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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县教育局给姜洪轩安排了工作,让他在大石村小学当老师。他当然不知道,是梁队长帮他说了话。村里小学缺老师,梁队长找了大队,大队又找了公社,最后才让姜洪轩留在村里当小学老师,但每月的工资要到公社去领。

既然不念书了,姜明浩开始去生产队出工干活。第一天,队里给他派的活是跟大伙儿去修梯田。当前,全国都在向大寨学习,他们这里是山区,耕地有限,为了给国家多打粮食,队里组织社员们在山坡上修梯田。在当地,修梯田的活最累:用马车把远处废弃矿山的碎石运到山下,再由人用柳条编的背篓运到山上。

姜明浩在电影里看过梯田,层层叠叠,犹如一幅非常好看的图画,如今自己站在了这幅画中,还要用双手亲自去绘制它,他还真有点激情澎湃的感觉。干了一上午,他咬牙挺了过来。休息了一中午,下午,刚把背篓放在肩上,就感觉肩膀火辣辣地疼,腿肚子也直打哆嗦,没走几步,就像喝醉了酒,摇摇晃晃走不成直道。忽然听到身后有人扑哧笑了一声,他刚要回头,肩膀也跟着歪到一边,背上的石头就要掉下来了,被伸过来的一双手给扶正了。他这才把头转过去,看到是一个背着书包的姑娘。

姜明浩感激地对她笑了一下,她瞪着一双大眼睛问道:“俺咋没见过你?”

他嗯了一声,顾不上再说话,咬了咬牙往山坡上走去。

好不容易盼到晚上收工,姜明浩刚一进家门,就看见下午见到的那个姑娘蹲在他家灶前烧火。周桂清正在灶台上和面,看见儿子回来了,问他累了吧?他含糊答应一声,进了里屋,一头栽在炕上,浑身骨头架子好像都散了。听着外屋厨房的说笑声,他迷迷糊糊觉得自己还是踉踉跄跄走在山坡上,背上的石块把他的腰压成了九十度,连喘气都特别费劲,走着走着,前面有道土坎,他刚要迈过去,后面有人拉住他裤脚,冷不防摔了个大跟头——他哎呀一声睁开眼睛:妈妈在拽着他的裤脚,小妹妹在旁边捂着嘴吃吃地笑。

周桂清心疼地看着儿子:“起来吧,吃了饭再好好睡。”

姜明浩真饿了,没等菜端上来,抓起桌上的玉米面饼子大口吃起来。姜洪轩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让他慢点吃,又问他:“地里的活累不累?”

“不太累,就是不会干。”姜明浩不想让他们替他担心。

周桂清端着一大盆炖菜进来:“多亏二霞过来帮忙,要不,这顿饭不知道又做成什么样了。”这些天,一到做饭时她就犯愁。她从没用过农村的大锅,每次手忙脚乱不说,不是饼子贴煳了就是烧干锅了,为此,她没少偷偷抹眼泪。

姜明浩嘴里嚼着饭,问妈:“二霞?谁是二霞?”

“对屋梁队长家的二姑娘。”周桂清眉头舒展了一下,“这孩子,心眼可好了,看我不会烧火,就过来教我。唉,做了大半辈子饭,还让做饭给难住了。”

“咋没见过她?”姜明浩纳闷儿,来了好几天了,对面屋除了梁队长两口子,没看见他们家还有别人。

“她在公社中学上学,平时在学校住,星期六了才回来。”周桂清解释道。

吃饱了饭,天还没黑透,姜明浩就爬上炕睡了。

第二天,队里没派姜明浩去山上修梯田,而是让他去猪圈起粪。姜明浩扛着铁锹,一大早来到村西头队里的猪圈旁,只见几个女社员站在那儿,那个叫梁二霞的也在里边。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瘦女人,一眼瞧见了姜明浩,冲着梁二霞嚷道:“你爸派的这是啥活?让人家城里的小白脸来起猪粪,可真能砢碜人。”旁边另一个女社员问她:“咋啦,你心疼了?”

瘦女人故意瞅着梁二霞,“还能轮到俺?早有人心疼啦,要不,咋连书都不去念了。”

“让你撩闲!”梁二霞用铁锹撮起一锹土,朝瘦女人扬过去。

瘦女人躲闪不及,弄得浑身灰土,她拍打着衣服嘴里嘚咕着:“没占着便宜,还惹了一身臊。”

姜明浩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满脸通红站在旁边,不知往哪儿躲藏。

瘦女人招呼大伙儿:“好了,别闹了,干活吧。”她凑到姜明浩跟前嬉皮笑脸说了一句:“哟,小白脸成大红脸了。”

猪圈的围墙不高,姜明浩自告奋勇,率先跳进了猪圈。他用铁锹撮起和着泥水的猪粪,用力甩到猪圈外面。刚开始干,他胳膊还有点劲,勉强能把猪粪甩出去,只是没准儿,东一锹西一锹的,猪圈外面的女社员到处直躲。没甩几下,他就觉得没劲了,有一锹没甩出去,糊在猪圈墙上,溅得他自己满身臭泥水。

瘦女人叨咕一句“还赶不上老娘们儿”,脱了鞋,挽起裤脚,扒着猪圈墙就要往里跳。

梁二霞一把拉住她,“行了,三姐,看你那麻秆儿样,俺进去吧。”

被称为三姐的她歪着脖子问梁二霞:“是心疼你三姐,还是心疼小白脸?”

梁二霞没搭理她,把鞋甩在一边,光脚跳进了猪圈,甩开膀子干了起来。她整个身体按着一个韵律使劲,两臂的伸展和腰肢的起伏非常协调,把一旁的姜明浩看得直愣神儿,也学着她的姿势,果然觉得省力了很多。

中午收工了,姜明浩扛起铁锹往家走,梁二霞喊了一声“等俺一会儿”,从后面几步追了上来。她和他并排走在一起,浑身散着热腾腾的汗气,迈着大步的两脚落地时吭吭响。

“累不?”梁二霞主动和姜明浩说话。

姜明浩对她有了好印象,话自然多了:“比昨天强多了,就是……这些人够大方的了。”

“农村老娘们儿,都这么邪乎,跟你不熟,要不,她们敢扒你裤子。”说完,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看了姜明浩一眼。

“真的?”姜明浩吓了一跳。

她咯咯大声笑了:“吓唬你呢,当真啦。”

“你真能干,比我还有劲。”姜明浩称赞她。

“从小就下地干活,哪像你们城里人,秧子似的。”她说完撇了撇嘴。

姜明浩没听懂啥意思,问她:“秧子?啥秧子?”

