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胜过年必定会下雪。
林芷梦载着杜宗琴,开着橙色“舞宴”于初五早上到达嘉胜机场高速。
说来也怪,林芷梦每次从铭安来嘉胜,必定都经由机场高速这条路进市区,虽然进城入口总有十来个。而回铭安去,则从未走过机场高速这条路,随心走到哪算哪,反正跟着指路牌上的“铭安方向”就得。
尽管有先进的车载定位系统,手机也可随时导航,但林芷梦不为所动,一条熟路才驾轻就熟。“老娘生来一大路痴,好不容易记住一条路,当然不能浪费脑壳里的这褶皱了。”
早上的机场高速看起来更顺眼,车道清澈如新,路旁积雪如银,防护栏外的五角枫像一抹红依次闪过。
瞅见杜宗琴打电话时笑靥如花,驾车均速120码的林芷梦在心里也起了涟漪。
本来自己也能有孩子的,自己也能当上妈妈的,可当初就傻傻地错过和白白地放过了两次机会,以致永远都当不了妈妈。虽然痛心,但林芷梦忍不住回想。
记得第一次意外怀孕,自己没当回事,独自上医院做人流还是笑着去的。
第二次不是意外怀孕,记得也是的过年前这时段。林芷梦以为卢闻望过年后就能顺利了断以前的婚姻,便掐着点“射了门”,没想到人家的婚没离成,自己期待的婚更不可能结。卢闻望当时左右为难,既担心生事,又想与林芷梦有个孩子,最后让林芷梦拿主意。不知道什么鬼使神差,林芷梦最终选择了“KO”。是因为玩跑车?公司搬迁?预备办移民?林芷梦都无法确实当时咋想的,换到现在,就算上火焰山也要留住孩子。
车速不知不觉降到100码了,但只有林芷梦知道,杜宗琴对车速几无感觉,挂断电话仍笑个不停。林芷梦受了一点感染,开始收拾烂情绪,提了一个问题来转移:“上次老娘坐一个男人的跑车路过这里,他问老娘最爱的人是谁,老娘回答可能是自己。现在也问你这个问题,你的答案是?”
杜宗琴听完刚想回答“是儿子”,但突然难得地多了一个心眼,硬生生地把这个答案咽回去了。
上次在嘉胜第一医院,杜宗琴记得清楚,林芷梦抱着自己哭诉“如果不能生孩子就彻底没有亲人了”。
杜宗琴临时想词,但脑子转不快,提议降下车窗玻璃。
林芷梦不同意:“你先告诉答案。”
“这问题容易,答案又不难。”杜宗琴早已收起最后一丝笑容,慢吞吞又一本正经地回答:“老子自然最爱儿子了,再是老爸,如果不包括老子有而你没有的,那老子最爱的人就是你。”
这答案的信息量有点大,林芷梦想再听一遍,可杜宗琴也不同意了。“就说一遍,必须再说一遍。”林芷梦讨好地降下了车玻璃。
杜宗琴用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好话不说二遍,老子好久没冒泡了,干脆发一个动态好了。”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手指对着手机屏幕一阵猛戳,杜宗琴开始编发起动态。
林芷梦看着杜宗琴自动化机械手一样眼花缭乱的速度,不禁感慨:“上天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脑子补在爪子上。”
没一会,杜宗琴的动态发好了。选用了两张照片,一张是林芷梦往嘴里塞三文鱼,另一张是自己与林芷梦在加油站旁边雪地里嬉闹。文字只配了一句:如果不包括(此处省略8个字),那老子最爱的人就是你。
“老子有而你没有,就这8个字。”林芷梦掰着指头数完,边开车边瞄着这动态欲罢不能,“竟敢玩省略,还给老娘来这一手,老娘要评头条,占沙发。”
“先安心开车。”
“那不行,老娘不光评,还得先转发。”
两个人只好又妥协,由杜宗琴拿着林芷梦的手机代为操作。杜宗琴不但指头快,再加上又一样的手机,操作也熟,于是还有精力分散,“是谁问过你这么短路的问题?”
