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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姜明浩随家下乡后,夏晓君和秦大可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玩啥都没意思。他们仨从小一起长大,在一个班念完小学又上中学。看完《三国演义》小人书的夏晓君说了一句话:“要在早先,咱们三个人准能结拜成兄弟。”他说的是心里话,因为姜明浩和秦大可救过他的命。

那件事发生时,他们正念小学五年级。是一个夏日的星期天,班里组织同学们去青年湖过少先队队日。湖畔是一大片树林,在树荫下的草地上,大家尽情地玩耍,谁也没注意夏晓君偷偷跳到湖里游泳去了。听到湖边有人喊救人,大家慌慌张张跑过去,看见夏晓君在水里挓挲着两手直扑腾,眼瞅要沉下去了。白老师急得跺着脚,试着要往水里蹚。这时,只见姜明浩连衣服也没脱,扑通一声跳到水里,划拉几下游到夏晓君身边,一把薅住了他。姜明浩毕竟不是成年人,力气有限,再加上夏晓君死死拽着他,两人纠缠在一起,在水里时沉时浮,情况十分危急。同学们站在岸边又喊又叫,没人再敢下去。一旁的秦大可沉着地把衣服和裤子脱掉,穿着裤衩跳到了水里。两人一齐努力,连拉带扯把夏晓君救上了岸。事后,夏晓君妈妈去姜明浩和秦大可家道了谢,从此以后,三个家庭建立起友好关系,平日里常来常往,过年过节时也相互走动。大人们的举动也影响着孩子们,他们仨好得更像一个人似的,在学校形影不离,回家后也在一起玩,更多的时候是聚在夏晓君家里。三个家庭离得都不远,姜明浩和秦大可家是平房,夏晓君家住楼房,在四楼,两间屋,虽然没有暖气,但有厕所,有上下水,和住平房比起来,条件是相当不错了。夏晓君是独生子,两岁时他爸爸就去世了,家里只有他和妈妈,平时家里冷冷清清,姜明浩和秦大可一来就热闹了。夏晓君的妈妈叫吴媚,是个非常热情的人,常做点好吃的,留他们俩吃完饭再回家。因为只有两口人,夏晓君家的生活条件稍好点,炒菜油放得多,还能吃到肉。每次吃完饭,秦大可就吧嗒着嘴说吃得香,他家人口多,顿顿玉米饼子就咸菜,很少能吃到这么香的饭菜。姜明浩笑他没出息,说他没吃过肉咋的?夏晓君满不在乎,只要家里买了肉,肯定要留他们俩吃饭。吴媚也说:“人多吃饭热闹,你们来了,咱家晓君还能多吃点,瞧他,瘦得像个猴似的。”

三个人的性格各有特点:姜明浩脑子聪明,又多才多艺,没有他不明白的事,夏晓君说他“老奸巨猾”,给他起的外号叫“姜大明白”;秦大可不爱说话,遇事反应慢一点,但心里有数,夏晓君说他“傻了巴叽的”,给他起的外号叫“秦大傻子”;而夏晓君自己,别看他平时挺机灵,都用在调皮捣蛋上了,遇到屁大点的事就傻眼。所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基本是姜明浩说了算,那两个人都听他的。从小到大,他们一块玩耍,一起成长,从来没有为什么事闹过别扭。可是,胡莉出现后,他们之间的矛盾产生了。

首先发难的是夏晓君。胡莉和他同桌后,他认为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而且正好砸到他脑袋上。他把这个“馅饼”视为了己有,别人多看一眼他都来气儿。胡莉进了学校板报组后,和姜明浩接触多了,他有些坐不住了。但他不敢直接去找姜明浩,背后和秦大可嘀咕:明浩不讲哥们儿义气。秦大可笑话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他抬手给了秦大可一拳,转念一想,他说的也是,自己哪能和姜明浩比,还是知趣让给他算了,免得伤了好朋友之间的感情。

