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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生命线

学画画

当我读小学二年级时,母亲在周末为我及另外五个孩子上美术课。她开车带我们去本地一个名叫“世外桃源”(Hidden Villa)的农场写生。在汽车里,她让我们每两个人坐一个座位,共用一根安全带。

我跟玛丽—埃伦(Marry-Ellen)一起坐在副驾驶座上,我在前,她在后。她留着短发,脸上有酒窝,我的后背能感觉到她平缓的呼吸。母亲把画具都放在后备箱里,每个学生一个折叠画架、一个梅森奈特纤维板用于固定画纸、一套水彩、一支炭笔、一块橡皮,还有一块软布。

“我们要画什么?”乔(Joe)问道。

“我还没想好,”母亲答道,“到那里再说。”

她跟别的妈妈不一样,我们俩也跟别的家庭不一样。我害怕她在上课时把我们的怪异之处暴露出来。

几天前,我走进卫生间,发现母亲脚踩着马桶边沿,高高地蹲在马桶上面,裤子褪到腿上,像一扇窗帘似的。

“你在干什么?”我吓了一跳,问道。

“这是我在印度学的,”她答道,“这样方便更健康,把门关上。”

农场位于丘陵中央,山上满是月桂,树干不粗,半月形的黄叶从树上飘落。路的一侧是一排绿色的莴苣。空气中弥漫着树的味道,干净好闻。这是一片三角形的平原,周围层峦叠嶂。农场的主人是做石棉生意的,母亲说石棉是绝缘体,但有毒性。身在农场,我不由得想,如此清新的空气,如此繁茂的农场,却是靠经营毒物而建成的。

我们取了画具,跟着母亲来到停车场附近的田野中。这里有一棵小树孑然独立,褐色的树干裂纹密布,细枝探出呈环状。树枝上叶子不多,树根四周有寥寥杂草,仿佛胡须一般,草叶间土块可见。“就这里吧。”母亲说道。

我们把画架支起来,围成半圆形。树后面是个围栏,围栏里有菜园、谷仓、棚屋;再后面,峡谷尽头,就是起伏的山丘,仿佛皱起的皮肤。从近到远,树、青草地、青山、紫色的山、天空……画纸那么小,恐怕装不下这么多景物。

“把画架往土里插得深一点儿,这样就稳当了。”母亲对我们说道。她绕了一圈,把我们的画架依次往土里按了按,调正。她的言行干脆利落、应对自如,她这种果敢和自信我倒是第一次见到,甚至有点畏惧。我们把画纸在纤维板上固定好,母亲站在我们前面,一只手拿着画笔,另一只手摊开画纸。“开始之前,我要教你们怎样运笔。”她讲解道,“不能把笔尖按下去,像这样。”说着,她为我们演示了一下。她把画笔压在手掌上,笔毛绽开犹如拖把似的。“而是顺着一个方向运笔,不能戗着笔毛走。”多年以前我就知道怎样运笔,而别的孩子现在是第一次学,跟他们再学一遍,我觉得很乏味。

我们开始画画,纷纷拿起铅笔,红棕色的方棱铅笔跟树上的枝丫有些相似。我们要先画素描,后上水彩。“画树的时候,不要想当然,”母亲说道,“要眼见为实。”

我不知该从何处下笔,不知怎样才能让它越过背后的层层山岭,使其树冠映在天际。我认真地观察眼前的风景,我注意到,草地与山岭几乎占据了同等大小的空间。照这样画,恐怕我的树会变成画纸中央的一个小点儿,周围则是一大片白色的空间,而这是母亲深恶痛绝的画法。

“画第一笔需要勇气,”母亲讲解道,瞅了一眼我的画纸,“记住,自然界里没有真正的直线。”

而我的画纸上,正有几条直线。

“地上溅洒的颜料,也比素描有趣得多。”母亲说道。这句话我以前就听她说过,这是她从社区大学的老师那里听来的。我无法理解,所以不爱听。母亲对模糊和混乱应对自如,我们俩一起画画时,她不让我用那套黑色的颜料。她一再说,黑色其实不算一种颜色,看得久了,就能从中看到别的色彩。她不相信书中、电影中“好人”“坏蛋”的二分法,若是我把某个角色定义为好、坏,她就会生气。对我而言,这样的分类,以及黑色这种颜色,都能令我心中踏实,仿佛落脚点一般。

我们画画,母亲转着圈逐一指导:或是帮这个涂改画错的地方,或是帮另一个画枝干分叉的地方。“需要我帮你吗?”在接过玛丽—埃伦手里的铅笔之前,她如此问道,像对大人那样彬彬有礼。

“要试着去把握树的灵魂,”她说道,“不是它的外表,而是它内在的生命力。”听到这句话,学生们一个傻笑以对的都没有,我很是惊讶。大家都聚精会神地画,只有我一个人无法集中注意力。此前,我不愿跟她过分亲密,但现在,我希望身为她的女儿能与众不同,能当“内部人士”,能有外人没有的信息和知识。我以为母亲的讲解只有我一个人能听懂,并因此而略感不好意思;但看到别的孩子聆听的样子,似乎他们也能听懂,且并不为此而羞愧。

