局为重”,让他上场代射。
令苏勒意外的是,李文秀并没有拒绝,让原本准备劝说他一番的巴彦省事不少。
此时胖子兴奋地在场中踱来踱去,不时望向北边。在他身旁,必可塔往手上缠着布条,嘴里还不停地嘀咕:“要我说费这劲干嘛?直接迎上去锤死那群奶崽子不就得了?额尔赫,你说是不是?”
被叫到名字的额尔赫理都不理他,板着脸,一对三角眼紧盯着北边,同时轻轻活动着自己的手脚。
必可塔见他不愿搭话,悻悻地走开,用指甲掐着腮边刚长出的胡须一根根往下拔。
右翼宗学和正黄旗官学相距不足一里,以至于他们的演武场几乎就连在一起,中间只有条小路和一道垮掉半边的矮土墙。
没过多久,土墙那边闪出了几个稀疏的人影,然后越来越多,不一会就变成一群。
“三十三个。”
额尔赫开口对苏勒说。
苏勒点点头,注视着他们走过来。
打头的几个“黄带子”约摸十五、六岁,一水的白色箭袖对襟褂子,身上斜背着朱漆描金筋角弓,腰上围着根宽不足两寸的金黄色带子,垂着丝穗,下面挂着配刀鲨鱼皮箭囊,浑身上下拾掇得整齐清爽。
他们身后紧跟着数人,弓箭都拿在手上,昂着头,腆起胸脯,神气得宛如几只大公鸡。
两群人隔着几米远对视,巴彦跳出来阴阳怪气地叫嚷:“哎呦!爷说今天书院里的喜鹊怎么喳喳儿叫,原来是天家的人来了,果然好大排场!阿哥们这一身白,是要到哪里去拜大爷啊?”
官学这边的人哄然大笑,必可塔声音最大:“北边的崽子们滚回家里找乳娘吮奶去!”
宗学这边为首的几个少年听他们说话刻薄粗鄙,都皱起眉。
一个容长脸的转头往身后看了看,立刻走上来个手拿白色折扇,辫子粗长的少年,他“哗”地一声收了扇子,指着巴彦喝到:“废话少说,要比箭就比,怕了趁早认输,少扯淡丢人!”
巴彦一挺腰,正要再说什么,苏勒摆手止住他,冷冷地看向容长脸儿:“怎么比。”
容长脸环视四周,大声道:“老规矩,每方出三个人,一对一,单箭循环定胜负,赢的可以继续挑战下一个!”
“白纸扇”立马接道:“三个人都输了,你们正黄旗的今后便不准打胡同北边过路,见了我们还得跪拜喊老爷!”
他这话一出口,官学生这方人人愤怒,旁边看热闹的便大叫道:“若是你们输了呢?”
宗学少年们听了不说话,显然他们不觉得自己会输。
见官学生们纷纷怒目而视,那“白纸扇”眼珠子一转,反问道:“你们想要怎样?”
这厮甚是奸滑,把皮球又踢了回来。
巴彦再也忍不住,跳起来大叫道:“输了都当马给老子骑!”
场上的官学生觉得这主意不错,纷纷点头附和。
宗室子弟们望向苏勒、达春等人,他们看出这才是真正能作主的。
苏勒和额尔赫对视一眼,心里冷笑,向前走出几步。
容长脸儿和周围同伴说了几句,也走上前来。
两人互视,当着众人的面举起手来,击掌三次,以示绝无反悔。
双方都心怀鬼胎,宗室这边压根没想过会输,官学生们同样也早就磨刀霍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