秦大可的想法更有意思。姜明浩提出让胡莉加入到他们的小圈子里来,大家一起玩,他毫不客气提出意见:咱们三个从小到大,她半道插进来算老几?夏晓君也跟着帮腔:老秦说得对,再说,她一个女生,和咱们一起玩也不方便哪。姜明浩说了一个简单道理:“我和你们是好朋友,胡莉是我的好朋友,那么,胡莉也是你们的好朋友,结论是:咱们四个人是好朋友。”秦大可和夏晓君没词儿了,只好表面接纳她,心里还是老大的不乐意。

既然说好是朋友,这天下午放学早,他们一起来到夏晓君家。夏晓君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把茶叶盒翻了出来,每个人沏了一杯茶。秦大可觉得夏晓君过于热情了,憨声憨气说起怪话:“以前我和明浩来,从来没这个待遇。”

“老秦,你啥意思?”姜明浩听出他话里有话,脸上露出了不高兴。

“我是批评夏晓君同学,你千万别多心。”秦大可对胡莉很反感,因为他看不上干部家孩子娇生惯养的样子,碍于姜明浩的面子,他不得不把矛头指向夏晓君:“咱们又不是贵客,沏茶水不是浪费吗?”

“秦大可,你老实点,这是在咱家,没你说话的份儿。”夏晓君也不高兴了,“人家胡莉同学第一次来做客,你就阴阳怪气的,想干啥?阶级敌人搞破坏呀!”

胡莉忍不住笑了,看着姜明浩说道:“还说你们关系好,我看不像,见面就吵,又不是揪走资派。”

“咱们都习惯了,不吵不热闹,也体现不出来革命斗志……”秦大可还要接着解释,让姜明浩给打断了:“行了!你就别说了!笨嘴笨舌的,不怕给你上纲上线?”他端起了茶水杯子,“来,老秦,你刚才不是埋怨晓君没给你沏过茶吗,尝尝啥味。”

叫秦大可“老秦”,是夏晓君起的头。秦大可从小嗓音粗,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夏晓君就开始叫他“老秦”了,理由是:“谁让你说话像大老爷们儿。”

秦大可喝了一口茶水,差点吐了出来,“这么苦哇,不好喝,实在是不好喝。”

胡莉抿了一小口,仍然看着姜明浩,又说:“是绿茶,都有这种淡淡的苦涩,喝习惯就好了,清心养目。”

“听着没?以后你要把茶水备足,争取早点让咱们喝习惯。”秦大可对夏晓君说。

夏晓君当真了,打开茶叶盒往里看了一眼,“没多少了,不够以后喝的了。”

“咱家有,好像还有别的什么茶,以后我多带几样来,让你们管够喝。”胡莉爽快地说道。

“好哇!太好了!”夏晓君乐得拍起了手,秦大可脸上也有了一点笑模样。他俩开始觉得有个女生在一起,感觉好像不一样了。

姜明浩当然更高兴。前几天,写完板报送胡莉回家的时候,胡莉提出也想跟他去夏晓君家和他们一起玩,他当时有些犹豫,担心她和他们两人难以融到一起,弄不好,大家都扫兴。没承想,今天刚一接触,相互之间就非常自然了。

胡莉闲不住,她看墙上挂着一个烫着披肩发的女人大照片,好奇地走到跟前看,回头问夏晓君:“谁呀?这么漂亮!”夏晓君说是他妈。一激动,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相册,严肃地解释道:“我妈的,一般情况下不给外人看。”

几个人头顶着头,围在一起翻看起来。翻到夏晓君妈妈年轻时的一张照片,姜明浩惊叹道:“真好看,像电影明星。”夏晓君说他妈新中国成立前确实当过演员,好像是唱评戏的,嫁给他爸爸后改行了。

“我看挺像胡莉。”秦大可不知深浅,张口说道。

“这是我妈,尊重一点好不好。”夏晓君又不乐意了。

“像也不等于是,你看你,这么小气干啥。”姜明浩也帮着秦大可说话。

夏晓君想起前段时间他对胡莉的“一厢情愿”,心里更委屈了:“胡莉长得漂亮呗,你们也不能这么比较啊。”

胡莉听了觉得好玩,她抬起头,把脸对着姜明浩,问他:“我长得像阿姨吗?”