要做到“看树是树”其实很难,我觉得就像是用左手写字一样。树的意向不断扰乱我的手指和双眼,所以,观察过后我就疾笔而画,稍一耽误就会被意向所惑。

“闭上眼睛会好一点儿。”母亲建议道。我按她说的做,周围世界顿时平静下来。接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我正在落笔的树枝变了样子,树枝已不再是树枝,而是光组成的形状,且位于其他光形之间,我激动不已。树只是个形状,与树枝无关。我抓住灵感,疾笔而画,画其神而非其形。

完工。我端详片刻,很满意。

接下来,我们用水彩给素描上色。

“树需要阳光、水分和营养,”母亲说道,“但是,阳光、水分和营养太多了,树也不会茂盛。经历挫折,树才会长得强壮,果树的果子才会丰产。”那几年,她反复说这个道理,我知道那是个类比。

“颜色,以眼睛看到的为准,不要凭空想象。”她讲解道。

此前,她给我演示过:在碗中加入橙色的颜料,在天空下,它反射出蓝色;在阴影里,它呈现出紫色;在强光下,它则是白色。对此,她解释说,这是个惊喜的发现,它教给你眼见为实。

颜色并非独立存在,即使白纸也是有颜色的。万物皆有其意义,万物皆有联系。她可能摸过脸,或是拂过眼前的垂发,我看见她的鼻梁上有点褐色的颜料。“妈妈,”我对她说道,“你脸上有颜料。”

“不要紧的,丽莎。”她如此应道。

家长来接孩子之前,母亲转一圈看看我们的画,逐一点评。“我喜欢你的构图。”她对一个学生说道。

“很漂亮,很精致。”她对另一个学生说道。

她说乔画得格外好。“这一部分,”她指着画中的山丘说道,“画得最好,真不错。”

对我的画,她夸奖说,树的笔触是一气呵成,但也有缺点。她说,从素描到上色,我都画得太快,没有耐心,把画画当成了速度比赛。

父亲依然没有来

“明天史蒂夫给我们送床来。”母亲对我说道。她直呼父亲的名字,似乎我们跟他关系很近的样子。他说过两次要送床过来,但都食言了。我们的公寓里,客厅旁有个带天窗的壁龛,母亲用帘子将其遮起来,准备把新床放在那里。我一个人睡觉时,是在客厅的蒲团上,以后我就可以睡新床了。父亲的新女友(我和母亲还没见过她)还给母亲打电话道歉,承诺这次他一定会过来。

史蒂夫,我对他知之甚少。他就像米开朗琪罗[14]的男性石雕,半是平滑,半是粗糙,总令人揣测其内部世界。

“他上次就没来。”我对母亲说道。那次我们俩足足等了一个小时。或许他不知道买什么样的床,或许他忘了我们的住址,或许母亲跟他约错了时间。

“他说好了,这次一定会来。”母亲应道,“等等看吧。”

我们俩先是在屋里等着,又走到屋外,站在圆形的沥青路面上,看着公路上来往的车辆。知道他要来,我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是那个攀岩爱好者送给我的),难抑内心的激动。私人车道外,汽车来来往往,每一辆车里都可能是他。我们等啊等,终于,一段时间过后,母亲说道:“他可能不来了。”我们走回屋里,我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原本充满激动、新奇、福运、惊喜的一天,突然变得无聊而平凡。最后还是我们母女俩,无所事事。

“咱们去滑旱冰吧。”母亲说道。

我和母亲滑旱冰时,最喜欢的就是软的水泥地面。走路时,不同路面似乎没什么差异,但滑旱冰时,能清楚地感觉到软硬地面的不同。我们将软的路面形容为“黄油一样”。在坚硬而颠簸的路面上滑行时,我的膝盖和骨盆都跟着震颤,脸和眼珠都颠得疼;滑到软的地面,那感觉就像在飘,舒服极了。

我们在橡树林大道的停车场旁边找到一块软的地面,我们在那里住过。那间主屋及分离出来的工作室已经被拆,原地新建了棕色木瓦的联信银行。“你的脐带就埋在那个银行的地底下。”经过银行时,母亲对我说道。我听得一阵心烦意乱,哪有妈妈把孩子的脐带埋在院子里的?

那片软的水泥地面位于一栋帕拉第奥式风格的办公楼前面。楼门是茶色玻璃制成的,前面是个假山庭院,两条弧形人行道绕过庭院,在楼门前合二为一。坡道上的水泥地面如丝绸一般,两侧配有弧形的金属扶栏。我们俩就从一侧坡道上去,另一侧坡道下来,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滑行时,母亲不时地看我,我则假装不知道她在看我。“你知道吗,你就是我想要的那种女儿。”她对我说道,“跟我愿望中的一模一样。当时我在农场待产,那里有个小女孩,三四岁,由她妈妈带着。那是个金牛座女孩儿,聪明、老成。当时我就想,我也想要一个这样的女儿。”

“我知道。”我应道。以前她跟我说起过这件事(当时她说:“我不只是爱你,我是真喜欢你。”),“他以我的名字命名了一台电脑?”