“放心吧,不是骂人的话,是夸你呢。”她又咯咯笑了。

她的笑声让姜明浩想起了胡莉。胡莉也爱笑,但没她笑得这么响亮,这可能是城市女生和农村女生的差别吧?

“哎,你叫啥名?俺就知道你家姓姜。”她歪过脑袋,用好奇的眼光瞅他。

“姜明浩。”

“姜明浩……”她重复了一遍,“好听,城里人起名真好听,不像俺农村人。”

姜明浩问她大名叫什么。

“啥?大名?”她愣了一下,“噢,叫梁二霞,但从来没人叫,都叫俺二霞。”

“二霞……”他停了一下,问道:“那你家还有个大霞?”

“真狡猾,算你猜对了,那是俺姐,还是你们城里人聪明。”她说完,两个人一起都笑了。

姜明浩忽然想到了学校,又问她:“你不去上学了?”

“咋不去呢,今天是星期天,待着也没事,给家挣点儿工分。”

他问了她是哪届的,知道是自己下一届的,又问她:“学校现在还上课吗?”虽然自己的上学情结已经了断,但他心里还惦记学校里的一切。

“早就不上了,大批判搞得热火朝天,谁还有心上课?学校组织俺们到附近的生产队去,发动广大的贫下中农,把村里的地主揪出来批斗,不过,村里人的革命热情好像不太高,俺也弄不明白是咋回事。”她用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使劲甩在了地上。

姜明浩紧张起来,“农村也搞大批判?”

“全国山河一片红,俺们农村也不能落后,不过,俺可不感兴趣,俺就愿意上文化课。你不知道,俺的数学成绩可好了,总得一百分,唉,可现在老师不教了。”她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

姜明浩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农村的日子过得快,转眼到了第二年的秋季。老梁家在村里是大户,梁队长在群众中的威望也高,有他护着,加上山沟里“文革”的气氛不是太浓,姜明浩家基本没受到什么冲击,一直平安无事,日子过得悠闲自在。

一年多了,姜明浩已经完全熟悉了这里:大石村是个秀丽的村庄,背靠着的那个山峰叫老秃岭,山坡上长满了山梨、山楂等果树,山顶处却是一大片裸露的岩石,光秃秃的啥也没长,这大概就是老秃岭名字的由来吧——他问过梁二霞,果然是如此——山上的溪水流淌下来,在村子旁边汇成一条不太宽的河,河水清澈平缓,几乎看不出它在流淌。当地人把这条河叫女儿河。他问了一些人:为啥叫女儿河?都说不知道,他又去问梁二霞,她一脸神秘地告诉他:因为女人喝了这河水长得都漂亮,所以叫女儿河。他不信,说是她编的,她咯咯笑完没否认。河边长着一排几十年的老杨树,像一群健壮的男人守护着自己的女人。

姜明浩也完全脱胎换骨成为一个真正的农民,粗粗的胳膊,油光光的肤色,已经没有哪样农活能难住他了。干活,吃饭,睡觉,是他一天的三部曲,如果不是夏晓君的来信,他差不多已经忘记了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城市。

夏晓君的信是他下乡插队前写来的。信里除了讲他自己如何的“悲惨”,还说了秦大可和胡莉的情况。是的,姜明浩几乎也把胡莉忘了,他为她感到高兴,心里默默地祝福她。他更为秦大可的命运而叹息和伤心,他想象不出大西北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地方,只是在中国地图上看到了它的遥远。相比之下,他为自己感到庆幸,虽然身在山沟,毕竟和家人在一起。

按照上级的政策,临下乡前,姜洪轩从学校领到一笔安家费,原打算到农村后先盖房子,住进了梁队长家后,就把这事撂下了。老住在别人家有诸多不便,另外,姜洪轩心里也过意不去,所以,上了秋,他就开始张罗盖房子。梁队长开始说不用盖了:“就搁俺家住呗,又不冲你们收房租,把钱留着,等儿子娶媳妇再盖新房。”

这一年多来,他们家和梁队长家相处得犹如一家人,除了吃饭和睡觉在各自的屋里,平时根本看不出是两家人,所以,他们也舍不得搬走。但随着孩子们逐渐长大,再说梁二霞也毕业回来了,双方都觉得不太方便,姜洪轩一再坚持要盖房子,梁队长也就不再阻拦了。

新房址是梁队长帮着选的,在一个小山坡上,南面不到一百米就是女儿河。红砖和木料等材料备齐后,就开始动工了。队里帮着出工,派来了七八个人。按照当地的习惯,家里要管帮工的一天三顿饭,周桂清一个人忙不过来,梁二霞找来三姐一块帮忙。姜洪轩不能耽误学校上课,家里只有姜明浩一个人忙前跑后伺候帮工的。

早上和中午饭吃饱就行,晚饭一定要预备酒,而且要管够喝。姜明浩之前特意去了一趟公社的酒厂,买回来一水桶散白酒。第一天干完活,姜洪轩说家里应该有人陪着大家喝酒,可他不会喝酒,只好让姜明浩上桌去陪。姜明浩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喝酒,硬着头皮倒了一杯:“大家辛苦了,我敬你们一杯。”说完,自己一仰脖喝了下去。

大伙儿一看,这小子酒量还行,就吆三喊四地和他喝起来。姜明浩从没经过这种场面,几杯酒下肚就开始迷糊了,眼前天旋地转,说话也不利落了。梁二霞在旁边帮着端菜倒酒,见大伙儿使劲灌姜明浩,她倒了一杯酒,凑到桌前,对桌上的人说:“别欺负人,来,俺和你们喝。”

有人起哄:“哎,二霞,陪俺们喝酒,你是老姜家啥人哪?”

梁二霞抬腿踢了那人一脚:“甭扯别的,俺们喝酒!”

听着这边热闹,三姐也过来跟着嚷嚷:“不行,不说出个萝卜白菜来,这酒,你们不能喝!”

一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儿拦住梁二霞:“二霞,你逞啥能!”

“来,佟天柱,俺不逞能,俺就和你喝。”梁二霞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酒桌上的人喊叫起来:“倒满,都倒满,天柱,你还怕她个小丫头片子?”

这个叫佟天柱的想把她唬住,扯着嗓子喊道:“要喝就拿大碗喝!”