姜明浩摇着头,装出傻乎乎的样子说:“不敢说,咱怕得罪人。”

“讨厌,不理你了。”她低头翻起了相册。

“老秦,看见没?谁说都没用,人家信不着,我看哪,咱俩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了。”夏晓君酸叽叽地说。

相册看完了,胡莉问夏晓君:“还有啥好东西?拿出来,让咱们再欣赏欣赏。”

夏晓君挠着脑袋,家里再没啥可显摆的东西了。他忽然想起妈妈的那个旧歌本,马上说道:“咱家有个歌本,上边全是以前的老歌,你准保喜欢。”他听姜明浩说过,胡莉爱唱歌,而且调儿唱得特别准。

“是吗,快拿出来!”胡莉果然高兴得手舞足蹈。

平时,他们在一起实在无聊的时候,夏晓君就把那个歌本翻出来。上面的一些歌他们小时候大都听过,但不是记不住词儿,就是哼不成调儿,没有几首能从头唱到尾。好在姜明浩识谱,挑一些比较熟悉的歌,他一个人唱,夏晓君和秦大可跟着哼,很快学会了很多首。每天耳朵里灌满了大喇叭里那些歌曲,神经都麻木了,所以,唱着这些曲调优美、节奏明快的歌曲,感觉从心往外的舒畅,像涓涓溪流滋润着心田。他们当然知道,这些老歌现在都已经禁唱,有的还定性是“黄色歌曲”,只能躲在屋子里唱。

歌本藏在一个箱子里,夏晓君很快就翻了出来。他妈妈可能对这个歌本非常珍爱,虽然纸张有些泛黄了,但没有一点损坏或折页,还用牛皮纸糊了封皮,上面用钢笔写着“革命歌曲”几个字。胡莉接过来,先翻看目录,一眼看到了那首《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飞快翻到那一页,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她停下来,看了看歌词儿,独自笑了起来,笑完了,她对姜明浩说:“你说有意思没,以前我一直唱土堆旁,我还瞎想,怎么坐到土堆旁边,多脏啊,哈哈,原来是谷堆旁。”

她接下来再唱时,三个男生也跟着唱起来……唱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停下了的时候,大家发现,胡莉眼里含着泪花。她擦了擦眼睛,激动地说:“我最喜欢这首歌,意境太美了,我会记住这一天,到死也不会忘记。”

姜明浩终于来信了,夏晓君拿着去找胡莉,却连她的影子也没见到,因为她太忙了。

一个多月前,胡莉当上了学校团委副书记。有人说是借她爸爸的光,也有人说是孙老师定的,但没人觉得这件事蹊跷,也不议论她应不应该当上团委副书记。她整天跑东跑西,成了学校的大忙人。还好,夏晓君总算在走廊里堵住了她,把姜明浩的来信递了过去。她匆忙扫了一眼,说声“知道了”,把信还给了他。第二天,她又莫名其妙地找到夏晓君,把姜明浩农村新家的地址要去了。

毕业前夕,学校完全停课了。除了学习文件就是斗私批修会,同学们没心思参加,大家都在等待分配去向的消息。一九六八年那届中学毕业生全部下乡插队去了,听说他们这届学生也在劫难逃,所以,人人心里都像着了火似的。夏晓君和秦大可每天都去学校,转一圈儿便溜出来,因为总悬着心,什么事也干不下去。夏晓君妈妈在市游泳队上班,是队里食堂的管理员,她担心儿子到处乱跑惹事,让他和秦大可到她那儿去游泳。自从那次在青年湖出了事后,夏晓君一直想找时间把游泳学会,以免以后掉水里因为不会游泳而淹死。听妈妈一说,他就去约秦大可。秦大可对游泳不感兴趣,他说肚里本来油水就少,游泳体力消耗大,上哪儿找东西填饱肚子?夏晓君乐了,使劲拍了他一下,“我妈就在游泳队管食堂,咱们还愁没东西吃。”

“你咋早不说,费了我这么多脑细胞。”秦大可家里人口多,每天他脑子里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能吃饱饭。