“事后他不承认了。”母亲答道。接着,她又给我讲了一遍当时的情况。他们俩在田野里给我起了名字,他否决了她所有的提议,直到她想到“丽莎”这个名字才点头同意。“他爱你。”母亲说道,“只不过,他不知道他爱你。”太复杂了,难以理解。“等他见到你,真的了解你,他就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他会后悔没有陪在你的身边,他会懊恼死的。就像这样……”说着,母亲刹住脚下的滑轮,一只手抓住扶栏,另一只手紧抓胸口,面露痛苦和悲伤,蜷起上身,仿佛要跌倒死去一样。

我试着想了想父亲错过的事,可什么都想不起来。

后来,我从几个人那里听说,我小时候,父亲的钱包里装着我的一张照片。跟人聚餐时,他就会从钱包里拿出我的照片,给同桌的人传看,介绍说:“这不是我的孩子,但她没有爸爸,所以我多照顾她一点儿。”

“那是他的损失。”在踩着滑轮回家的路上,母亲如此说道,“他的损失太大。早晚有一天他会明白,看到你,看到你跟他多么相像,想到自己错过了多少,他就会后悔,后悔得撕心裂肺。”

我觉得,现在是养猫的最佳时机。

本地的动物保护协会在贝兰德自然保护区(Baylands Nature Preserve)边上,一栋政府大楼里。

“他们收留了很多猫,”母亲开车带我前往,我尽力抑制自己心中的兴奋之情,“要是找不到收养的人,它们就会被实施安乐死。”

动物保护协会的主屋是开敞式平面布局,回声很大,头顶是有屋梁的天花板,脚下是石质地面。收留的动物都在门后面的屋子里。前台的工作人员是位女士,身着绿色制服,束着腰带,衣服上有很多口袋。她拿出一个夹着表格的笔记板,问我们的住址及居住的时间。

“我们现在住在门洛帕克,已经几个月了。”母亲说道。

“之前呢?”

“之前在朋友家住了两个月。”母亲答道,语调平缓。“在那之前,我们在另一个朋友家住了四个月。”

那位工作人员做着记录,嘴越绷越紧。我希望母亲撒谎,或略过一些漂泊的经历,以便面子上好看一些。直到她开始跟工作人员交代我们的行踪,我才意识到这些事本不该说。母亲尽管答应来领养宠物,但我开始怀疑她仍心存犹豫,所以才会毫不遮掩,把我们的漂泊无定坦诚地告诉工作人员。也许,她是决心要实话实说。也许,工作人员的问题使她得以回看多年的漂泊经历并将其和盘托出,她从中获得了某种快感,所以对讲述的兴趣超过了对猫的。看吧,这就是我们母女俩的生活,一五一十,历历在目。

“我们家有个院子。”我插话道。

工作人员问我母亲:“你们搬来搬去的,能把动物照顾好吗?”

母亲答道:“可以。我们现在已经安定下来了。”

工作人员坐直身子,说道:“就目前情况来看,我们不能让你们领养一只猫。”

我没料到她的拒绝是如此直截了当,甚至都没带我们进去看看里面的动物。我和母亲走出办公楼,迎面扑来贝兰德刺鼻的咸味空气,我们俩都没有和彼此说话,满心疲惫。

几天后,母亲带我去了一家宠物店。她给我买了一对小白鼠,还有店里最贵的笼子,是用玻璃做的。

床送来了,可父亲依然没有来。这是一张双层床,共有上下两层,床体由很多红色的金属圆管组成,根根铁管如电路一般曲折上下,乍看之下,像个儿童游戏用的立体方格铁架。母亲把床安装好,把包装的纸箱子踩平。除了床,还有金属管架构、木屑板当桌面的一张白色小桌子。桌子上面,是个白色的书架。我顺着梯子爬到上层床上,正在天窗下面。这是属于我的第一张床,也是父亲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

黛比

我开始出门玩了——动物园、公园、商店等,跟我一起出去玩的是黛比,她是母亲前男友(那个攀岩爱好者)的姐姐。她同时打三份工:教外国人英语,在旧金山的梅西百货化妆品柜台当售货员,还在附近一个名叫阿瑟顿(Atherton)的城市给一个单身汉打扫房间。黛比30岁左右,跟我母亲年龄相仿,但她没有孩子。她是主动提出要带我出去玩的。她小时候父亲酗酒,以前在家度日如年,还好有一个认识的大姐姐照顾她,还教她如何化妆、如何使用香水、如何正确佩戴首饰。

约好出去玩的那天,母亲和我在路边等她。她来了,走下车,身穿淡粉色牛仔裤、白色高跟穆勒鞋、红色褶边上衣。举手投足之间,手腕上好几个树脂手镯叮当作响。她戴着巨大的耳环,围着花纹围巾。她一出现,仿佛一只热带鸟落在了褐色的土地上。

她开的是一辆手动挡的福特嘉年华。她洋溢着愉悦,情绪高涨,仿佛身上笼罩着一层光环,无忧无虑,我要随她去享受快乐了。她身上有种朦胧的香味,是香橙花的味道,沁人心脾。她留着短发,做过头发,头发的颜色和造型仿佛是四周倾泻的浪花。我摸了一下,却是硬的。

“喷发胶了。”她解释道。

等我长大了,也要喷发胶,我心想。

她开车带我去梅西百货、林科纳达泳池、动物园、她家,我们行驶过皇家大道、厄拉米达·德·拉斯·普尔戈斯路、280高速公路。路上,她说要上高架桥,还说高架桥就在我们头顶,远离地面,在半空中。

“要是能找到就好了,”她说道,“附近应该有匝道。”我们俩开始寻找匝道,但我根本不知道匝道长什么样子。

“该死,”最后她说道,“我一定是错过匝道了。有时候他们会关闭高架桥,下次我带你上去。”