梁二霞没在乎:“大碗就大碗,谁还怕你咋的。”

三姐手快,马上拿过来两个大碗,咕嘟咕嘟倒满了酒。

佟天柱一看没唬住,两手往胳膊肘里一插,想耍赖:“俺从来不和女的喝酒。”

三姐不干了,上前扯着他的衣领:“天柱,你还是不是老爷们儿?白长那玩意儿了,说话还算不算数!”

佟天柱冲着三姐嬉皮笑脸道:“哎,三姐,你说我长啥玩意儿了,你说,说不出来,你替俺喝!”

“佟天柱,你损不损……”梁二霞掐了他胳膊一下,“说!敢不敢喝!”

他好像有点怕梁二霞,哀求她:“二霞,俺俩就别喝了,喝多了俺明天干不了活了,行不行?”

梁二霞不依不饶:“不行!谁让你说大话,俺先喝,看你喝不喝。”她端起碗把里边的酒都喝了下去,抹了抹嘴,盯着佟天柱,看他咋办。

佟天柱本来是想不让她喝酒,看她喝完没啥事,自己却打怵了,端着碗和她商量:“俺喝一半行不?俺真干不了。”

梁二霞掐住他的脖子:“不行!不喝就灌你!”

“哼,你以为老姜家没人啦,就那么好欺负哇。”三姐乐得满脸都是褶子。

看着佟天柱乖乖把酒喝了,梁二霞这才扯着三姐问她:“你刚才瞎白话啥?”

“俺说老姜家事,你跟着心惊啥。”她故意瞅姜明浩说:“你说是不,大兄弟。”

姜明浩一直迷迷糊糊坐在旁边看热闹,听见三姐叫他,也没听清她说什么,连忙点头说:“是,是。”然后又傻笑起来,把梁二霞也逗笑了。

姜明浩心里没醉,他挺感激梁二霞。

姜明浩家的房子盖好了,四间坐北朝南的正房,中间是厨房,西边一间,东边是穿堂儿的两间。房子周围用碎石块圈了一个小院,在院子里又盖了两间厢房,一间留着装杂物,一间搭了火炕,也能住人。梁队长说不急着搬家,新房子潮,晾一晾,等干透了再搬。过了一个多月,他们才把东西搬过来。姜明浩爸妈住东屋里边那间,外间那铺炕上原计划姜明浩和弟弟住,两个妹妹住西屋。姜明浩看院里那间厢房挺肃静,一个人住着随便,跟爸爸说他要去住,爸爸答应了他。

搬进新房的当天晚上,姜洪轩倒背着手,屋里屋外转了好几圈儿,嘴里不住地念叨:“世事难料啊,想不到,我姜洪轩一家在这穷乡僻壤安家落户了。”

姜明浩从屋里拿来两个凳子,和爸爸坐在院子里。他理解爸爸的心情,故意高兴地说:“这不挺好吗,有山,有水,空气又这么新鲜,在这生活准能长寿。”来到农村后,姜明浩觉得爸爸的情绪越来越低沉,很难听到他的笑声了,所以,自己应该经常陪他坐坐,多和他说说话,也许能排解他内心的郁闷。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不错呀。”姜洪轩自言自语道,“也不知当年的陶渊明是不是这种心境。”

这时,一轮明月升到了空中,依稀可见的远处大山,黑幽幽不知远在何处。秋天里各种虫儿鸣叫着,四周更显得一片寂静,连女儿河里轻微的流水声都能听见。

姜明浩学会了抽旱烟,他卷了一支烟递给爸爸,划着火柴帮他点上,自己也卷了一支,点着抽起来。

姜洪轩吐了一口浓烟,从远古又回到现实:“等明年开春,咱也种点烟,省得去县城买。”

姜明浩看爸爸一眼,逗他:“爸,你会种吗?”

他苦笑了一下:“是呀,一个教书匠,除了教书,还能会什么?”

“爸,我想听你拉二胡。”

姜洪轩没吱声。姜明浩回到屋里,从箱子里把从丹阳市带来的那把二胡找出来,回到院子,看了爸爸一眼,没有递过去,他自己拉了起来。以后的很多个夜晚,爷儿俩常坐在院子里,轮流拉着二胡,悠悠的曲调顺着女儿河水流向远方……

虽然和梁队长家离得远了,但两家还是经常来往。入冬以后,当地人家家都做一种叫酸汤子的食物,就是把玉米碾碎了,放在缸里边发酵,等发酵成面糊状时,用特制的漏斗挤成面条,煮熟了用大酱一拌,味道酸甜,非常可口。山区大米白面少,这也是粗粮细做,老百姓改善一下自己的生活。姜明浩一家人第一次吃就全都喜欢上了,周桂清不会做,梁二霞妈知道后,每回做时就多带出来一些,让梁二霞端着盆送过来。梁二霞当然乐意,而且每回送来后她都不马上走,帮着周桂清干些家务,和姜明浩的弟妹耍闹一会儿,最后,一头钻进姜明浩的小屋。

姜明浩的小屋收拾得简单利落,除了一铺炕,又雇木匠打了一个书桌,书桌上放了一个从城里带来的有机玻璃材质的台灯,桌子旁边用几块木板搭成了一个小书架,上面摆放了一些书籍,也是他从城里带来的,有他中学时的课本,以前出版的《鸭绿江》《芒种》等文学期刊,还有几本他爸爸以前收藏的小说。姜明浩很喜欢文学,他觉得,阅读一些文学作品,人的心灵会得到净化。这些简单的陈设,在梁二霞这个农村姑娘眼里,简直是太神圣了。让她更感兴趣的是那些小说。第一次进到这个小屋时,她随便翻着书架上的书,几本用牛皮纸包着封皮的竟然是已经禁止出版的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春之歌》《红旗谱》……她差点惊叫出了声!这些小说她早听说过,可从来没读过,她拿起一本问姜明浩:“你故意伪装的?”

他点了点头,“这些书都被批判了,伪装一下,不容易被人发现。”

“真狡猾了。”她会心一笑,心领神会。

“二霞,你一定要替我保密,要是让人知道咱家有这么多‘大毒草’,还不收走了销毁。”

“我向毛主席保证……”她举起拳头,嘴里默念了几句,然后说道,“不过,俺有个条件……”

“啥条件?”

“俺想看。”

“不行!不行!”他听了直摇头,“你还太小,中了毒咋办?”

“你说谁小,俺就比你小两岁,你能看,俺咋不能看?”