学校离市游泳队不太远,他俩一个多小时就走到了。游泳队有个训练馆,虽然不大,但完全是按照标准比赛场地设计的。以前,这里常年组织集训队训练,现在集训队解散了,泳池里空荡荡的。看见他俩来了,吴媚眉开眼笑,借了两条游泳裤让他们换上。两人从来没在游泳馆里游过泳,兴奋得大呼大叫,连着呛了几口水,觉得和家里自来水没啥区别,都有一股漂白粉味儿。吴媚在边上看了一会儿,说他们哪是在游泳,纯属搂狗刨儿。她出去找来一个姓肖的教练,让他教教正规的姿势。有了正规的教练,两人玩得更起劲了,不知不觉到了中午。吴媚把他俩领到单位食堂,一人两个大馒头,一碗白菜炖粉条。夏晓君吃了一个就饱了,秦大可把两个馒头全吃了,撑得直打嗝,悄声对夏晓君说:“以后咱们天天来。”

高兴的日子没过几天,毕业分配方案公布了:有留在城里分到各行业的;有去农村插队当知青的;还有去大西北三线工厂的。学校决定胡莉留校当老师,还没办理正式手续,暂时让她协助孙老师做毕业生的分配工作。夏晓君知道后乐了,对秦大可说:“咱们有打进‘敌人’内部的人了。”因为他想去问胡莉,像他这种情况该咋办。按照上级文件规定,如果家里在一九六八年有毕业学生去农村插队了,本人可以留在城里。他是独生子,家里以前不可能有人去农村插队,他想留在城里,不想去农村插队,所以,不知道像他这种情况,文件里是咋规定的。

胡莉搬进了孙老师的办公室,还和她坐对面桌,完全是一个准老师了。夏晓君几次去找她,都看见孙老师也在屋里,他没敢进去。终于有一天,他眼瞅着孙老师骑车出了校门,便飞快地溜进胡莉的办公室。

“挺像。”夏晓君嘻嘻笑着,一抬腿,坐在孙老师的椅子上。

“像啥?”胡莉歪着脑袋问他。

“像个老师呗。”他接着又吹捧一句,“咱班这么些同学,我就看你有发展前途。”

“别光喊口号,要看革命行动,快!叫我一声胡老师。”胡莉逗他。

夏晓君偏不叫,她就撵他出去……两人闹了一会儿,夏晓君把自己的想法说了。

胡莉用手指敲着脑袋,想了想说:“文件里好像有规定,独生子女没有特殊政策,也要响应毛主席号召,到农村去插队落户。”

夏晓君觉得胡莉变化不小,可以用“文件”“政策”这些词儿和他说话了,有点不乐意地说:“我没学过啥文件,别吓唬我。”

“不骗你,和你说正经的呢。”胡莉没理会他的情绪,仍然严肃地说。

“那咋办?你看我这小身板儿……”说着,他哭丧着脸,挽起袖子,露出纤细的胳膊,“到农村还不把我累死。”

胡莉看了一眼他的表情,笑了,故意气他:“你可千万别累死,要是真想死,你就向金训华学习,去抢救国家财产,死了也是咱大伙儿学习的榜样。”

“人家这么着急,也不帮想想办法,还诅咒我死,真不够意思。”看着胡莉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夏晓君真有点着急了。

胡莉对夏晓君一直心怀感激。她知道他爱欺负女生,但唯独对她特别尊重,而且,她随姜明浩多次去他家里玩,都受到他的热情招待,所以听了他说的想法,心里也很同情,就帮他想办法:“我估计,你得想好一个理由,最好特殊一点的,比如……”她忽然想起了一个主意,“哎,对了,就说你妈得了重病,需要你在家照顾。”胡莉对他妈妈的印象很好,虽然已经四十几岁了,但白嫩的皮肤,一双大眼睛,弯弯的细眉,依然能看出当年漂亮的模样。

夏晓君马上不高兴了:“别这么损人好不好,我妈没病!”

胡莉也瞪起了眼睛,冲他摆了摆手,“行了!行了!跟你这个大笨蛋说不清楚。”她低头看起了材料,不再理他。

夏晓君心想,还没当上老师呢,脾气就变得这么大。但他没敢说出来,马上换了笑脸,“胡老师,您别生气,看在咱俩同桌的份儿上,您再想想,还有啥好办法没有?”