一年之前,黛比生活在意大利,寄居在亚得里亚海岸边的一户人家中。她原想就那样过一辈子,但她妈妈坐飞机过去,把她押了回来。现在,她迈出艰难的一步,在美国开始新的生活。当时我对此并不知情,只知道她是如此无忧无虑,与我印象中严肃沉重的成年人截然不同,就像高架桥一样快乐而自由。

我每周都盼着跟她出去玩,并为此提前准备出门的衣服。我认真挑选,将其单独放好,以保证在约好的日子里它们是干净的。我喜爱黛比,就像小女孩偶尔会喜爱母亲之外的女人一样。跟她在一起时,我是最快乐的。黛比那轻快的口吻,看待生活的独特视角,手镯轻叩的声音,造型各异、五彩缤纷的穿着打扮,都跟我母亲平淡消沉的样子截然不同。

“这才是该有的样子。”母亲在看过一部鲸鱼的纪录片后如此说道。鲸鱼生下来就会游泳,不需要尿布,不用学步,不需要操心。

自从跟那个树枝艺术家分手之后,母亲不愿多干点工作,我们也没有多余的财物。她做的饭总是糙米、豆腐、青菜,我们俩都不爱吃。从早到晚,她长时间地待在自己的屋子里,熄了灯研究《周易》与占卜。我很害怕,因为这种幽暗显示出我们家的怪异,以及作息的反常。

有一天,母亲心情不错,说要带我去旧金山现代艺术博物馆,但首先她要去提款机取点钱。在博物馆里,我们穿过画廊,我懒洋洋地躺在长椅上玩,有时还倒立。而她看着画,有时也向我悄声讲解画家的情况。展厅里有克拉斯·欧登伯格[15]的傻不拉叽的雕塑。博物馆的出口处有一个小餐馆,结束后我们可以在那里吃一点儿零食和点心。

“以后再去提款机吧,”我说道,“求你了。”但在出城之前,她还是在一个提款机前停下车。提款机里没有吐出钱来,而是吐出了一张纸条。她抓起纸条,走了几步,在人行道中央停下,看了看纸条的内容,顿时萎靡不振。她开车带我回家,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叫我保持安静,然后躲进屋里,当天再也没出来。

“去玩吧,”她对我说道,“宝贝,我很好,你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然而,画画、整理衣物、照料笼里的小白鼠……一切正常的事情都有风险,就像风暴中的小舟。你不敢转移注意力,因为它随时会翻。

下一周,黛比带我去她家。她跟父母一起住在门洛帕克的霍巴特街(Hobart Street)。她的母亲一头金发,体形圆胖,皮肤像羊皮纸似的。她穿着围裙,坐在早餐桌旁,从彩色报纸上剪下方形的纸片。剪子移动处,发出悦耳的嚓嚓声。

我问她在剪什么。

“优惠券,”她答道,“去商店时用它,就能少花点钱。”她把优惠券分类,放在一个塑料盒里。

黛比的梳妆台抽屉里,有一个秘密隔间,一个抽屉里的抽屉。“爸妈都不知道。”她俯下身,贴着我的耳朵悄声说道。小抽屉里有个首饰盒,首饰盒里有根项链。项链很细,打了结。

“你的手小,试试能不能解开。”她说道,“要是能解开,就送给你了。”我坐在她的床上,仔细拆解细细的项链,最后终于把每一个结都解开了。

黛比为我戴上项链。

“你有丈夫吗?”我问道。

“还没有。”她答道,“但将来会有的。我在外面走着,‘啪’的一声,他就会出现在我眼前了!”

当黛比送我回家时,母亲正穿着画画时的工作服。

“看!”说着,母亲让我们看一幅接近完工的画。黛比走近一点儿,仔细看了看。“真不错,”她称赞道,“我还没见过这么美的画。”(后来黛比对我说,她很奇怪,我母亲明明很有才华,却为什么会那么穷。她觉得,我母亲再不济也可以在街上卖画。可是,除了接过几个插画的活儿,母亲从未用作品挣过钱。)

我们三个坐在桌旁,我坐在黛比的腿上。她俩说着话,我抬起头,对黛比说:“你的牙真白,我妈妈的牙是黄色的。”母亲顿时不自在了,她总是抱怨自己的牙不好看。

“黛比什么都不懂。”黛比离开后,母亲对我如此说道。“她很虚伪,还挑三拣四、指手画脚,其实她什么都不懂。”黛比是真的看不惯母亲,有一次黛比到我们家来,看到水池里的餐具还没洗,墙上有块污渍(那是前一个租客留下的,应该是洒了酒,时间久了颜色变深,就像块阴影似的),就皱了皱眉头。

“她趾高气扬地走进来,把你带走,”母亲继续抱怨,“你是个惹人爱的孩子。但她敢看不惯我?你能这样,全是我的功劳。”

“我喜欢她。”我说道。

“她并不完美,你知道吗?她不是总这么快乐的,她是装的。”

“你该剪一点儿优惠券。”我对她说道。

“才不呢,”母亲应道,“我不是那种人,也不想成为那种人。”

此前,在黛比来接我的早上,母亲总是陪着我,在屋前车库旁的圆形沥青路面上等她。从那以后,母亲再没陪过我,只让我自己等。

妈妈的小时候

我在学校里有一个好朋友,名叫丹妮拉。一个周末,她们一家带我去听音乐会。那天我穿着白色的紧身羊毛裤袜,演出中间,尿意来袭,我却无法离席去卫生间。我憋了很久,最后实在憋不住了,就尿在了裤子里(场内灯光都关了,所以看不出裤袜湿了,意识到这件事之后,我长舒了一口气)。

中场休息时,我去了卫生间,把裤袜脱下来,扔进马桶里,打算把它冲下去。可是浸了水的裤袜在下水口一圈圈地转着,就是冲不下去。我放弃了,走出隔间。卫生间外面排了很长一条队,排在最前面的那位女士向我用过的隔间走去。“您最好别用这一间,”我婉转地对她说道,仿佛我跟她是一伙的,“马桶里有双儿童裤袜。”她听完,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走出卫生间之后我才意识到,我这是欲盖弥彰啊!

