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的时候,印颜还在陪着印天碧,同时陪着的,还有墙壁上的那副画像。
印颜凝视着那张画中人,再想着刚才那个名为卫轻的男子,确是一模一样。可是,那个魔并不是凡间的男子啊。
“姥姥,你不要多想了。恒钰他……早就不在了啊。”
印天碧何尝不知道恒钰早就死去了。只是再次看到那么像的一张脸,难免失控。
她拿起了旁边的一面镜子,看着镜中衰老不已的自己,悲凉的一笑,“颜儿,你总是问我,为什么我从来不变成年轻的样子。”
身为女子,谁不想以美貌示人呢?尤其是狐妖一族。
印颜望着她,眼中诚恳,“姥姥,就算您不是年轻时候的样子,但在我心目中,您也是最美的狐狸。”
印天碧抚了抚自己的白发,苦笑道:“并不是姥姥不想变,而是因为,我遭过天谴,永远不能再变回年轻时候的样子了。”
她无奈的放下镜子,声音中有着无限的凄凉,“无论我再修炼多少年,我都只会是个老太婆。”
天谴?印颜听说过,那是罪大恶极之人才会遭受到的老天爷的惩罚。可是她的姥姥……为什么会遭受天谴?
难道一直以来流传的那个事情是真的?姥姥真的杀了至极洲的皇室所有人?
印颜跪坐在印天碧的脚边,趴在她的腿上,“姥姥,您不要难过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都过去了。”
不管姥姥杀过多少人,至少,姥姥对自己是百分之百的爱护和疼惜。就为这个,她也不能开口去责问什么。
印颜同时也深深的了解,美貌对于狐狸一族的重要,就算是急于为父母兄弟报仇而强行幻化人形的自己,也是在意自己的外貌的。可是姥姥……却永远失去了年轻美丽。这是多么的残忍。
她也更加的好奇,画像上的男子,到底是谁。和姥姥遭受的天谴有什么关系吗?印颜耐不住的问了出来,“姥姥,这个恒钰,他……到底是谁啊?”
印天碧抚摸着腿上印颜光滑柔顺的黑发,看向了挂在墙壁上的那副画像,浑浊的眼珠透过画像似乎追溯到了过去的某一年,埋藏的记忆也拨开了密密麻麻的云层。
一万年了,我从来没有一天忘记过他。
当时,我刚刚受过妖劫,虚弱至极,又被仇家追杀,无奈为了保命,只好躲藏到了人界的至极州附近。然后在那里,我认识了当时至极洲的皇帝,周帝周恒钰。
你想象不到,那样一个外表手无缚鸡之力的清秀男子,会有那种力量,让你觉得,他是世间最厉害的那个人。
他封了我做大周国的妃子。那是我至今为止,最快乐的日子,恒钰什么好的东西都给我,他后宫无数,但是他说,他只喜欢我,我也深爱着他。所以,我小心翼翼的隐藏着自己是个狐狸精的事实,享受着被一个人全心全意爱着的快乐。
可是,快乐都是短暂的。很快,敌国国主就侵略了过来,恒钰太善良了,善良到不适合做一个皇帝,他的人民富裕康泰,却不善战。
我清楚的记得那一天,天是阴森森的,没有一点儿阳光。
恒钰握着我的手,把那装着宝物的挂饰戴到我的脖子上,他对我说,国我怕是守不住了。我也不知道祖辈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并没有什么用处的珠子当成宝贝。但是,我不能违抗祖训,不能把它交给敌国。所以,就给你吧。
他要我活下去,开开心心的活下去。让我不要担心他,他也会努力活下去。
他说,至少,我想守住你。
外面的敌国军队就要杀到了,可是我当时身体还未恢复完全,法力全无,连维持人形都是勉强。我无能为力。
我被恒钰强行派人送走,拉扯的过程,我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他看。
他也看着我,温柔极了。他笑着说,天碧,你是我见过,最可爱最漂亮的小狐狸。
恒钰竟然从来就知道我是个妖精。但是他什么也不问,也不说。
我被塞进了出城的马车,没跑多远,就听到身后的大周宫一片嘶鸣倒塌的声响,我撩开帘子,那里,变成了一片火海。
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我的恒钰了。
后来,我回了冰狐山,修养了好一阵子,法力渐渐恢复过来。再然后,我便联系了冰狐的一些故交,和以前至极州大周国的幸存部下,血洗了刚刚即位不久的敌国君王。
我报了仇,百倍千倍的讨了回来,我让他们的皇室断子绝孙,一个不留。
可是我的恒钰,那个世间最爱我的人,再也不会活过来了。我甚至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作为纪念,我把那个袋子里装的宝物,当成是自己一族的传世之宝。大概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万年以后,我们冰狐一族,却因为这个宝物而被差点灭门。
虽然我早就遭过了天谴,但是自己的族人却还是受了报应。可能是因为我当时,杀人杀的疯了吧。可是为什么不报应在我自己的身上让我死呢?
