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说,先找个地方休息一晚,但是他如何也要坚持,他仿佛在说“你不能等了。”
我坐在后排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人生若得如此一挚友,肯在你死去的最后几天一直陪着你,我忽然觉得老天对我也不算薄。
凑着昏黄的灯光我拿出纸笔。
“爸,妈,安好?昨日…”
我眉头一紧,把这张刚写了几个字的白纸一下捏成了废品。
“爸妈,我…”
“你们最近怎么样?”
“我…”
…
直到我带的纸还剩下最后一张的时候,我机械的将不知何时插在自己掌心中的笔尖拔了出来。
此刻的我意识到我应该撒一个谎,撒一个不忠不孝的谎。
斟酌许久之后。
“为什么别人有的东西我没有?为什么你们不是董事长?不是总经理?你们真无能!我恨你们!你们不配当我父母!”
我强忍着,写下了最后几个字,写好之后立马将那张纸扔到了我看不见的地方,它就像浑身沾满了粪便的狗一样令人恶心。
爸妈,对不起你们,我觉得这种不孝儿子的死可能会让你们好受一些,起码不会让你们难过太久。原谅儿子不能去看你们最后一眼,我怕我忍不住。
可能我的离去不能对世界造成什么,但却一定会对你们造成什么。
如果有来世,我希望让我有机会照顾你们。
黄泉路上,奈何桥前,儿子三叩首。
儿不孝,不能再侍奉二老左右,
希望来生,你们别再有我这种不孝的孩子。
二老,珍重。
…
人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生物,当你想到快死的时候你会显得无比惊慌、无比恐惧。可是当这东西真的摆到了你的面前之时你又不怕了,你可以很安然的去接受它,就像一个奴隶只能默默的接受主人给予他的命运一般。
看着窗外一辆又一辆的车子被我甩在身后,我意识到我们的车速太快了。
“不快,放心,我们一定可以看到明天的升旗仪式的,一定!”
西城好像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一般,还为自己打了打气。
我看着他一脸严肃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笑的是那样的开怀,我是否已经接受了这种命运,就连我自己也不得而知。
车窗外雨疏风骤,难得一雅兴,忍不住竟然哼哼了起来。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
我一直觉得老曹是个有趣的人儿,以前这样觉得,现在也是这样觉得。大抵我对有趣的人理解就是够惨,但是从来没有放弃。就像我觉得司马先生也一样有趣。
如此看来,我觉得我应该也算半个有趣的人了。因为我够惨,但是我却没有不放弃的机会。
其实我也很想成为一个有趣的人儿,很想,很想。
只要活着,便有希望。
我如果还能活下去,我可以陪家人去泰山看日出、去桂林看山水、去北京看长城、在冬日的暖阳里放声大笑…
如果我还能活着。
…
当我迷迷糊糊的醒来时,看了一下表已经凌晨三点半了,一瞬间,窗外刺眼的灯光却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向外望去,鳞次栉比的高楼近在眼前。我看着眼前宏伟的北京城,思绪却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以前的多少个日夜,这里是中国的中心,也是世界的中心。后来在鸦片战争中第一次被外人用大炮轰开了国门,往后的一个世纪中,尊严沦为外人的玩具,近代的中国饱受屈辱,泱泱大国成为笑谈。直至49年建国,中国人才再一次站了起来。我相信,每一个中国人在面对这座城市时都该保存着一份敬意。
钱穆先生说,不知民族国家以往之历史的国民不能称之为国民,只能称之为公民。而这里,就是每一个中国人的历史,就是每一个中国人的圣地。
西城带着我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之中,虽是凌晨,但是从全国各地赶来看升旗的人也是极多,因为我并没有来过这里的缘故,所以便一直跟着他走。
突然,我觉得身体开始忍不住的颤抖起来,眼睛前面突然变成了像那种老式电视的雪花屏一般。
“西城,西城…”我不停的喊着他,可能因为人太多了,他没有听到,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没喊几句便再也喊不出来,看着周围的人群开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呈现在我眼中,“你们…你们都怎么了…”
随着周围人群的尖叫,我便再次轰然倒去,当我醒来之后,西城告诉我,幸亏旁边人群中就有一位医生,要不然…要不然可能我连今天都没捱过去。
我的病越来越严重了,我甚至想通过一切手段把西城赶走,因为我不想任何人看到我这副模样。
我记得在我昏倒之后,好像有人在我耳边不听的在敲锣一样,很讨厌的感觉。
我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已经结婚了,雯雯替我生了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爸妈很喜欢他们,我也很喜欢他们,如果那是真的该有多好。