演出结束后,母亲带我和丹妮拉去苹果木餐馆(Applewood)吃比萨。吃完后,我们沿人行道向汽车走去。路上,我们轮流挥舞着母亲的布包,我们抓着提手,使劲舞出巨大的圈子。母亲在包里放了一把画画时用的美工刀,轮到丹妮拉抡包时,刀刃刺透了包底,露出了一截。布包抡过,划破了我的手腕,在前臂正中位置留下了一道一英寸长的疤,就像字母“I”似的,不丑,后来我也渐渐习惯了。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很愧疚,不敢看那道疤。几年过后她才释怀,常常指着疤痕说:“这可是我的签名啊。”仿佛那是她画的画似的。

有时候,母亲会说起她的亲生母亲弗吉尼亚(Virginia),说她待她怎样不好,比如:不带她去咖啡馆吃蛋糕,不肯出面去学校,她在床上饿的时候不给她拿零食……在我看来,以上种种抱怨,恰恰也是我童年时从她身上求而未得的。

“我小的时候,”母亲说道,“妈妈注意到我有艺术天赋,但她给我妹妹琳达买了画架和一套精美的画具,却不准我碰。”

我想多听一些类似的故事,听听外祖母对她是如何无情,但母亲跟我讲述最多的,却是夸赞她母亲厨艺很棒,说她把手切的宽面条挂在厨房里晾干,就像晒袜子似的。还说她执意要买羽绒被,而这在当时是很罕见的事。有一次,一个下雪天,外祖母看见窗外的树枝上落了两只红雀,继而萌生买一双红鞋的念头,后来果然买了。凭借弗吉尼亚是她生母的关系,我们还跟已故的布兰奇·里基(Branch Rickey)攀上了亲戚,他是母亲的舅姥爷,是布鲁克林道奇队[16]的总经理,正是他把杰基·罗宾森[17]带进了大联盟。母亲的言外之意是,我们要维护外祖母,但我当时并不知道要替她维护什么。

“小时候,我最早的记忆是躺在婴儿床里,四下里看看,发现家里一贫如洗。”母亲说道,“似乎我是从一个更好的地方投胎而来。”在她讲述的童年经历里,她有时候脆弱无助,有时候又很强势。俄亥俄州的冬季很冷,但她家里穷,母亲被迫身穿裙子和薄上衣上学。她用攒下的谷物纪念币跟人换来双筒望远镜,清早出去观鸟。现在,她想比小时候过得好一些,让我们母女俩能享受到更高档的东西,我们没见过、没吃过的东西。

失落的母亲

有一次,母亲带我去马里诺尔神学院(Maryknoll Seminary)附近的一个自然保护区远足。那里是一片丘陵草地,其间有个供退休神职人员生活的养老院。我们俩走在一条宽阔的土路上,四周的青草和荨麻味道很香,还带着肥皂味。虫鸣震耳,戛然而止,片刻过后又喧嚣而起。这是蛇出没的季节,路上会有晒太阳的蛇。

“我在印度见过一条小眼镜蛇,”母亲说道,“就在路中央,昂着头。”说着,她压低喉咙发出咝咝声。“小眼镜蛇才是最可怕的,它们不懂得自己的毒性有多厉害,咬一口就会放出所有毒液。”听她讲述时,我并没有把她放在故事的画面里,而是设身处地地站在她的视角,仿佛我才是那个在印度偶遇眼镜蛇的人。

山顶上有棵绿色的仙人掌,结了鲜红色的果实。“仙人掌果,”母亲说道,“我一直都想尝一尝。”

说着,她开始往上爬,脚踩过的地方,扑簌簌地落下土来。

“妈妈,别爬了。”我说道。

“还好你不是我妈妈,真啰唆。”她应道。

“以后再来摘吧。”我说道。

“丽莎,别吵,我一直都想尝尝仙人掌果。”

“有刺啊。”我提醒她道。

“我又不是3岁小孩子。”她一边应道,一边继续往上爬。每当我做出“万事通”的样子,她就会如此反应。当地正经历一场罕见的旱灾,雨是人们最渴盼的东西。为了节水,大家小便之后都不冲马桶了。所以此刻山是黄色的,草也枯了,脚踩上去发出噼啪的断裂声。

她爬到仙人掌较高的一根枝上,这样垂手就能摘到果子。这棵仙人掌不像真的植物,其外形古怪,仿佛塑料洋娃娃似的。

“在自然界里,红色是危险的颜色,”母亲解释道,红色的果子已经触手可及,“这是一种警告——有毒,不能吃。”

她用衬衫下摆把手裹住,收腹,探身,抓住顶部一个红果,拽了一下,却未能摘下来。

她转着手腕,“长得真结实,”她嘟囔道,“就是摘不掉呢。”

我想劝她罢手,她这个样子疯疯癫癫的,我不喜欢。我什么都知道,我能预知一切,连草地都在嘘她。

终于,她摘下了一个果子,爬下来,站在我身边。

我说:“带回家,煮熟了再吃。”

“不,现在就吃。”她应道,“把皮剥掉就行。”说罢,她用衬衫裹住手,把皮剥掉,又小口吃掉中间的果肉,其间小心避开果皮。“喏,真好吃,味道不错,你要不要来点?”