天谴并没有夺取我的性命,它只是让我变老,永远的失去了青春。
但是确实,这是报应,这是比让我死还痛苦的报应。印天碧颤巍巍的讲完,已是老泪纵横,不堪承受般双手捂住了衰败的容颜。
印颜紧紧搂着浑身颤抖的印天碧,她从姥姥微微颤抖的身体上体会着她的痛苦,失去最爱的男子,失去美丽的容貌,最后失去了珍贵的族人。
一夜无眠。
第二天很早的时候,甘都便和卫轻收拾好了行装,敲响了萧镜陈的门。
萧镜陈开门后,看着收拾好的师徒两人,“这么早?”
甘都进了屋子,放低了音量,“昨天那架势你也看到了,印天碧应该是把卫轻认成了某个人,虽然她昨天好像知道认错了人走了,但是难保会有意外,所以今天我们打算早点起来走,免得她老人家看到了,又要激动起来。”
萧镜陈想想也是,便道:“那你们在此等等,我去叫阿玄。”
说着去了阿玄的屋子把睡梦中一脸困意的阿玄拽了起来,说现在就要出发去西山,不等晚上了。
朦朦胧胧的阿玄问道,“干嘛啊,这么早,我还没跟印颜道别呢。”
萧镜陈边收拾东西边说:“道别什么,我们就去几个月,等回来了你想怎么和她玩都行。再说,昨天印天碧那个样子,我们还是早点离开,不要打扰得好。”
阿玄听他这么说,又想起了婆婆昨天那个悲痛的样子,不免唏嘘,看见如此伤心,那还真是不如不见。就赶紧跟着收拾好包袱的萧镜陈去门口和甘都他们汇合。
谁知四人刚要出狐狸居的屏障,印天碧的声音就出现在了众人的身后。
“几位是要走了么?”
听得这声音,几个人虽然没做什么坏事,也不免紧张起来。
萧镜陈转身过来一笑,“原来是前辈。我们已经多有打扰了,便想着早些离去,还您的避世清净。”
甘都亦道:“就是这个理,等我们从西山回来,如您愿意,我们定会再来拜访。”
印天碧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慢慢走近,身边是有些焦急尴尬的印颜,一直朝他们四个使眼色。本来她已经哄了姥姥睡去,谁知道天将亮时,姥姥忽然醒了过来,就对着恒钰的画像看了许久,之后感觉到了他们四人要走,就马上赶了过来。那个样子,很是执着。
但是光看眼神,也是传递不出来什么,最多让萧镜陈和甘都觉得,印天碧大概不会好好放他们离去。
印天碧停在了卫轻的面前,这使得卫轻不免有些尴尬。但是天性使然,卫轻还是礼貌的看着印天碧望向自己的眼神。
那已经有些浑浊的双眼,有一种深情被埋藏在里面,朦胧成了一片。
印天碧的眼睛瞟向甘都,“你可以走,但你的徒弟要留在这里。”
众人一听,皆是脸色微变,甘都更是惊讶,口气也不是那么温和了,“前辈,我的徒弟,没有道理留在这里。人有相似,我徒儿卫轻修炼不过一千多年,断不会是您之前认识的故人。”
印天碧只当没听见一样,漫不经心道:“你是三千九百年的发魔,萧镜陈也不过是三千七百年而已。阿玄他们也就不用算了。区区七千多年,还不如我的一个零头。”
她再次轻蔑的抬眼,看着似乎要动手的萧镜陈和甘都,笑道:“只要我不想,你们一个衣角都别想从这里出去。”
萧镜陈和甘都对视一眼,道:“前辈,若是我们一定要走呢?”