胡莉仍然低头不理他。他急得抓耳挠腮,想到自己真要是走了,留下妈妈孤单一人在家里,心里伤感起来,使劲揉了揉眼睛,还真把眼睛弄湿润了,又添油加醋地抽了两下鼻子。

胡莉偷偷瞟了他一眼,放下手上的材料,继续板着脸说道:“行了,收起你那鳄鱼泪吧。”

夏晓君马上露出笑脸,问道:“你答应了?”

胡莉用手托着下巴,一边想一边说:“嗯,我看,最好的办法,就是能让医院开个诊断书,证明阿姨确实有病。”

“那不是假的吗,咋开呀?”他皱起了眉头,觉得那是绝对不可能办到的事。

她又冲他摆了摆手:“行了,说你是大笨蛋真没冤枉你,和你说不明白,我和阿姨去商量吧。”

当天晚上,胡莉来到夏晓君家。听了她的主意,吴媚说:“是个办法,可要让学校查出来可就糟了。”

“想办法在医院找个熟人,最好是亲戚,保靠一点的。”胡莉很有主见地说。

“我去想办法吧,有病乱投医,只能这样了。”吴媚是个纤弱的女人,遇到大事就没了主意,这时候,她只有听胡莉的了。

“行,但要快点。”胡莉又对旁边傻站着的夏晓君说:“嘴闭严点,出去别乱说!”

夏晓君听懂了,使劲点了点头。

胡莉走后,吴媚感叹道:“这姑娘心眼儿真好,可惜咱家没这个福。”

“妈,你啥意思呀?”夏晓君莫名其妙。

给我当儿媳妇该多好啊——吴媚脑子里幻想着。

吴媚和那个姓肖的游泳教练商量,让他帮忙找医院开诊断书。没过两天,他真把事情办成了。按照胡莉的指点,夏晓君写了份申请书,把不能去下乡插队的理由写清楚,又把妈妈的诊断书附上,一起交给了学校,然后便提心吊胆地等着结果。

夏晓君心里装不住事,他忘了胡莉的叮嘱,还是和秦大可说了。第二天,游完泳,他和秦大可无精打采地往家走。路过青年湖边,两人找了一块干净的草地,四仰八叉地躺了下来。望着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夏晓君心里塞满了烦闷。记得上小学时,一次在课堂上,白老师让同学们畅谈自己将来的理想,他第一个站起来,说长大以后要当八级钳工,大家哄的一声全笑了。以前听秦大可说他爸是八级钳工,比谁的爸都挣钱多,夏晓君没有爸,所以他故意出秦大可的洋相。白老师给他纠正,说将来要能考上大学,可以当工程师,比八级钳工贡献大。夏晓君可不想当工程师,他想当飞行员,驾驭战斗机在蓝天上翱翔。可眼前一览无余的天空上,哪还有自己理想的影子?

他忧心忡忡地问秦大可:“学校要是查出来咋办?我挺害怕,昨晚上都没睡好觉,心里一直觉得是个事。”可能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原因,夏晓君长得像根豆芽菜,细皮嫩肉,细长的眼睛,嘴唇永远是红润的,像是刚刚抹了口红。

秦大可似乎心不在焉,随便说了一句:“听天由命吧。”

夏晓君埋怨他:“敢情你不用去农村插队了,就对我的事一点也不关心。”秦大可的哥哥一九六八年已经去农村插队了,所以,按政策他可以留在城里。

“我想去大西北。”秦大可突然说了一句。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夏晓君以为他在顺嘴胡说。

“真的,没骗你。”秦大可眼睛紧紧闭着。他的眉毛特别重,像两条粗糙的毛毛虫爬到了眼睛上方。除了眉毛,他长得也挺粗壮,四方大脸,大嘴厚唇,性格随长相,脾气也特别犟,认准了的事你甭想把他拉回来。

夏晓君坐了起来,惶惑地问道:“你真想去大西北?!”

他点了点头:“嗯,我已经报名了。”

夏晓君腾一下站起来,在地上跺了几脚,朝他大声喊:“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和我商量!明浩走了,你啥事也不和我说,净拿我当小孩,好像信不过我似的。”他喊了半天,看见秦大可仍然闭着眼睛,又趴在他身边,小声问道:“你家里同意了?”

