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正平门进入丰润城,一路向北便是皇帝平时处理政务的主厅文德殿,文德殿之后是用于摆宴庆典的正桂殿,正桂殿以西是皇帝的寝宫院落,以东则是供奉着波钰奇国诸位先皇陵位的东丽堂。
金布迪柳渊走在正桂殿与东丽堂之间的石板路上,豪月堇桐压着缚住双手的金布迪柳深跟随其后,皇宫内的侍应小厮每每跟随过来,都被皇帝喝止,跪在路边不敢再跟谁一步,走到东丽堂前时,仍是这三个人。
“陛下,”见柳渊驻足于东丽堂前,压着柳深的堇桐上前刚开口,却见到他在那里默默念叨些什么,便不再继续说下去,压着柳深站在一旁,等待皇帝的命令。
五年前,就是在同样的地方,重病的女王金布迪韩语命柳渊来东丽阁祭拜祖先,也是只有堇桐一个人陪同的。陪着新皇来东丽阁祭拜祖先,是豪月族长专属的任务与荣耀。
“进去!”柳渊命令道。
“是!”虽不知柳渊想做什么,但服从皇命一直是堇桐的义务与职责。押着柳深,堇桐跟在柳渊身后几个台阶,缓步走向东丽阁。
“大哥!”柳深呢喃了一声,看着东丽阁庄正的牌匾,默默低下了头。
不做祭拜之礼时,东丽阁的窗板都是紧扣的,诸位先皇的灵位就摆在正殿最醒目的位置上,却是常年与黑暗为伴,只有放置于正殿正中的一只蜡烛微微的烛光,才能让柳渊确认,自己的祖先正沉睡于此。
“陛下,要把窗板卸下来么?”负责看管东丽阁的是个老人,佝偻着身子跪伏在皇帝身旁。
“不用了,我只是来看看母亲。”透过微弱的光线,柳渊一下子就看到了他母亲的灵位,金布迪韩语这位波钰奇国史上第六位皇帝,也是第一位女皇的名字就刻在那个朴素的牌位上,没有沾染一丝灰尘。
“陛下,依东丽阁的祖制,卫王恐怕是不能进了。”老奴仆看了眼被堇桐押解的柳深,虽不知他唯一的弟弟犯了什么,但仍尽了本分提醒。
“没关系,我有办法处理。”柳渊示意老奴仆退下,不用侍奉,转而吩咐堇桐道:“给柳深松绑,让他跟我进来,你留在门口等我。”
堇桐一惊:“陛下!”
“没关系。”柳渊摆了摆手,示意堇桐按命令行事。“当着母亲和各位祖先,他没那个胆子。”
“可是,陛下!”堇桐心里明白,如果放任柳深与柳渊对斗,当今的皇帝是打不过他弟弟的。
“你是信不过我要抗旨么?”柳渊一脚踏入殿内,高亢的声音一改往日的平柔,这是在告诉堇桐他的皇权不容质疑。
虽有不愿,但堇桐还是只能依令解开柳深的绳子。
“谢皇兄!”被解开绳扣的柳深活动了一下手腕,也随柳渊走了进去。
东丽阁的正殿内,柳渊面朝着母亲以及其他祖先的牌位,身后是跪在地上的卫王柳深,“但是你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罪么?”
“行刺谋逆,篡位夺权。”
“如果只是行刺,我就不会带你来这里!”柳渊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原本想把你交给刑部,锁在天牢里半年,再没收你的王位,夺了你的姓氏,把你贬黜为民,逐出皇族。这是你该受的惩罚,但我不杀你,我要留你的性命。”
“谢谢大哥。”
“你还有脸叫我大哥!”柳渊转过身来,如果不是光线昏暗,定能看到他愤怒到极致的面庞。“你这个蠢货,居然跟狄隆国做交易,用洪泽省全境换你的野心,你个蠢货!”
“大哥,我......”
不容柳深说话,柳渊一脚踹到弟弟身上,巨大的冲击力使柳深在地上滚了一圈,才踉跄俯倒在地上。
“波钰奇国建国百年,从来没有一寸领土丢失,尤其是北镜,面对如狼似虎的博源国和狄隆国,一寸都没丢过。可是今天,居然在你的手上,”柳渊顿了一下子,“在我的手上,丢了洪泽一省的领土,你知道那是多少么?那是我波钰奇国整整九分之一的国土!一百年前,咱们的祖先,金布迪玄空,以一个小小的军队百夫长的身份,兵变夺下德兰国的皇位,之后吞并健春国,降服金泽国,征讨红川国、青召国和朦水国,把流国人赶回到他们的小岛上去,历经十五年的心血,才建立这个国家。就在今天,被你给毁了!”