印天碧道:“我不会杀你们,但是,我会把你们永远留在这里。”
她说完,甩开一直拉着自己手臂求情的印颜,“我给你们一点时间,好好想清楚,是留下卫轻,还是你们一起留下来陪我这个老太婆。”
此时,一直沉默的卫轻开口道:“婆婆,若是我留下,要留多久?”
甘都忙打断道:“徒儿不可……”
“师傅放心。卫轻心中有数。”
印天碧没想到卫轻会主动开口询问,多久么?她轻飘飘道:“留到我觉得你可以走了为止。”
甘都一听,这还得了?
“前辈怎的如此不讲理,我徒儿还有大好前途,怎可陪你在此隐居避世?”
他本就因为良一的死内心不舒服,再加上良一把宝物都给了他与萧镜陈,心里更是感慨,便把卫轻收做徒弟,不过短短几天,卫轻这个孩子却尊师重道,孝顺非常。不夸张的说,他已经把卫轻当成了半个儿子对待。现在一听这老狐狸精要留他无期,怎会答应。
卫轻朝甘都笑笑,“师傅,好汉不吃眼前亏。”
甘都看他一脸没事人的表情,突然无言以对起来。
确实,若是印天碧执意要留他们,他们几个……还真就走不了。这可如何是好,甘都情急的看了眼萧镜陈,想知道他是不是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总不能两个七八千年的魔,让一个老狐狸给威胁了吧?
萧镜陈回给了甘都一个无可奈何,我也没有办法的苦笑。同时心里还在庆幸,幸亏阿玄长的不像谁,不然现在怕是打起来了。
他有点幸灾乐祸的怼了怼甘都,极小声道:“印天碧又不是坏人,我们犯不上和她动手啊,再说了,你徒弟是男的,你怕什么?说不定留他在这里,印天碧看几天也就烦了。”
甘都气道:“你怎么不把阿玄也留下?”
萧镜陈一摊手,“没办法,谁让她没你徒儿长的好看。哈哈哈。”
说到最后,萧镜陈没忍住笑了出来。引得印天碧阿玄等人奇怪的看着他,有什么好笑的啊?
甘都瞪了他一眼,心道,怎么以前没发现萧镜陈这么损啊。
印天碧也是有点等的不耐烦了,就道:“怎么样?你们还要和我在这里大眼瞪小眼的等多久?”
甘都心下也是豁出去了,“那我就来会会前辈好了,总之我的徒弟,就得跟着我。”说着满头黑发微微开始延长散开起来。
卫轻拦住了甘都,在他耳边轻声快速的说着,“师傅放心,我自有办法让她放了我。”随后朝印天碧行了一礼道:“恭敬不如从命,那卫轻就暂时打扰婆婆一阵了。”
这一礼下去,让印天碧恍如隔世。
那年至极洲的梓云山脚下,一身玄黄锦袍,头戴金玉发冠的男子在打猎的山林中,发现了像小猫一样躲藏在山洞里受了重伤的自己。
男子面冠如玉,眼角下有一颗泪痣,一笑起来,眼睛温柔又明亮。
他彬彬有礼,微微低下身,声音暖暖的朝着她开口,
“在下周恒钰,不知姑娘为何在这荒郊野岭里?是否需要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