姜明浩想了想,又说:“你想看,行,但我也有个条件,要在我这儿看,不能拿走。”

“行!”她乐了,但又觉得不妥,“俺在这看书,你躺炕上睡觉?那可不行,你还是借俺拿回家去看吧,俺保证,绝不让任何人知道。”

姜明浩坚持不让她把书拿回去,可她赖着不走,还说:“真没良心,白吃俺家酸汤子了,以后俺可不给你送了。”最后,他被磨得没办法,只好先借她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叮嘱她,看完马上还回来。

“放心吧,看完准保还你,俺要是说话不算数,天打五雷轰!”她指了指屋顶。

梁二霞说话算数,这不,今天她就是专门还书来了。进了院,她没像往常那样先去上屋,而是鬼鬼祟祟直接进了姜明浩屋里。回身把门关上,她这才从衣服里把书抽出来,小心翼翼地递给姜明浩:“完璧归赵。”

姜明浩看到书保存得很好,折页的地方还都给抹平了,心里很高兴,问她看完有啥收获。

“没太看懂,俺正想向你请教呢。”

“说吧,咱们一起讨论,共同批判。”他和她开玩笑。

“别逗俺,跟你说正经的呢。”她坐在桌旁的凳子上,“你说,那个冬妮娅是好人还是坏人?”

“资产阶级大小姐,你说,她是好人还是坏人?”姜明浩反问她。

“俺说不准,不过,俺要是冬妮娅,肯定和保尔一直好下去。”她脸上露出一丝羞涩的表情。

姜明浩说她太幼稚:“一个人的家庭背景决定他的人生道路,他们两个人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

“太绝对了吧,村里的老人都说,从小看大,三岁至老,他们小时候那么深的感情,咋还会分道扬镳,俺不理解。”

“你知道啥叫分道扬镳?”姜明浩嘴上逗她,心里却挺佩服,一个农村的中学生,竟然张口能说出“分道扬镳”,还包括刚才的那句“完璧归赵”,不简单。

“别转移话题,接着讲你的大道理。”

“毛主席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画,“什么意思?就是说,个人的感情是建立在阶级基础之上的。”

“我看作者挺坏,故意想把他们两人拆散。”她听不进去了,把矛头转向了作者。

“这本书是作者本人的自传,完全是他的亲身经历,他怎么能歪曲自己的历史……”姜明浩看她脸红了,知道她可能不了解奥斯特洛夫斯基本人的情况,便不再往下说了。

“俺不管他,俺说的是冬妮娅,俺要是她,非跟保尔结婚不可。”她的脸蛋更红了,语气倔强地说。

姜明浩被她固执的想法逗乐了,“要不,你把这本书重新写一遍?”

“你真坏,以后俺不来了。”她扭头走了。

说是说,她以后照常来,而且来得更勤了。时间不长,她就把姜明浩那几本小说全借去看了一遍。每看完一本,两人免不了都要争论一番,书中的人物和一些情节成了他们说话的重要内容。她对姜明浩说,村里那帮半大小子除了干活出汗,屁都不懂,她不愿意和他们接触。有一次,她和姜明浩聊起关于理想的话题,她说她也有远大的理想,姜明浩问是什么,她说她自己也说不太清楚,反正觉得天天在生产队干活没意思。

梁二霞说她不愿意和村里那些男青年接触,言外之意是愿意和姜明浩来往,而姜明浩也有同感,越来越愿意和她在一起。他明显感到,农村姑娘泼辣大方,心直口快,她心里想啥你马上就能知道,和她在一起心里没啥负担,用不着相互猜疑。而城里姑娘就大不一样了,比如胡莉,虽说偶尔也调皮,基本上还属于性格文静,就是心眼儿太多,和她在一起,你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再看梁二霞的长相,虽然没有胡莉漂亮,可圆圆的脸盘儿,配上丰满的嘴唇,大大的眼睛,红扑扑的肤色,端详起来也挺耐看。这样比较后,梁二霞逐渐代替了胡莉在他心里的位置。

给爸爸领工资的日子到了。正好,刚当上生产队会计的梁二霞要去公社给队里买东西,姜明浩和她约好,第二天坐佟天柱的车一起去。

佟天柱开的是队里的手扶拖拉机,当地人叫它“狗蹦子”。车斗不大,姜明浩和梁二霞只能面对面坐在两侧。“狗蹦子”在平道上跑还行,上了大石路,它就开始颠簸起来,两个人不敢坐实,屁股总得半悬着,因为说不上什么时候就狠狠颠一下,肠子都能颠出来。第一次一起出门,又是面对面坐着,两个人谁也没好意思先说话。开车的佟天柱有点纳闷,平时只要有梁二霞在场,别人就甭想有说话的份儿,今天她咋这么老实?他朝后边喊了一声:“哑巴了,咋连个屁都不放?”

啪的一声,脑袋上挨了一巴掌,没等他反应过来,又传来梁二霞的一声呵斥:“老实开车!”

“也没到冬天,咋动手动脚的呀!”佟天柱大声嚷嚷着。

“活该!谁让你先骂俺了!”梁二霞笑着说。

“这可不怨俺,是你自己承认的。”他跟着又嘟囔了一句,“唉,这年头,听说过捡钱的,还没听说过捡骂的呢。”

“再说!俺还打你!”梁二霞又把手举起来。

佟天柱好像感觉到了,赶紧把脑袋往下缩了缩:“不说了,俺投降。”

“这还差不多。”梁二霞把手放下了,得意地扫了姜明浩一眼。

梁二霞今天围了一条粉红色纱巾,像一团火在她脖子周围随风飘动着,惹得姜明浩不时地把目光瞥过去,他想和她说点什么,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刚刚开春,路旁山崖上绽放出一簇簇野杜鹃,在阳光下显得非常艳丽。梁二霞让佟天柱慢点开,她眼睛看着杜鹃花,嘴上却说颠得屁股生疼。经过一座不太高的山峰,姜明浩看见上面开着几束杜鹃花,他喊佟天柱:“天柱,停一下!”

佟天柱搂住刹车手柄,回过头问姜明浩:“撒尿?”

“撒尿,我还想杀人呢。”姜明浩嬉笑着跳下车,撒腿往山上跑。

佟天柱扯着嗓子冲姜明浩喊:“姜明浩!你疯啦!干啥去?”

梁二霞猜出姜明浩要干什么,她拍手喊着:“加油!加油!”

姜明浩连跑带爬到了山顶,把那几枝杜鹃花摘下来,挽成一个花束,用手擎着,一步步走下来,上车递给梁二霞:“省得你眼巴巴看着眼馋。”

“真是吃饱了撑的。”佟天柱脸上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态。

梁二霞美滋滋地抱着花,催促佟天柱:“哪那么多废话,快开车!”