“不要。”我答道。

开车回家的路上,她开始呻吟起来。

“啊呀,我的喉咙,咽唾沫都疼。”

趁着红灯停车的空当,她坐直了身子,张开嘴,在后视镜里检查喉咙的情况。我不打算可怜她,但我有些害怕。

“我都跟你说了,要煮熟了再吃。”我说道。

“知道了。我不能说话了,丽莎,太疼了。”一定是果皮上透明的小刺扎在了喉咙里。

到家时,她的喉咙跟着了火一样。她从烘干机里拿出洗好的衣服,却发现不小心把一件心爱的兔毛衫水洗了,结果缩水了。

“该死。”她抱怨道。毛衫门襟上有一排珍珠母的扣子。“给你穿吧。”

我试了一下,正好。衣服长短刚到我肚脐下面,袖口齐腕,质地柔软,粉色为底,上有花朵图案,似乎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一样。

距离我跟黛比出去玩还有几天时间,这段时间里,我谨慎地不敢穿那件毛衫。衣服换了主人,仿佛是我夺走了母亲的东西,一些原本属于她的好运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几天后,我看见母亲坐在卧室的地上,往地毯上掷三枚硬币,她的身旁有一本书、一支笔、一张纸,她这是在占卜。她坐在房间的角落里,没开灯。时间还是白天,但她的卧室有些昏暗。她身子前倾,手肘拄着双膝,手支着额头。一缕缕头发垂下,遮住她的脸颊,也遮住了耳朵。

“怎么了?”我问道。

“我的20岁再也没有了。”她答道。

说罢,她再次把硬币掷下,看了看,拿笔在纸上草草记下卦象,笔迹像昆虫腿一样细。接着,她拿起一本小书查阅卦象。

“但你的确拥有过20岁啊。”我劝道。

“你现在过得很好,”她说道,“能常常跟黛比出去玩。可我连个陪的人都没有。”

“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去啊。”我建议道。但我知道她想要的并非如此。

“我想要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生活。”说罢,她再次掷下硬币。我们母女俩好像永远不能同时快乐,她的悲伤也传染了我。她渴望的东西——丰富多彩的生活、乐趣、仙人掌果等——对我而言却都是危险的。我的快乐是从她的库存中取出来的,而那是我们共享的、存量不多的东西。如果她有,我就没有;如果我有,她就没有。仿佛这个世界的快乐有限,不足以让我们母女俩同时享有。

“你有朋友啊。”我劝道。

她一听,哭了起来。“我没有男人——没有丈夫,没有男朋友,没有恋人。什么都没有。”

卧室里的空气不太新鲜。“我爱你啊,我陪着你啊。”我继续劝道。

“我什么都试了,可都没有用。”她自顾自地继续哭诉,似乎根本没听到我说话。“以前,我的手又漂亮又有劲。”她哭得很伤心,上下唇间黏了唾液,吐字不清。“你知道法耶在圣诞节给我买了什么礼物吗?”法耶是她的继母。我把吉姆和法耶当成外祖父、外祖母,因为我只见过弗吉尼亚寥寥数次。

“她给我买了个电熨斗。”母亲抱怨道,“你知道她给琳达买了什么吗?”琳达是母亲的妹妹,长得很漂亮,就是前文提到的得到一套画具的那位。琳达姨妈现在管理着数家超级剪连锁理发店,正与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的一位物理学家交往。他留着胡子,家里有热水浴缸。

“一个香槟桶!”母亲自己答道。

我知道,母亲其实对礼物的实用性并无怨言。那个电熨斗及配套的熨衣板,我们用了很多年,琳达姨妈后来也解释说,法耶给她买的不是香槟桶,而是盛冰块用的冰桶,并且那是她点名要的。电熨斗也是母亲点名要的,但其象征意义与“礼物”二字不太着边。我想让她跟外祖母说,让外祖母纠正错误,收回电熨斗,再给她买她想要的东西。

母亲站起身来,走出卧室,从客厅里抓起一把剪刀,走到衣橱前,一个个拨弄着衣架,把各种各样的裙子取下来,丢在地上,堆成一堆。

“别这样。”我劝道。

“别管我。我没有衣服可穿了,什么都没有。”说着,她拿起一件灰色的旧衬衫,用剪子剪开一角,用力一扯,将其撕烂,露出一条镶边。

“这是领口,太难看了。我讨厌这些衣服。”她啜泣着说道,继而咆哮了一声。接着,她拿起一件T恤,在下摆剪开一个口子,双手一扯,将其撕成两片,愤怒地吼叫着。

以前,她生气时也会拿衣服撒气。有时是剪领口,有时是把衬衫的下摆和袖子剪短,过后就再也不穿了。再后来,她就会把这些衣服扔掉,使原本就不多的衣服所剩无几。她心情好的时候也会修改衣服,那些衣服的寿命就长了一些。尽管如此,她似乎总不满意,总要把衣服修改一下再穿。