林芷梦嘴一努,“老娘朋友圈里有,你自己找,头像是一枚印章的那傻冒。”
杜宗琴一翻阅,果然找出了一个,“连着三‘tb’,你是说这字母哥是傻冒?”原来杜宗琴现在看到的是佟蓓的头像标签。
林芷梦偏过头一看,也奇怪了,“咦,不是这玩意,这家伙的动态是空白,而那傻冒是个动态狂,每天都会发日志的。”
杜宗琴顾不上细看,又一顿找,随即找出了另一个头像也是一枚印章的这人,昵称赫然是“服务进城务工人员”。对这昵称,杜宗琴还稍有点印象,看得一惊,再稍稍翻阅了这人的动态,立马明白了这个人就是郝东。
林芷梦以为杜宗琴还没找着,看似提示而实是费解:“这还不好找?老娘朋友圈里就一个每天都会发动态,而且每次都发满9张照片的“九宫格强迫症”,综合他的表现,叫他动态狂还不够,应该叫变态狂,对,如今把变态称作‘BT’,干脆把他叫做‘BTK’得了。”
林芷梦虽听着,但并不答话,本就分散精力的杜宗琴的思绪已然乱了,于是迅速把林芷梦的手机合上,试图让自己的呼吸看上去没那么起伏。
好一会,杜宗琴轻吁一口气,对着已经把车速提到130码的林芷梦问:“你说的傻冒是郝东?”
“不是他是谁。你怎么知道他名字,你认识?”
杜宗琴连忙否认,“不,不认识,刚看了动态才知道的。”
林芷梦拣起座位旁已被合上的手机,打开粗略一看又表示不解:“你帮老娘转发转了个毛?”
杜宗琴才意识到这转发中途打断了,吱吱唔唔地不好回应。
林芷梦觉得一怪再怪,也迅速脑补各种信息,突然像触电一样的,林芷梦发现了疑点,或者叫巧合,“你说不认识郝东,那他的昵称为什么也是‘进城务工人员’?”
杜宗琴更慌乱了,临时凑一句:“让暂住证给闹的。”
林芷梦不信,模仿着自家老头子京剧念白:“此事费思量,当中巧合可蹊跷得很。”
听到“巧合”,这提醒了杜宗琴,于是接了下句:“老子这不奇怪,你那才巧合,朋友圈两个人用的是一个式样的头像标签。”
车行至环城快捷道的匝口,车辆抢道的多了,但橙色“舞宴”让其他车不敢靠太近,林芷梦只稍稍放缓车速即可,于是轻松地拍了拍方向盘,“等会进了酒店,咱各查各的,老娘来查你的巧合,你来查老娘的巧合,看谁的巧合有问题。”
杜宗琴撇撇嘴:“亏老子还狂表白,把你当作最爱的人,酱猪油拌饭。”
“把你当作最爱的人,老娘就爱听这句,这动态必须得发。”林芷梦把手机又扔给了杜宗琴,又补问了一句:“酱猪油拌饭是啥意思?”
“小时候家里穷,有酱油拌饭就了不得,更别说还加了猪油,那才是最爱。”
还真莫小看了过年,如何过年还真蕴含蛮多,个中三昧,远超以小见大。
初五这天,陆岩带着鲁婉蓉和陆凌,从福黎县克明乡出发,将驱车400公里赶到鲁婉蓉老家乡下,与岳父母和鲁丽蓉一家会合。
这是新增的计划,出乎鲁婉蓉的意料,但让鲁婉蓉内心暖和。
陆岩事先没同鲁婉蓉通气,继续扮演着果敢决断,至于内心的波澜,旁人无从得知。
哥嫂已回到了乡下,爸妈有人陪,陆岩才放心出门。
稍不放心的是姐姐,大年初二也没回乡下来,独自呆在福黎县城,陆岩与姐姐通过两次电话了,得知姐姐两口子吵架闹离婚,情绪不好,免得回乡下给爸妈添堵。
今年过年,手机收到如潮的拜年短信中,陆岩没找到范娟的,也没找到郑瑜的。
在陆岩心里,今年是“找”短信,而不是“等”短信。这一“找”一“等”,有莫大的区别。
尤其是对范娟,陆岩提示自己已经彻底放下了。
对郑瑜,陆岩还有点模棱两可,像柴火堆留下的灰烬,虽通红冒着热气,但火苗不再升腾。
记得年三十在“穷盒子”家里,陆岩难得地烤了三个小时柴火,被妈妈点了一回“穴”,也被“穷盒子”激了两回,基本梳理清楚了“我是谁”和“从哪里来”。
但对“到哪里去”,陆岩仍迷糊。
也记得三十那天晚上睡觉时,鲁婉蓉笑脸春风地偎着陆岩,竟然说了一句让陆岩始料未及的话:“我想新年第一天就打响第一炮。”
陆岩只放了开门炮,在地坪里。
在床上,陆岩故意缩起了“炮管”,睁着眼睛说瞎话:“等下陆凌会被吵醒的。”
瞅着小床上睡得猪啰啰一样的女儿陆凌,鲁婉蓉满心不高兴,“刚才开门炮的鞭炮都没炸醒,咱一会的功夫就会醒?”