佟天柱一点也没恼,还讨好地说:“哪天,俺上山给你摘一筐。”

梁二霞撇了撇嘴:“你摘的破花俺还不稀罕呢。”

由于从家里出来得晚,到公社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公社驻地在一个大院里,一排破旧的青砖瓦房,院子里几棵粗大的柳树,还有一副篮球架,院墙是用大石块垒砌的,上边贴满了标语,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姜明浩每月都来给爸爸领工资,对这里很熟悉了,直接来到公社的财会股。出纳员是个女的,四十多岁,已经认识他了,可能是闲得无聊,见来了人,就没话找话:“给你爸领工资啊,挺准时呢,一个月来一回。”说完了,她觉得不对劲,脸马上红了。姜明浩不明白她的话啥意思,掏出爸爸的手戳,在一张工资单上盖上印,接过工资袋,把钱数好,揣进衣兜里,出了公社大院。

梁二霞和佟天柱在院门口等着,看见姜明浩出来了,佟天柱马上嚷嚷道:“饿了,俺饿了,先吃饭!”

梁二霞说还没到晌午,先买东西,后吃饭。佟天柱没再吱声,跟着他俩进了对面的农资商店。把队里的东西买完,装上拖拉机,梁二霞又说去逛供销社。佟天柱说:“你俩去吧,俺在外边看东西。”

供销社也是一排平房,进了屋里,是一趟长长的木框玻璃柜台。姜明浩问梁二霞买啥,她说啥也不买,就是想看看。两人一个柜台挨一个柜台看,不时地还问问价钱。走到卖酒的柜台前,姜明浩停了下来。

“抽烟学会了,咋的,还想学喝酒?”梁二霞故意问他。

“不是我喝,”姜明浩解释道,“梁大叔和我爸总喝地瓜烧,我想给他俩买瓶酒。”

梁队长好喝酒,他说一个人喝没意思,总叫姜洪轩过去一起喝。没下酒菜,他让老伴把萝卜切成片,用水煮熟了,蘸大酱吃。一来二去,姜洪轩的酒量不但见长,而且还上瘾了,有时他还主动把梁队长叫来喝两盅。村里的老百姓都很穷,家家平时很难见到现钱,姜洪轩月月开工资,在村里算是有钱人家,所以,每次去公社领工资,他都让姜明浩顺便到供销社给梁队长家捎点油盐酱醋等日用品。他常对儿子说:“老梁家对咱有恩啊。”

“没想到,你还挺孝顺呢。”梁二霞大声夸奖他,惹得旁边的人都往这边瞅。

“不是,我是想给……”姜明浩支吾着想说什么,被梁二霞打断了:“俺不管,俺不管,你愿买就买。”

挑了半天,姜明浩买了一瓶老白干,扭头看到梁二霞在卖花布的柜台前,捧着一块花布在那儿又是摸又是问,他又去买了一小瓶雪花膏。

两人转了一圈儿,走到门口,刚要迈步出去,姜明浩把握着雪花膏的手伸给梁二霞。

“啥好东西?”她问。

他把手张开:“给你的。”

她一把抢过去,拧开盖儿,凑到鼻子前闻了闻,惊喜地问他:“真狡猾,你咋知道俺稀罕?”

虽然生长在农村,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特别是正值含苞待放的年龄,梁二霞心里也难以掩饰对美好事物的渴望。

佟天柱坐在车斗里抽烟,眼睛一直盯着供销社门,看见两个人终于出来了,立刻蹦下来,捂着肚子说:“你俩真能逛,给俺可饿坏了。”

“走,我请客,咱们下馆子去。”姜明浩拍了拍衣兜儿。

“下馆子挺贵的,买俩面包吃算了。”梁二霞提议。

“走吧,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姜明浩仍坚持。

佟天柱在旁边低声嘀咕一句:“就是,又不是花你家钱。”

梁二霞凑到他脸前:“你说什么?俺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佟天柱仰起脸,故意大声说:“好话不说二遍。”

她狠狠给了他一拳,却打在了他的后胛骨上,把她自己疼得直咧嘴。

三个人说笑着,进了这条街上唯一的一家叫“向阳红”的饭店。在靠窗户的桌子旁刚坐下来,里边一张桌的几个人吃完了往外走,路过他们身边,其中一人看见梁二霞,他喊了一声:“梁二霞!”

梁二霞抬头一看,是她中学的同班同学,便高兴地站起来叫他:“张长路,怎么是你!”

“刚毕业没几天,就不认识了。”张长路走到梁二霞身边,还和她握了握手,“让你来看俺,你咋不来呢?”

“队上活儿忙,一直没时间。”梁二霞歉意地笑着说。

张长路打量了姜明浩和佟天柱一眼,梁二霞连忙介绍道:“俺村的,姜明浩,佟天柱。”

姜明浩和他点了点头,佟天柱却故意把脸转到一边。张长路没计较,把眼睛转向梁二霞,仔细地端详着她:“胖了,也晒黑了。”他长得很白净,脸上长了几颗青春痘。

“当农民了,不黑才怪呢。”她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

佟天柱看不过去了,在旁边大声催姜明浩:“快点菜呀。”然后又问梁二霞:“二霞,你想吃啥,告诉小姜,让他点。”

张长路厌烦地看了佟天柱一眼,脸上又恢复了喜悦:“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猜是啥?”

“尽问废话,俺哪知道。”

“俺要到县化肥厂上班了!正式招工,手续全办好了。”

“是吗?那可祝贺你!”梁二霞嘴上说替他高兴,心里却很失落。张长路的父亲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这样的好事,当然就只能落在他头上了,别人做梦也甭想摊上。

佟天柱还在盯着他,而且眼神里充满敌意,让他心里直发毛,他对梁二霞说了一声:“俺还有事要办,先去了。”又向她摆了摆手,“以后到县里来想着看看俺,记住,县化肥厂。”赶紧溜出了饭店。

回来的路上,佟天柱还没忘那个张长路,问梁二霞:“那小子是谁呀?”

梁二霞装糊涂:“哪小子?”