就在那段时间,父亲为自己举办了一个奢侈的30岁生日宴会。他邀请了母亲,她也打算参加,还邀请黛比一起去。可随着日子临近,母亲犹豫了,她买不起新衣服。她觉得穿旧衣服过去,在衣着华丽的宾客中间太过丢人,于是在最后关头推掉了邀约。黛比原本打算在宴会上觅得佳婿,却一下被放了“鸽子”。当时,我对宴会的事并不知情,只知道母亲情绪消极,注意力大都放在衣橱上,还因青春不再而暗自神伤。

我知道她对自己有种种不满:大腿太粗、前额太大、牙齿太丑、脸颊上有法令纹……而她深信,以上种种缺点,再加上一身旧衣服,意味着她事事不能如愿。其实她很漂亮,颧骨高,鼻子挺。她说,上中学时,她、琳达、凯西被同学们称作“大脑门三姐妹”。她的发际线挺靠后,但我喜欢她的前额,光滑、平整,就像蛋壳似的。我见过罗丹[18]的一幅素描画,画上有位侧脸背对观众的女士,母亲像极了她,丰乳肥臀柔背细腰,散发着阴柔之美。

当天晚上,母亲做饭。洗扁豆时,她用指肚轻轻地抚摩扁豆,目带忧伤,仿佛一些无价之宝正在指尖流逝。

一天傍晚,我和黛比从外面回来,母亲在车库门前等着我们。看她站立的样子,我就觉得不大对劲。再看她的脸,只见嘴唇紧抿,嘴角上撇。她一只手搭在前额遮挡阳光,我能看出来,她刚刚哭过。

我们刚下车,母亲就开口了:“行了,我受够了。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比我好?”

“妈妈,别说了。”我劝道。

“亲爱的,请你别插手这些事。”她回答道。

黛比吃了一惊,甚是无辜。她侧身闪开,转身向她的车门走去。

“你别假装听不懂了。”母亲说道。

“我没有……我真的不懂……”黛比站住了,结结巴巴地解释。

“你想得倒挺美。当初闯进我家里,你当着我女儿的面,对我指指点点。你觉得自己十全十美吗?其实你又愚蠢又肤浅。”母亲咬牙切齿地说道。母亲的指责并非全是无稽之谈,而这些真实性更让她的愤怒显得吓人。

“你想插足丽莎的生活,想表现得比她妈妈还好?真恶心。你以为你是谁啊?你这是骚扰。”母亲越说嗓门越大,已经近乎嘶吼。她横眉怒目,龇牙咧嘴,而黛比则惊魂未定,战战兢兢地退到车前,打开了车门。

我担心黛比会觉得我和母亲是一路人。我担心别人不把我们母女俩当成单独的个体,而是两个身体里的同一个灵魂。

“妈妈……”我想说话,却立刻被母亲打断了。

“给我安静点!丽莎。”

我的身子动弹不得,脑子也僵住了,呆若木鸡,我为母亲感到羞愧。她咆哮的样子是那么吓人,犹如泼妇一般。眼前的一幕如同展开的画卷:黛比苦苦哀求,母亲咄咄逼人,黛比节节后退,最后钻进车里,发动车子开走了。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黛比。

罗恩

母亲要跟罗恩出去约会,这是他们俩首次约会。

罗恩要过来接她,顺便见见我,然后他们俩出去吃晚饭。当时我已经7岁,足以独自在家待两个小时,但其中一些细节还得交代清楚。

“吃完饭以后呢?”

母亲回来之前,我应该早就上床睡觉了。

“吃完饭就回来了。”她答道。

我让她许诺不留罗恩在家过夜,她竟然答应了。

自从她的心思放在罗恩身上后,就不再一直紧盯着我不放了,我如此想道。最近,她不再占卜,快乐得忘乎所以,脸上常有淡淡的微笑,就像那次爬山摘仙人掌果时一样。

跟前一个男朋友分手之后,母亲会孤独失落,在下一个男朋友出现之后,她又会变得欢欣鼓舞。而我最喜欢那段中间的空窗期,因为那时我和母亲的关系最为亲密,真正的母女情深。

约会那天傍晚,罗恩准时到达。他敲门时,母亲正在卫生间的洗手池上倾着身子,对着镜子化妆。

我跑去开门。我一眼就能看出,罗恩不是嬉皮士。他秃头,只在两耳上方各留了一簇头发,像个小丑似的。他眉毛浓密,戴着金边眼镜,大嘴厚唇,像鱼一样。

“你好。”我打招呼道,“我是丽莎。妈妈马上就好。”

“很高兴见到你。”罗恩应道,跟我握了握手。

我把他带进客厅。我发现,他走路时两脚撇得很开,外八字很严重。

母亲从卫生间里喊道:“我马上就来。”

经过书架时,我伸手寻找一本影集,将其从书架上取了下来。影集里面是我出生时的照片。我颇感诧异,因为这不是事先打算好的,似乎我的胳膊不听指挥一样。

我数次让母亲扔掉这本影集,但她不同意,不论搬到哪里都带着。影集封面是棕褐色的草编制而成的,已有些年月了,边缘处的草磨损很厉害。在我看来,封面的破败与内容的不堪甚是契合,我自以为,别的孩子家里不会有这样的影集。