秦大可没吱声,一滴泪珠滚在他的眼角,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夏晓君没再追问。想到又一个好朋友也要分手,他鼻子一酸,也陪秦大可抹起了眼泪。但他不明白,秦大可为啥要远离家乡?

秦大可的理由很简单:他厌烦了自己的家庭。秦大可家人口多,他上边有个哥哥,底下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家里只有爸爸一个人上班,虽然工资高一些,但因为妈妈有病,长年不上班,所以家里经济上很困难。爸爸脾气不好,再加上生活的艰辛,经常和妈妈吵架,每当爸爸喝醉酒时,家里就像发生了一场地震,他不但动手打孩子,甚至还摔家里的东西。这个家对秦大可来说,好像是一座地狱,他早就待够了,从小就有离家远走高飞的念头。前几天,学校公布了毕业方案后,他看到有去大西北三线工厂的名额,没和任何人商量,丝毫没犹豫就报了名。当然,他不是没想好,因为这样,一是可以远远离开家,永远看不见爸爸那可憎的面孔;二是自己还能上班挣钱,也给家里减轻负担。报完了名,他回家偷偷告诉了妈妈。妈妈哭了,说离家那么远,有个病啥的也没人照顾。妈妈让他和他爸爸说一声,他摇头没答应。

秦大可爸爸知道儿子要去大西北后,顿时蔫了下来,好几天没说一句话,也没发一点脾气。妈妈说儿子这一去就回不来了,要给他做一套新被褥。要上街去买布时,她却犯愁了,因为家里孩子多,布票早就花没了。实在没办法了,她让秦大可去夏晓君家借几尺布票。吴媚知道秦大可家困难,把她家的一套没用过的新被褥翻出来,给秦大可妈妈送了过来。

秦大可要走了。夏晓君事先去约胡莉,想和她一起去火车站送行。担心胡莉不去,他还故意绕了个弯子,“明浩没在,你就代表他去送送老秦吧。”

胡莉一听瞪起了眼睛:“夏晓君!你胡说什么?”

“算我没说,随你便,愿去就去,不去拉倒。”他现在看见她心里就打怵,哪还敢惹她生气。

“啥叫不去拉倒?你这是在挑拨!挑拨我和革命同学的关系,知道不?”胡莉看出夏晓君对自己不满的情绪,索性狠狠训了他几句。

“谁怕你咋的。”他小声嘟囔了一句,转身撒腿跑了。

秦大可走的那天,胡莉还是如约出现在火车站台上。

火车站台上锣鼓喧天,红旗招展,要走的和送行的围在一起,汇成一大片人的海洋。因为没有欢送支援三线建设的歌曲,广播喇叭里就一遍遍播放毛主席的语录歌《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每个要走的人的旁边,都围拢着很多送行的人,有哭的,有笑的,好不热闹。只有秦大可的身边孤零零站着夏晓君一个人,两人该说的早说完了,此时再没话了,只好四处张望看热闹。胡莉在人群里穿梭着,和熟识的人打着招呼,不时会听到她的笑声。夏晓君告诉秦大可,胡莉是特意来送他的,他苦笑着说:“我看不像。”

夏晓君没再解释,他问秦大可:“你家里没人来吗?”

“他要来,我没让。”秦大可垂着头低声说。

夏晓君知道秦大可说的“他”指的是谁,因为他从来不叫“他”爸爸。

火车鸣笛马上要开了,胡莉才满脸激动地跑回来。她紧紧握着秦大可的手:“太让我感动了,秦大可,有志气!希望能尽快听到你从祖国大西北传来的捷报!”

火车轰隆隆地启动了,送行的人群发出一阵欢呼声,和着锣鼓点及广播里的歌曲,震耳欲聋。直到最后一节车厢在视野中消失,夏晓君才转身离开站台。在一根大柱子后面,他看见一个人蹲在那里,手指掐着早熄灭的烟头,抻着脖子,往火车远去的方向张望。

夏晓君认识他,是秦大可的爸爸。

学校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没过几天就查出来:吴媚的诊断书是假的。胡莉当天夜里跑到夏晓君家。一进屋,她脸色刷白,浑身不断地发抖,勉强把事情说明白:学校认定这是一起破坏毛主席上山下乡运动的案件,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揪出幕后的黑手!