随着一阵刺眼的强光传来,他们统统消失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留在原地,我傻傻的站在那里,像是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
当我再次醒来时已经接近中午了,我看着头顶上的天花板,意识到我真的可能连七天都撑不到了…
我拔掉了那根绿色的管子和我脸上的东西,旋即一阵熟悉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孔,顺着我的神经传入了我的中枢系统。我那时分不清这种味道是不好闻,亦或者是因为我怕,我怕这种味道。
趴在我旁边西城的手紧紧的攥住我的手,一轻微的阵阵鼾声将整个房间填满。我不愿吵醒他,就继续忍着那种味道。
我是极不愿意继续呼吸那根管子里的东西的,因为我觉得我还没死,我还能活很久,我为什么要吸氧气?不,我不需要。
不知是不是我动作太大的原因,西城很快就醒了,我看着他脸上干涸的泪痕,又想起了以前开过的玩笑话。
“你要是个女的,老子肯定把你娶回家。”
“滚,老子要是个女的,才不会看得上你呢。”
…
往昔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如此想来,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非记忆莫属了,因为它可以帮你忘掉你不开心的,帮你留下你开心的事情,在你行将朽木的时候它会一一诉说与你听。
“我们去天安门吧?”我面带着微笑看着他,甚至脑中有种极为荒唐的想法,如果他真是女的该有多好…随意便狠狠地摇了摇头。
他并没有反驳我,可能是在我昏倒的那段时间中,医生和他说过什么。
他就像一个贴心的小媳妇般,帮我穿上衣服、套上鞋袜,好像他也没有嫌弃我脚臭。
因为这件事,这几天我还揶揄了他数次。
也不知道他从哪搞的轮椅,非要我坐上去,我明白他的心意,可是当我看见那个轮椅时就如同我看见那根管子般令我厌恶。
也许到现在,我依旧不愿意承认,我真的快要嗝屁了。
下床不一会儿的功夫我已经能走的很稳了,别人也根本看不出来一个看上去健健康康的小伙子马上就会去面对死神的审判。
我甚至已经想好了辩驳死神的台词,为的就是能够可以去天堂,而不是地狱,可是这个世上真的有天堂吗?
我们走出医院,已经近下午三点了,太阳还是那么的毒辣,和那里的太阳一模一样,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是啊,虽身处两地,却感受着同一个太阳、同一片天空…
西城说现在太热了,非要拉着我去吃饭,我也不明白他包里卖的什么药,只能跟着他去了。(就算不想去,我也拗不过他,毕竟现在的他,胳膊比我大腿还要粗。)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突然发现我瘦了,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瘦,也许是那天晚上,也许是今天。但是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不是吗。
他带着我左拐右拐的,我也不知道拐到哪里去,太阳被遮住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彻底的失去了方向,想来只有在老家的时候恐怕我才能分得清东南西北吧。
在穿过几条年代感十足的胡同之后,我们终于到达了终点,我就像是刚跑完全程马拉松一样,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呼呼的大喘气。
我记得我以前体力很好的。
他也不说话,只是站在我旁边等着我。
等我呼吸逐渐平稳之后,我向后看去,古色古香的装饰,一块大大的匾额挂在门头之上,“鹤仙居”就是这家店的名字。
跨过高高的门槛,两只眼睛像是被黑纱缠住了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
店里的装修算不上多么的高档,只是觉得很用心,初进店门就被一块大大的屏风给吸引住了,然而令我惊讶的却是屏风上一只正在翩翩起舞的黄鹤,头顶红冠,两只眼睛描绘的极为有神,我没有见过真正的仙鹤,但是我想真正的仙鹤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顺着鹤眼注视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淡白青衫的仙人正坐在一片白云之上迎风而去。
“这…这不是黄鹤楼吗?”我看着眼前这幅画不禁哑然失笑了起来,想来这老板应该也是个有趣的人儿。
结果老板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之后我更加印证了自己的想法。
老板穿着一袭青衣,倒真是有那种遗世而独立的感觉,只不过那粗狂的胡须、奸诈的眼神倒是出卖了他。
“道友…”
对,你没听错,这家店主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道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