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怀仁听了即刻生出警惕。他怎么知道乌雅拉罗带自己去过纳依族祭坛的事?莫非……稳住心绪依旧否认:“她并未带我去过。”
“当真?”华问生轻哼一笑,走到芦怀仁身边挨近在他耳边低声道,“你们那日在山丘上的一举一动我可看的清清楚楚,既然你不肯拿走,那就由我替你办这事,介时圣上降罪,可别怪你没给自己留机会!”
大笑一声,甩袖扬长而去,芦怀仁当即脑子蒙在原地,他怎么也没料到,丰收节那夜华问生躲在远处跟踪他们二人,知晓了纳依族祭坛的位置,学医术的记性都不差,他到现在必定还清楚记得在深林何处,而听他方才的话,定是要上奏皇帝带兵前去抢夺,自己亲口答应乌雅拉罗将此事烂在肚中,却不想已被他人知晓,皇帝要是真的知道是自己故意瞒下事情,不仅自己和家人死罪难逃,纳依族也会牵连进战乱。
现今如何拦住华问生阻止他上奏皇帝,芦怀仁在宫中的寝房里万分头疼。这个人犟起来软硬都不吃,实言相告十有八九也不信,敲晕了绑在屋里?芦怀仁摇了摇头挥走这个想法,论打架他还不如对方,抓头琢磨半天,决定还是先去看看对方的行动,再做打算。
大概也是时间点赶的特殊,前朝皇帝这个时候满脑子都在琢磨如何庆上元节,没工夫搭理华问生的骚扰,危机也暂搁置到了节后。
能拖了几天的时间缓冲,芦怀仁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不过怎样彻底断了对方念想,还是要斟酌一番,然一直斟酌到上元节,也没想出一个有效的办法,芦怀仁抬头望着窗外的高墙皱眉沉思,真希望现在有位神仙给自己指出良计。
出神发呆中,一只彩蝶顺着打开的窗口翩然飞入,落在案上墨砚边,一动一动的舞着双翼。
末冬寒天哪来的蝴蝶?而且这双翼的花纹看着忒是古怪?嗯……怎么瞧着有点眼熟?
等等!这彩蝶……是她?!
芦怀仁心里咯噔一跳,顺着银蝶飞进的方向猛然抬一头,登时惊愕站起绕道窗前,瞪大双眼不敢置信的伸出一只手试探,下一秒,一个真切的温暖落入怀中,阔别多日的熟悉轻语缓缓响过。
“我来中原学医了,可不要忘记你说过的话。”
真的是她。伸出的手臂不着痕迹的弯回,紧紧拥住突现的人,芦怀仁闭眼抵在对方耳侧,感慨万千汇成一句,亦是笑意回道。
“芦某早已恭迎多时。”
日坠西头天幕渐黑,宫中亮起盏盏灯火,外面的天际,不时有绚烂的礼花朵朵绽放,热闹的杂耍庆贺声回响在城中,顺着风飘进皇宫各处角落。
乌雅拉罗来了一刻也没闲的在房中走动,对屋内没见过的摆设玩件满是好奇,摆弄着格架上的古物问道:“这间屋子只有你一人住?”
芦怀仁点头道:“太医令在宫中确有自己的住处。”
“与你同行的那个人也是一样?”乌雅拉罗轻盈转到案前坐下,深深望着对方现在的样貌,将一丝一寸映到眼中,芦怀仁又是点头,忽然想起华问生白日的话,打住阔别未见的重逢,问起更重要的事:“你怎会突然到宫中来?”
“你曾说过你在皇城啊。”乌雅拉罗笑着一回,转而语气轻弱几分又道,“除此,我不知该去何处寻你。”
“是我疏忽了。”芦怀仁着实心生内疚,走之前太匆忙,忘了告诉乌雅拉罗能联系到自己的方式,难以想象一个不曾出过深山的女人,花了多少力气才打听到自己所在,她忍下奔波的苦都只为千里迢迢见自己一面,芦怀仁的心不断动摇,凝视剪水双眸片晌,强忍着压下泛起思绪接着问,“你来找我有话要说?”
乌雅拉罗脸上浮现一丝苦笑,从腰间的布囊中摸出一精巧的金属容器和几页残纸,递到芦怀仁面前道:“这个给你。”
芦怀仁打开容器的扣合,向内一瞧顿时皱紧眉头,容器内装着熟识的红色物体,正是纳依族代代供奉在祭坛内的“圣物”!看来事情不妙,立即询问道;“纳依族出了何事?”