“还能有谁,就一脸疙瘩那个。”佟天柱说。

“也没长你脸上,碍你啥事。”她不满地回了他一句。

“最好长俺屁股上,省得让人看了恶心。”佟天柱坏笑着说。“缺德。”她骂了一句,把头转到一边。

“看你俩关系挺不一般。”佟天柱带着嫉妒的语调儿又说。

“咋的,眼气了?”梁二霞照他后腰打了一下。

“啥时候想去县城看他,俺开狗蹦子拉你去。”佟天柱挺了挺身子。

她握起拳头,又照着他宽厚的背上“咣”地擂了一拳:“让你胡说八道。”

佟天柱哎哟一声怪叫着:“打死人了啦!小姜,你给俺做证,是她动手打俺的。”

姜明浩没在意他们俩在干啥,他在想自己的心事。他早觉察到,佟天柱对梁二霞好,但他并没太在意,因为佟天柱小学都没念完,二霞怎么能看上他?可没想到,今天又冒出个张长路,而且能看得出来,他们的关系还很亲密。想到此时,他心里一阵慌乱,好像自己的一样东西要被别人拿走,他想把它藏起来,却又没地方藏,干着急,一点办法没有。

第二天,姜明浩看见梁二霞,学着佟天柱的腔调儿对她说:“没想到,对你好的人还挺多呢。”

梁二霞一愣神,想起昨天的事,大大咧咧地说:“俺成香饽饽了。”

“当然了,中学生嘛,全村能有几个。”

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家还搬走不?”

“往哪儿搬?”他问。

“回城呗。”她说。

“我死了就埋这儿了。”他回答道。

“那就行了。”她说完头也不回,走了。

啥叫“那就行了”?姜明浩没明白她说的是啥意思。

秋天收割玉米的时候,姜洪轩调到了公社中学。村小学原来有四个老师,姜洪轩调走了,另一个代课的知青被推荐去部队当兵,一下子缺了两个老师,公社没有多余的老师派过来,让大队自己想办法解决。大队革委会经过研究,决定在村里选两个有点文化的人,先给学生们代课。把全村的年轻人筛了一遍,只有梁二霞和姜明浩符合条件,大队书记征求他们俩的意见。因为不用去生产队干活了,姜明浩当然愿意干,爸妈更是举双手赞成。梁二霞开始没答应,说小孩子不听话,她没那么多耐心教他们,心里却另有一番想法。她并不是瞧不起农村老师这个职业,而是心里藏着一个既模糊又远大的理想。她不甘心当一个孩子王,不想过早地让枷锁拴住自己的翅膀,可要往哪飞,她又很迷茫。姜明浩知道了她的想法后,劝她:“你先陪我干一段时间,以后有了别的机会你再不干也来得及。”梁二霞答应了他,和他一起当小学老师。大队把他们俩的名单报到公社,很快就批了下来,还给他们办了民办教师手续,而且让梁二霞担任了校长。

小学在村子的西头,紧挨着青年点,是以前盖的红砖房,四间教室,一间老师办公室,房前还有一块空地,算是孩子们课间活动的操场。教室里的桌椅很破旧了,窗户上没剩下几块玻璃,大部分是用塑料布钉上的。姜明浩教语文课,梁二霞教算术课,每天上午四节课,下午两节课。姜明浩从没在人多的场合讲过话,虽然面对的都是村里的孩子,刚开始上课还是很紧张,在黑板上写字时手直发抖。梁二霞扒窗户看见了,捂着嘴笑。下了课,她学他在黑板上写字的样子,还是笑个不停,弄得姜明浩满脸通红。笑完了,她告诉他:“那帮小崽子就是淘,不用怕,谁不听话,你就揍他!”梁二霞上课就这样,哪个学生敢闹,她上去用脚就踹。

没过几天,姜明浩不但能正常上课了,他还自作主张,利用下午的一节课时间,教学生们写字。看着黑板上端正的粉笔字,梁二霞羡慕得啧啧连声,说他天生就是当老师的料儿。受到“校长”的表扬,姜明浩积极性更高了,他从家里把二胡拿来,教学生们学唱革命歌曲。梁二霞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个姜明浩,表面看着蔫不唧的,心灵手巧,啥都会。

学校离姜明浩的家近,周桂清让姜明浩给梁二霞捎话:中午别回家了,到他们家来吃午饭。姜明浩怕影响不好,说啥也不同意。妈妈骂他没良心,她自己跑到学校去和梁二霞说了。梁二霞推辞了几番,最后还是答应了。中午放了学,她跟着姜明浩往他家走。

路上,梁二霞问姜明浩:“婶啥意思?”

“啥意思,我妈对你好呗。”他怕她有别的想法,故意顽皮地说。

“你咋没主动跟俺说,偏让婶说……”没等他回答,她接着又说,“你对俺不好呗。”

“不是……”他被问得哑口无言。

她停下来,站住不走了:“不行,你要不说,俺就不去了。”

“好,现在,我正式向梁二霞老师,不,校长,发出邀请,请到我们家吃午饭。”他一本正经说完,问她:“这回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她高兴了,一蹦一跳跑到了前面。

周桂清为啥要让梁二霞到家里来吃午饭?因为她瞧上这个姑娘了。她背着儿子跟老伴商量,想把她娶过来,当他们家的儿媳妇。姜洪轩没表态,只说再等等吧。她说农村姑娘嫁人早,还等啥,说不定哪天就嫁人了。她看他没再坚持反对,就想多创造点机会,让他俩培养感情,到一定时候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吃完午饭,姜明浩拿起斧子去劈柴。梁二霞则进了他的小屋,拿起一本小说,看了一会儿,她不知不觉躺在炕上睡着了。到了下午该上课的时候,姜明浩去招呼她,进了屋,他怔住了——侧身躺在炕上的梁二霞,身体的曲线凸凹可见,可能是睡热了,她上衣的两个扣子解开了,露出胸前的一片白肉——他痴呆地看着,忘了上前叫醒她。梁二霞似乎有感觉,突然睁开了眼睛,看见姜明浩异样的眼神,慌忙捂住胸口,坐了起来,扣好上衣扣子,低头说道:“到点了,走吧。”一路上,两人谁也没说一句话。以后中午再来,吃完饭,她就陪姜明浩的妈妈唠嗑儿,姜明浩让她去他屋里睡一会儿觉,她瞅了他一眼,说不困。

学校另外两个老师是本村的,是两口子,只有小学文化,因为再没有合适人选,只好让他俩临时来代课。梁二霞半拉眼睛也看不上他们:这样的人来当老师纯粹是误人子弟。比如,那个男的把衣钵的“钵”念成了“本”,那个女的把如火如荼的“荼”念成了“茶”。为此,梁二霞大发脾气:“以后,再听谁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茶,就开会批判他!”让她最反感的是他俩写的字,“和鸡爪子划拉的没啥两样!”下午放学时,她让姜明浩在黑板上写五十个字,让他俩学着写,写完不准擦,第二天让姜明浩检查,他不点头,中午不准回家吃饭。姜明浩心里苦笑:这不是让我得罪人吗?