得知哥嫂将回乡下的头一天晚上,陆岩半夜里主动示好,这可难得,鲁婉蓉自是欢喜,两相上下,水到渠成。
事后陆岩并未如往常一样沉沉睡去,反而赶不走三分清醒。不应期呢?到哪里去了?陆岩不解。
再回到“到哪里去”的哲学命题,陆岩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过年意味着回家,“年”专门对应“家”。
冰雪天气里,虽然陆凌叫唤车里的热空调不给力,但陆岩仍然按着自己的节奏开车。这车虽不是老爷车,但车况总比不上从后方呼啸超越的那些名牌汽车。
“才正月初旬,修车的都没上班,我还是悠着点,车如果抛锚可不是好玩的。”陆岩明确告诫。
鲁婉蓉一听就紧张了,吓得大气也不敢出,陆凌坐在后排也专注起来了,瞪着挡风玻璃。
“要是有了余钱,买辆好点的新车,你会不会学开车?”陆岩看着鲁婉蓉紧张,于心不忍,主动发问以资缓解。
“坐了你十几年的车,从摩托车到汽车,我都习惯了,坐在你旁边特别安心又舒服,从没想过要开车,估计也不敢开。”鲁婉蓉侧转身,对着陆岩眨巴眼睛,再与听得认真的陆凌相视一笑。
“记得你爸第一辆摩托车是男式的,第二辆是女式的,后来才换头一台汽车,是一辆报废再启用的出租车,还是搞特殊来的。你爸当时有证不会开,但讲过年之后保证能学会,我还以为吹牛皮,没想到你爸确实学得快,我到现在都记得第一次坐你爸的汽车,跟刚才一样紧张,但又特别高兴。一眨眼,陆凌你都这么大了,咱们要一直这样快乐就好了。”
陆凌似乎听懂了,顺着这些话的意思,凑近陆岩耳朵,“我有两个快乐老家,老爸你要好生开车,要从那个快乐老家顺利开到这个快乐老家。”
陆岩笑着点头,明知道鲁婉蓉这会正盯着自己看,但不敢与之对视,而是伸手抹了抹左边反光镜位置的车窗玻璃,转而叹气,“你还是要学会开车才好,那样就会知道下雨起雾的时候,应该主动抹哪些玻璃,也才知道自己从后备箱拿东西再关门,免得我每次都跟猴子跳圈一样的忙。”
鲁婉蓉才高涨的情绪又消退大半,一脸自得变成了一脸歉疚。这起伏逃不过陆岩的眼睛,再次于心不忍,再次转移话题:“如果车好,又有时间,你敢随我一直往前开,开到哪玩到哪,甚至一路开到茂德那边?”这时,指路牌标明靠右进入乐源至茂德的“铜茂高速”。
“只要有你,有陆凌,随你开到天远地远,我都敢。”鲁婉蓉说完迅速捂住嘴巴,泪水夺眶而出。
“妈妈怎么哭了?”陆凌问道。
鲁婉蓉很文艺的回答,突然掩面而泣,让陆岩的心一阵阵发紧,心酸有之,心痛有一点,感动有之,感伤有不少。
起灭一念乐与悲,自己能够如此显著地影响鲁婉蓉的情绪,陆岩之前虽有所察觉,但还是没想到这刻痕竟然会这般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