乌雅拉罗头回垂眼叹了口气,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先前纳依族因为“圣物”的谣言,不断被外界来犯者骚扰,其中有个得了大风症的人将此病传染到族内,族中人从未见过此病症,也不是蛊术可以治好,只能想尽办法从各处求医问药,芦怀仁两人就是阴差阳错被乌雅拉罗捉进去治病,二人在时病情得到了控制与稳定,但他们走后病魔又再次恢复凶猛势头,接连夺走数人的性命,这时恐慌不安的族中开始传出不满声音,指责乌雅拉罗不该放走两人,让族人受这等苦难。
积怨的声音日益强大,连五坛的坛主之间都开始出现嫌隙,此时族中有人打起了“圣物”的主意,认为日夜守护供奉这个先祖的遗物,也是时候该让它为族人们发挥作用,然深精蛊术的乌雅拉罗本能感觉到,此物不能轻易作用于人的身上,搞不好治病不成,反而会衍生变得异变,竭力反对将“圣物”交出。此意一出,座下五坛立即分裂成两派,金蜈、土蝎与水蟾三坛当夜联手,刺杀祭坛长老,仗着多数的反对声在祭坛外围逼乌雅拉罗,对峙之后一番混战,最后在木龙和火蛇两坛的护送下,乌雅拉罗趁夜逃出深山甩开围追的族人,然两名坛主却因重伤最终身亡。
失了容身之处的乌雅拉罗流落到云州境内,不熟中原习俗也不知去向何处,思来想去回想起芦怀仁曾说的话,便打定念头去皇城找他,当了一身的族内银饰换成银两,从云州一步一步摸索着向皇城前行到此。
“赶路中这些东西还被盗走一半,山外的路果真有些难走呢。”乌雅拉罗玩笑般自嘲路中不谙世事的差错,又道,“现在它对于我已是无需守护之物,不如交给你来处置。”
“被盗走一半真的无碍?”看着对方并不甚是紧张的神情,芦怀仁心中还是为她担忧,乌雅拉罗递出的几页残纸字虽然并不是密密麻麻,但能看出是记载着“圣物”的炼制方法,许是保管在每代族长手中,现今丢了一半,那要是被别人破解出门道,这不是对他们极大不利。
乌雅拉罗却是摇头说道:“这不是先祖的记载,这是我依据残存文字的推演,原本是想真正掌握‘圣物’,可惜未能参透全部,本就是不全之词,所以被盗走一半也无碍。”
倒是也有几分道理,苗人的蛊术本就千变万化,能深谙熟知的人少之又少,更何况还是百年前搞出的复杂玩意,想来凭着半截云里雾里的纸也看不懂几行,能参透更是困难,到不是太打紧,眼下更重要的是如何将她安置出宫,虽然她一人悄然闯入,但上元佳节宫中各种戒备森严,保不准就被哪处的暗卫察觉,深思之中,屋门突然被敲起。
芦怀仁对乌雅拉罗做一噤声,示意她躲身到屋内,自己悄悄走到屋内格架前,将“圣物”藏在铜饰后的暗格中,而后将几页残纸揣在怀中,整整衣衫装作无事问道:“何人?”
“是我。”门外传来一声暗含傲气的回应。
华问生?芦怀仁心中生起疑惑,走近门前正要打开,忽的听见门外隐约响起阵阵脚步声,敏锐觉察到对方不是只身前来,还带了士兵。
不妙,乌雅拉罗应是被暗卫发现了……
硬着头皮拉开门,盯着立于门前一脸自信面容的人问道:“华太医此时前来芦某处,有何贵干?”
说话的同时暗扫人身后,果不其然,几队羽林卫持弓和兵刃立于远处。
华问生轻呵一声,眼光跃过芦怀仁直看向屋内道:“上元佳节芦太医不去宫中庆宴,反一人呆在屋内,不觉无聊?”
芦怀仁道:“芦某身体不适,这庆宴便不去了,有劳华太医代在下向他人转告。”
“既然芦太医身体不适,何不让我来诊断一番。”说着抬脚要跨进屋内,芦怀仁当即抬手拦住他去路,冷声问道:“你带十六卫前来到底有何用意?”
“芦怀仁,你少在这里这里装傻!”华问生扬开对方阻挡的手臂气恨道,“有暗卫见到一陌生女人进到你的房间,我想你知道我说的她是谁,把她交出来!不然休怪我不念同僚情面!”
芦怀仁斜他一眼也是严声道:“天黑影深,暗卫就确定见到的是个陌生女人,说不准只是哪个迷路的宫女罢了。”
“事到如今你还在为她狡辩。”华问生哼一声,转头向后喊道,“从外围住,进屋搜!”
“你敢!”芦怀仁上前一把紧攥住华问生的衣襟怒视大吼,长这么大他还是头回火气烧的如此旺盛,盯着他的两眼说道,“你不会找到想要的东西!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呵,早就晚了!”说着一把将芦怀仁推到门外,对着带来的羽林卫喊道:“给我搜!”