“说这些历史有什么用?”柳深挣扎着爬了起来,又一踉跄坐到了地上,“大哥,自六年前你承接皇位起,这天下就是你的天下了!我只是你的弟弟,天卫城的卫王。”
“这是金布迪家族的波钰奇国,你也姓金布迪!”
“但是我的孩子只能姓柳,只有你的孩子能姓金布迪!”柳深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嘶吼了起来。“论体能战力,你比不上我;论书画才华,你比不上姐姐。大哥,我不明白凭什么资质平庸的你能继承皇位,难道是因为你有跟母亲一样蓝色的眼睛么?”
“对,就是因为眼睛。”柳渊的情绪已经平缓了下来。
“你在骗谁?就凭你有一双跟母亲一样的眼睛,平庸的你就能继承王位,而我却只能去做什么卫王,替你保卫你和你的后代的国土!”柳深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透过微弱的烛光,他似乎可以看见自己狰狞的面容。“从你继承皇位的那一刻起,我就准备好要夺权,等了五年,好不容易得到了这个机会,可惜失败了!”
“说完了?”柳渊似是在提问,但没等到弟弟的答复,便继续说道:“我带你来这里,本来是想向母亲求情,向祖先们求情,但是既然你这么在意皇位这件事,那我就把这个秘密告诉你:我的确是因为这双眼睛继承的皇位,而且不只是我,母亲也是因为她的那双蓝色的眼睛。”
正殿正中的烛光微微晃动了一下,似是诸位先皇在警告柳渊。而年轻的皇帝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最高处金布迪玄空的牌位,继续说道:
“波钰奇国的开国皇帝金布迪玄空,也就是我们的祖先,是个奇人,不同于其他人黑头发黑眼睛,他的头发是金黄色的,眼睛是蓝色的,不只是这些,就连皮肤也比常人白了很多。很多人觉得这就是天赐之主的容貌,命中注定是要做皇帝的,所以金布迪玄空才能用十五年的时间,从一名德兰国小小的百夫长,成为波钰奇国的开国之君。不过他的三个孩子,却只有一个继承了他这些与众不同的外貌特征,为了保证天赐之主的说法继续成立,这个孩子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继任者,也就是第二任皇帝,金布迪杜焘,等到他再传位时,三个孩子没有继承他金色的头发,只有金布迪孟远有一双蓝色的眼睛,所以我们的曾祖父理所当然继承了皇位。”
柳渊的目光依次扫过高祖父与曾祖父灵位,最终又回到母亲的牌位上。“所以母亲继承皇位也是一样的,不是因为她喜欢我,而是她在遵从祖训罢了。临终前,母亲要我好好照顾你,她始终最喜爱你这个小儿子。”
“你,说的,都是真的?”柳深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是因为这么简单的原因,就决定了他们截然不同的命运。
“不管你信不信,我告诉你的全部都是事实,而且,这是只有继位为皇帝的人,才能知道的准则。”
“我知道了,就只有死。”柳深好像泄了气似得,全然消逝了刚才的怒火,坐在地上。“我明白,从你带我进到这里的时候我就明白,只有当朝的皇帝和他的子女能走到这里祭拜祖先,而我现在只是你的弟弟,活着进来,只能死着出去。”
“祖先的规矩不能破”柳渊俯下身去,与柳深四目相对,“但我也答应过母亲好好照顾你。照看东丽阁的那个老者是我的心腹,他叫壹宏,是除皇族之外唯一能进出这里的人。等下我会命他照顾好你的饮食起居,你就待在这里,陪着母亲和祖先吧!”
“大哥!”柳深迟疑了一会儿,叫住了正向大门走去的柳渊。“你会怨恨我么?”
“怨恨你什么?”柳渊停下了脚步,回答道:“再告诉你个秘密,你知道我封你为卫王的时候,为什么要不顾群臣的反对,将百年的天渡城改名为天卫城么?”
“天卫城,天子护卫,你要我护卫波钰奇国。”
“天卫城,是受天子守卫之城,我想保护你一辈子!”柳渊似是流泪了,抬手摸了摸眼睛。“以后我会常来看你的!”
“大哥,以后你还是到我的坟前看我吧!”
柳深从自己的靴子内掏出匕首,从容不迫地割破了自己的喉咙,供奉着诸位皇帝灵位的东丽阁被鲜血侵染,却在昏暗的烛光下,悄无声息。
柳渊觉得身后似乎是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喊着自己,那是儿时柳深的声音,喊得不是皇兄,而是大哥。
年轻的帝王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着,他想回头,但又不敢回头,那个被自己默默呵护了十几年的弟弟和两个时辰前打算致自己与死地的卫王就倒在他的身后,只是已经没了气息。
过了良久,平定了心神的柳渊打开紧闭的大门,只声吩咐了一句:
“壹宏,收敛卫王的尸体,交给礼部。堇桐,跟我回文德殿。”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