梁二霞很有组织能力,时间不长,就把学校管理得井然有序,学生们老老实实上课,没一个敢调皮捣蛋。生产队开会时,她把全校学生带过去,齐刷刷坐在前面,一首接一首唱革命歌曲,把会场气氛搞得庄严热烈。农忙季节,她还组织学生去生产队参加劳动,在地头上表演小节目,给社员们鼓劲儿。说起这些小节目,梁二霞更加佩服姜明浩,全是他编出来的:对口词,表演唱,诗朗诵……她问他:“你这么有才华,啥时候练的?”姜明浩微笑不语,心里却异常兴奋,爱好文学这么些年,没想到,初试身手就有了如此成就。不久,公社派来文教助理,他也惊讶他们节目的水平,还要把他们的办学经验推广出去。文教助理下嘴唇向上凸着,说起话来却铿锵有力:“你们走出了一条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办学路子,方向是正确的,完全符合无产阶级的教育路线!”他走后没几天,县教育局就把他们的办学经验总结出来,全县教育系统开大会,让梁二霞上台介绍经验,县广播站还进行了连续报道。梁二霞出名了,大队党支部很快发展她入了党,还让她当了大队妇女主任。

梁二霞不用再去学校教课了,开始领着女社员们下地干活。可见不着姜明浩,她心里发慌,吃完晚饭,身不由己地就往他家走。

姜明浩说:“你是大队领导了,和我这个小老师在一起,不嫌掉价?”

“啥叫掉价?”她真不明白,闪着大眼睛问他。

“掉价就是不值钱了,本来能卖五百块,现在只能卖二百了,还不一定有人要。”他通俗易懂地向她解释。

她一抹鼻子:“瞎白话,又不是卖猪。”

进了他的小屋,她第一件事就是翻腾书柜,把书扔了一炕,然后坐在炕上一本本翻看。姜明浩问她:“你不是都看完了吗?”她说:“你那么狡猾还不明白,找个理由和你多待一会儿呗。”他不问了,因为他也是这么想的。

这天,她刚进屋,一眼看见桌子下面那个抽屉半开着,在她印象中,这个抽屉总是用一个黑锁头锁着,从没见它打开过,所以,趁姜明浩没注意,她磨蹭过去,猛地把抽屉拉开,看见里面全是信封。他慌忙用手捂住,说这是私人物品,不对外公开。她说俺偏要看,扒开他的手,从里面拿出一封信,抽出里边的信纸,大声念了起来。这是胡莉最后写来的那封信,念到最后,她见落款“胡莉”两个字,停了下来,自言自语道:“噢,大概是个女同学吧?”把信放在了一边,她又在抽屉里翻。姜明浩想拦住她,又觉得不妥,索性让她翻吧。她又翻出来一个日记本,发现里边夹着一张照片,拿在手里瞅了一眼,指了指那封信,问姜明浩:“是她不?”

姜明浩看了一眼,原来是胡莉送给自己的那张照片,点了点头。

“是同学?”她又问。

他嗯了一声。

她端详了一会儿,说:“长得还挺俊儿呢。”

“是吗,我怎么没发现?”姜明浩故意装糊涂,把照片拿了过去,握住就不撒手了。

她撇了撇嘴:“怕人抢走咋的?小心眼儿。”

“不是……”他不知该如何解释,把照片又夹回到日记本里。

看他小心翼翼的动作,她嫉妒地说:“真狡猾,怪不得呢,天天心思那么重,原来如此啊。”

他被她说得脸红了:“二霞,你瞎猜什么呀。”

“谁瞎猜了,俺问你,你们以前是不是挺好的?”心里越是酸酸的,她越想问个明白。

“也就是一般同学。”他淡淡地说。

“那她咋送你相片?”她盯着他眼神的变化。

“毕业前,她给每个同学都送了一张,留作纪念。”他现编了一个理由。

“别唬俺了,你还没等毕业就来俺大石村了,她肯定是专门送给你的。”她替他做了回答。

“不是……”姜明浩无话可说了。

“不是啥?让俺说对了吧。”问明白了,她心里反倒踏实了,“别当真,俺就是想考验考验你。”不过,她对他故意骗她还是有点耿耿于怀。

“走,送俺回家。”她觉得时间不早了,站起身要往外走。

“一个大活人,还找不着家?”姜明浩有点犹豫,天这么黑了,两个人在村里走,担心让别人看见了影响不好。

“黑天了,俺一个人走害怕,遇见狼咋办?”她说着走出了屋。

“现在连个兔子都看不着,哪还有狼啊。”姜明浩回身拿起手电筒,跟着也出了屋。

出了院门,没走几步,梁二霞站住不走了。她凑到他身边问:“闻闻,香不?”

“闻什么?”他没明白,往四周看了看。

“往哪儿瞅,闻俺。”她嘻嘻了一声,“俺搽雪花膏了。”

姜明浩夸张地抽了抽鼻子:“香,真香。”

“忘了,你给买的,俺都舍不得擦。”她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颊。

“别呀,使劲擦,擦完了我再给你买。”他大方地说。

“那俺成你啥人了?”黑夜里看不出她的脸颊已经羞红了。

“你说啥人?”他一阵冲动,想把她抱在自己怀里。

“俺可不说。”她心里涌上一种甜滋滋的感觉。

梁二霞从心里往外喜欢姜明浩。她不止一次地幻想,如果能嫁给他该多好,和他一起成家过日子,肯定是一件特别幸福的事,可自己如何把心思表达出来呢?梁二霞着急,更有人替她着急。这天,三姐到姜明浩家串门,开门见山对周桂清说:“让二霞姑娘嫁过来,给你当儿媳妇得了。”

周桂清没思想准备,推托了一下:“也不知道孩子们是咋想的,咱当老人的就别操心了。”她不想让农村这类媒人撮合儿子的婚事,而且她也看出来了,这两个孩子已经好上了,年轻人,自己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去决定吧。

“那可不行,婚姻大事由不得他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可是老辈们传下来的规矩。”三姐一个劲儿摇头,“婶呀,你要是不好张口,俺去跟老梁头儿说去。”

“他三姐,你先别急,等我和他爸商量好了,再求你去说也不迟。”周桂清极力说服三姐。一个村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她不想伤了三姐的面子。

没等三姐到梁队长家去说媒,佟天柱家抢先托人去提亲了。

佟天柱家劳动力多,每年挣的工分全村第一,家境比较富裕,他本人的条件也不错,最近又当上了大队的民兵连长,所以,梁队长也没和女儿商量,同意了这门亲事。没想到,他刚和女儿提起这事,她就急眼了:“俺自己的事不用你们管!”梁队长以为女儿嫌家里多管闲事,以后也不再过问了。

第二天,梁二霞找到佟天柱,一见面,劈头盖脸地问他:“你要和俺搞对象?”