我和罗恩并肩坐在花纹图案的沙发上。

“给你看样东西,是我和妈妈的照片。”我对他说道。

我把影集放在腿上摊开,方便他能看到。里面有一些母亲的照片,她那时还很年轻。有一张照片中,她躺在床上,黑发如瀑布一般散在脑袋四周。这些是我出生时的照片,都是黑白照,四角剪成了圆弧形。还有张照片,母亲身穿男士衬衫,下摆提起束住胸部,腰部以下什么都没穿,双腿展开呈“M”形。我翻到下一页,是我出生的情景,我出现在她洁白的双腿间,像一只从水池中露头的乌龟。

后面几张照片,我已经被完全生出来了。我的皮肤满是皱褶,脸上蜡白蜡白的,五官不端,表情怪异。

看着这些照片,我心中升起一阵反感,但我继续翻着影集。以我小小的年纪,本不该有如此险恶的用心:我想让罗恩像我一样心生厌恶,从而主动离开。我想向他展示我们母女俩真实的一面,这样他就会坐不住,夺门而逃。

“还有一些。”我用最甜的声音说道。

“嗯,我看见了。”他答道,但没有任何起身逃跑的迹象。他稳稳地坐在沙发上,时而看看影集,时而把目光移开,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这时,母亲从卫生间里出来了。她看到我们在翻看影集,上前从我手里一把抢走,塞回书架,又瞪了我一眼。

睡觉时,我听到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和轻笑声,他们俩回来了。他们原是悄声说话,奈何控制不住声音,把我吵醒了。隔帘上方有盏灯,我抬头看时,他们俩刚巧从隔帘旁边经过,蹭得窗帘簌簌作响。

我支起耳朵,看她是否会食言,是否会带罗恩去她的卧室过夜。一声响亮的吸啜声,接着一片沉寂,然后又是吸啜声。这是什么动静?我跟母亲说好了,只要她不带他进卧室,我就不离开我的隔间。我很生气,因为她这是阳奉阴违了。

若是我要上厕所小便呢?她总不能不让我出去吧?

我拿定主意,从儿童床的梯子上爬下来,梯子发出吱——嘎的声音,我把隔帘拉开。

罗恩仰面躺着,母亲趴在他的身上,双手支在他的肩膀两侧,她双膝跪在他身子一侧,做着俯卧撑,每做一下就吻他一口。她快活得如同小鹿一般,完全换了个人一样。我无法理解,她做的事我也绝不会做。这一刻,她已不是我的母亲,而是一个快活的小女人,正跟一个躺在地上、享受她拥抱的胖男人嬉耍。她纤细的胳膊竟然能撑得起体重,真是令人惊讶。他们俩继续玩闹。我从他们身边走过,以此表示我全看见了,但他们却不为所动,似乎并不在乎。

我心情不佳。母亲想逗我开心,就提议带我出去。

“我们去买点布料,我给你做件裙子。”她说道。

“你不会做的。”我应道。

“我会,”她答道,“会一点儿。”她的确有台缝纫机。她现在神采飞扬、眉开眼笑,但给她带来快乐的却不是我。罗恩给她买了件丝裙,上面有黑白花纹,如同埃舍尔[19]画中彼此纠缠的蛇一样。裙子的腰胯都很合身,但下摆绽开,如同牵牛花一般。他还给她买了一件短袖的有领衬衫,粉白两色方格,穿插着银线。

“好吧。”我勉强应道。

我们去了布莱特斯纺织品店(Britex Fabrics),挑了一块淡黄色穿插金线的棉布,接着又选中一款样式:两条厚肩带,三层布料,从上到下一层比一层略大,长及脚踝,像多层蛋糕似的。

母亲嘴里含着几根针,照着样式捯饬着布料,我则站在旁边看着。“你知道伊莎多拉·邓肯[20]是怎么死的吗?”

“伊莎多拉·邓肯是谁?”我问道。这个名字念起来很好听。

“一个著名舞蹈家。她喜欢围一条长围巾,那是她的标准打扮。”说着,她模仿着那个女人的样子:昂首抬头,目空一切,撩起胸前的半截围巾,将其甩到背后。“有一天,她坐上一辆敞篷车,围巾缠在了车轮上,车子开了,围巾勒住了她的脖子,把头勒掉了。”

母亲熬夜把裙子做好了。其间,缝纫机发出悦耳的嗒嗒声。裙子很合身。转圈时,裙摆绽开,像降落伞一样兜住空气,上面的金线闪闪发光。

第二天早上,我穿着新裙子去上学,排队等着跟老师握手之后进了教室。一个男生说我的裙子透光,另一个男生也这么说,玛丽—埃伦说她能看见我的内裤,老师让大家安静。他常常特意点名让我不要搞怪,说我是个惹事精。我低头一看,能看到腿的轮廓,还能看见花布三角内裤,不仅仅是轮廓,连花都能看到。先前照镜子时我没注意,母亲也什么都没说,这太丢人了。

“转起来就看不见了。”玛丽—埃伦建议道。

我当即转了起来。裙摆兜住了空气,不再贴在身上。

“嗯,转起来就看不清了。”玛丽—埃伦说道。

老师说:“丽莎,别转了。”

我非但不停下来,反而转得更快了。因为如果停下来,大家会看到我近乎全裸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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