吴媚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夏晓君顾不上去扶起她,一个劲儿跺脚,不停地说着:“那咋办哪?那咋办哪?”

胡莉已是满脸泪痕,她哀求吴媚:“千万别说是我的主意,否则,我不但要受到批斗,也别想留校当老师了。”

听了胡莉这些话,吴媚反倒镇定下来,她从地上爬起来,拉住胡莉的手,说道:“孩儿呀,你别怕,所有罪名我一个人担着……”她又对夏晓君说:“儿子,记住,咱要讲良心,绝不能出卖对咱有恩的人。”

夏晓君受了妈妈的感染,对胡莉表“忠心”:“你放心,打死我也不说!”

第二天,孙老师把夏晓君叫到了她的办公室,胡莉也在屋里,仍然坐在她对面。孙老师竟然还会抽烟,她点上一支,静静地抽了两口,才张嘴说话。她让夏晓君坦白:背后出主意的坏人是谁?都有什么人参与了犯罪过程?夏晓君的两腿哆嗦了,支支吾吾说他不知道。他没往胡莉那边看,他在心里叮嘱自己,绝不能引起孙老师对胡莉一丝一毫的怀疑。

“放屁!”孙老师拍着桌子吼道,“你妈有没有病,你不知道?!破坏上山下乡运动是什么罪,你难道不清楚?不老实,就全校开大会批判你!”

夏晓君真把屁吓出来了,但声不大,孙老师可能没注意,但他自己听见了。

学校最终虽然没开批判大会,但夏晓君被当成反面典型,写了三份思想检查,黑板报上的大批判稿也点了他的名。他害怕去学校,但又不敢不去,天天低着脑袋,专往没人的地方溜。市游泳队召开了批判吴媚的大会,新中国成立前她唱戏时的照片从家里被抄了出来,挂在会场前面示众,上面用红墨水打上大大的叉。那个肖教练也被揪出来,说他们俩搞破鞋,是一丘之貉,也陪她站在会场前边。批判会开得既严肃又热烈,会场上方挂着“彻底批判吴媚破坏上山下乡运动的罪行”的横幅大标语,会前还有人领着喊了“彻底打倒”“批倒批臭”之类的口号,先让她坦白交代罪行,深挖思想根源,然后大家上纲上线发言批判。最后,游泳队革委会那个说话男人声的女主任宣布:把吴媚调离食堂管理员岗位,到游泳训练馆里去打扫卫生。肖教练也跟着受了牵连,由教练变成了食堂清洁工。从此以后,吴媚变了,变得沉默少语了。每天回到家,她自己一个人待在椅子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有时连饭都忘了做,还时常能听到她自言自语:“这回好了,用不着再偷偷摸摸了,所有人都知道了。”夏晓君不明白是啥意思,担心妈妈别出什么事。

胡莉虽然没受到影响,但却变得谨慎多了,夏晓君每回在学校和她走对面,她不是转身躲开,就是干脆没看见一样,头一歪就过去了。夏晓君回家和妈妈说,妈妈自我安慰地说:“这孩子也是好心,怨不了人家。”

夏晓君却对胡莉有意见:咱家也没出卖她,她不说句感谢的话,也不能带头给我写大批判稿哇。吴媚也跟着说:“也是的,这孩子应该来说一声,让我这心里好受点。”

过了几天,胡莉来了。她果然没说一句道歉的话,只是通知夏晓君,他不可能留在城里了,肯定要去农村插队落户,让他早点做好准备。

经过一番折腾,夏晓君也彻底死心了,反正在城里也丢尽了人,走就走吧,不如到农村换个环境,也许还能重新站起来。但他放心不下妈妈,因为她从没干过重活,再加上最近精神上的刺激,如果真要病倒了,身边谁来照顾她?妈妈也担心他,身体单薄,从来没吃过苦,连衣服都不会洗,到了农村咋生活?

学校毕业分配方案公布了,胡莉留学校当了老师,夏晓君则被列入下乡插队的名单,而且是到最艰苦的地方。

回到家,夏晓君和妈妈抱头痛哭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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