羽林卫听令冲进屋内准备搜寻陌生人影,进入的霎那忽然从内一阵迷烟扑出,赶在头前的羽林卫立即中招,面上皮肤瞬间被灼烂,更深的当时就伤到眼球变为残废,卫队退出的档口,一个黑影从迷烟中闪出,轻跃几下消失在夜幕中。
华问生见乌雅拉罗跑掉,转而怒视一旁的芦怀仁,指着远处道:“你还说她不在!”
芦怀仁掸掸被拉皱的衣袖,反而镇定自若的回答:“你与其有空抓她,倒不如直接去祭地中取物,那样岂不是更快?”
华问生满腹怀疑的打量芦怀仁,不信道:“我怎知她不会带着那东西出来?”
芦怀仁言辞凿凿说道:“那是她族中至关重要的宝贝,怎会随身带在身上,你也知道她有意于我,千里寻人之路带着宝贝出来,难道不怕途中遗失?”
华问生反复揣摩芦怀仁的话,又审视他神情几眼,来回思索半天,也觉说的有理,如此重要之物带着出来,对于一族之长行为太过草率,暂行带羽林卫回去不再继续追捕乌雅拉罗,芦怀仁看一行人走远,暂时长舒一口气,心中也知今夜过后这皇宫是再也待不下去,当晚向吏部请呈辞官,带着躲到皇宫外的乌雅拉罗回到襄州湖安县。
在之后乌雅拉罗便住在芦怀仁的家中,改了中原的名讳,跟着他学习中原的医术和药理,几年后原配急病离世,守灵过后芦怀仁本想迎娶她,依中原的习俗有个名分,然本人拒绝了,能呆在心慕的人身边,已然满足,于是两人一直相敬如宾到现在。
而华问生则不知纳依族族内生变,兴致冲冲带兵南下扑了个空,后因欺君之罪锒铛入狱,一直到圣历之年才释放而出。
原因道出,座下一片唏嘘,原来竟是以前朝的一道圣旨为索,引出来现今这等盘根错杂的事情,贺年捋顺了整件事,问道:“芦爷爷,我一直有一事不明,既然当时谁都不清楚‘圣物’的作用,为何不直接毁掉它?”
芦怀仁又是叹一口气,说道:“此物是苗人先祖所留,在苗人中祖上的遗物常供奉祭拜,损毁祖先之物乃是大忌,故一直保留下来。”
文化观念的差异让这个东西存留了如此长的时间,贺年也是无奈叹口气,起身先离开,将整个事件整理而出传给津州的池不群他们,芦怀仁看前尘之事叙的时辰太长,也去给几人安排住处,出门走几步发觉有人跟在身后,回头一瞧,是与他们一道同行的纳依族女孩。
“爷爷,能不能带我去见前代族长?”阿诺姆望着芦怀仁说出自己的请求,平静的语气中透出一丝哭意。
芦怀仁上下打量几眼阿诺姆,瞄到她腕上带的蛇样银饰,心里明了几分,点点头领着她去到后宅的一处房间前敲敲屋门,屋内传出一声苍老妇人询问,芦怀仁没说话而是看着阿诺姆,就见女孩紧张抓着衣角酝酿一阵,开口说出一声纳依族语言。
话音落地,屋门片晌忽地打开,一老妇人面容激动地站在门前望着门前女孩,同样回了一句熟悉的同族话语,阿诺姆登时“哇”的一声扑到老妇人怀中抽搭啜泣,眷恋般依偎低语,两名年岁相差近半百的同族人,能在冥冥之中巧然相遇,真是一场缘分。
“爷爷看出了她与奶奶有关?”芦槿不知何时站在身旁,远望着两名重逢怀念的老少二人问道。
“她手腕上的蛇样银饰,我曾见火蛇坛坛主带过,或许逃亡那夜故去的坛主,正是她的祖辈。”芦怀仁也是感慨当年事,同样望了几眼前方的老小,转而又对芦槿道,“倒是你这伢仔,暗中算计爷爷,真是白养你这么大。”
芦槿听老人的不满抱怨反是呵呵笑道:“爷爷莫气,孙儿只是不想让您一直忧心罢了。”
芦怀仁挑眉倒是有几分兴趣问:“嗯?这话怎讲?”
芦槿如实道:“爷爷因为往事一直心中积郁,纵使面相上无变化体内总会沉积郁气,长此可对身体不利,现在讲出来,是否舒畅许多?”
芦怀仁听闻嘿笑一声,无奈摇摇头对芦槿道:“伢儿现在都能给爷爷看起病症来,唉,看来我果真是老了。”
“孙儿只是希望爷爷益寿延年,哪里敢在您老人家面前卖弄医理。”芦槿巧言哄乐芦怀仁,接着又问,“奶奶当年给您的残页,爷爷现在可还收着?”
芦怀仁不解:“你问那个作甚?”
芦槿遥望着津州的方向说道:“他们当年想知道的事,或许现今我们能查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