佟天柱没准备,顺嘴答应道:“对呀。”

“告诉你,俺早有人了!”她气哼哼地告诉他。

“俺找人打听了,那个一脸疙瘩的有对象了,是他们一个工厂的。”佟天柱脸上现出得意的表情。

梁二霞更来气了,说话的声音都颤抖起来:“你怎么像个特务似的,你听谁说的!俺跟他干脆没那么回事!”

“那跟谁?”佟天柱假装想了想,“噢,是那个城里来的姜明浩吧?二霞,俺可劝你,别做梦了,人家是飞鸽牌的,早晚得回城。”

梁二霞急得跺了跺脚:“哎呀,俺跟谁好你就别管了,反正,俺俩不行!”

佟天柱也着急了,脑门上冒出了汗。他一直以为,他和梁二霞一个村子里长大,光屁股时候就在一起玩,又一起在村里上小学,这么多年,自己一直对她好,她不是不知道哇。如今到了结婚年龄,就差媒人从中撮合,两人的婚事就成了,她咋变卦了呢?

“咋不行?你是妇女主任,俺是民兵连长,你是党员,俺也是党员,你说,俺俩哪不行?!”佟天柱情绪有些失控,扯着嗓子吼起来。

梁二霞喘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天柱,你听俺说,俺知道你对俺好,可俺……从没想过和你搞对象……”

他打断她的话,拼命摇着头说:“俺不信!你问问全村人,谁不知道俺俩好,你别骗俺了,说出日头从西边出来俺也不信!”

“真的,天柱,俺是一直拿你当哥看待,你不要有别的想法。”她尽量安慰他,让他的情绪缓和下来。

“俺知道了!”佟天柱狠狠地说完,脚步噔噔地向村小学校方向走去。

梁二霞站在原地没动,不知道他要去哪儿。她忽然意识到,这家伙该不是去找姜明浩吧?不行,俺得跟过去看看,这个驴脾气要是闹起来,姜明浩肯定会吃亏。她由不得多想,撒腿就朝佟天柱追了过去。

佟天柱果然去了学校。姜明浩正在上课,他推开教室门就喊:“姜明浩,你给俺出来!”

“啥事呀,一会儿就下课了。”姜明浩不高兴地问他。

“不行!俺等不了!”佟天柱像一扇门板堵在教室门口。

姜明浩见他气哼哼的样儿,就让学生们先自习,走出了教室,对他说:“天柱,走,有啥事到办公室说去。”

佟天柱跟着进了老师办公室,拿眼睛瞪着姜明浩,绷着脸不说话。姜明浩逗他:“媳妇儿丢了?”

一听姜明浩说起媳妇儿,他找到了话茬儿:“姜明浩,俺问你!你想在村里娶媳妇儿不?”

“娶媳妇儿?谁……”姜明浩被问住了,不知道他是啥意思。

佟天柱接着说:“俺不管你娶谁,想娶二霞,不行!”

姜明浩似乎明白了,搬过来一个凳子,让佟天柱先坐下,给他卷了一支烟,又帮他点上。趁这工夫,他脑子里在想:一定是这小子想娶二霞,遭到了她的拒绝。如果真是这样,不如来个顺水推舟,把自己的想法明明白白告诉他。想好了,他问佟天柱:“我咋不能娶二霞?你说,为啥?”

“俺要娶她!”佟天柱好像在宣誓。

“她愿意吗?你也不去问问。”姜明浩问他。

“俺现在问你呢!”佟天柱仍瞪着一双大眼睛。

姜明浩心里一笑,“你佟天柱有啥权力问我”,但考虑他正在气头上,心平气和地对他说道:“天柱,你要问我,今天我就告诉你,我和二霞的事已经定下来了。”

佟天柱一愣神儿:“凭啥?”

“凭的是《婚姻法》规定的自由恋爱,怎么,你想阻拦我们吗?”姜明浩一字一句地对他说。

“我……跟你说不明白!”他扭头出了屋,看见梁二霞站在门口,急赤白脸对她吼道:“二霞,俺把话撂这疙瘩!俺就不信你俩能成,俺等着你!”

当天晚上,梁二霞把姜明浩叫出家门,两人来到女儿河边。她想好了,今天晚上必须把两人的关系定下来,让佟天柱死了心,也免得耽误他说媳妇儿。

河面上弥漫着浓浓的雾气,连天上的月亮也模糊一片,四处漆黑一团,两人几乎看不清对方的脸。

“啥神秘事,不在屋里说?”姜明浩问她。

梁二霞没有马上回答,憋了半天,鼓足了勇气问他:“你稀罕俺不?”

姜明浩也一直想主动向她表白自己的心思,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听她今天主动说了,自己何不……一阵激动过后,他反倒平静下来,就像山里树上长的野果,成熟了,自然就会掉下来。

“我不稀罕你……”他故意停下不说了,看她脸上的表情刚要变化,马上又补充道,“是……喜欢你。”

她捂住胸口:“妈呀,吓俺一跳。”抬手打了他一下,“别笑话俺,稀罕和喜欢不都一个意思吗?俺告诉你一个秘密,第一次见了你,俺就喜欢你了。”

“那你不早说,还总说我狡猾,我看你更狡猾。”他仔细端详着她青春的面孔,朦胧中,觉得她今天格外的好看。

“俺一个姑娘,咋说?”她往他身边靠了靠,“再说,也不知道你咋想的,整天像个木头人似的,要是让天柱把俺抢走,看你着不着急。”

“其实,天柱也挺好……”他的意思是千万别让佟天柱太伤心了。

“别打岔。”她顺着自己的思绪继续说,“还有那个照片,把俺心里弄得乱七八糟的,想起来,到现在俺还有点恨你呢。”

“现在放心了吧。”

“那你亲俺一口……俺才放心。”

他伸开双臂紧紧抱住她,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又要亲她的嘴唇……她滚热的身子在他怀里扭动了一下,羞涩地说了声“俺不”,一把推开他,顺着河边的柳树趟子跑了。

如果胡莉不来,姜明浩就和梁二霞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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