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端看着面前的少女,穿一件蔓藤缠枝花色的水袖青衣,衬托得一双眼睛越发澄澈清明,仿佛一汪碧波清泉,将世间万事都照应得清楚明白,却不显波澜。
他有些恍然,感慨岁月如梭一晃而过,竟不记得上一次与长女好好说话是何时,一时间心中又弥漫起愧疚之情,声音不自觉温和了几分:“你这阵子身体可好些了?前些日子细雨绵绵,你母亲说你身体一直不爽利,担忧你病情加重,所幸大夫看过后,说无大碍。”
谢珺妤抬起头,面容因清减而显得起色苍白,她专注的看着谢知端,仿佛在看一个许久未见的故人,带了几分怀念和感慨,却偏偏少了些许对于父母的孺慕之情。
她垂首浅浅一笑:“不过是看天色阴霾,心里有些不得劲,倒劳烦父亲挂念了。”
她表现得越是云淡风轻,越让谢知端有些手足无措,对长女他了解得并不多,妻子早逝,继室小裴氏入府后,他秉持将后院交给夫人打理的念头,多年来未曾对两个女儿的教养指手画脚,只偶尔从小裴氏口中的只言片语听到大致的情况。
自然次女的消息总是要多些,一来小裴氏并非妤姐儿生母,做多了怕被人挑剔;二来长女性情似她生母,偏冷淡自持,总不如次女那般活泼娇俏得让人觉得可怜可爱。
“身体康健,也是你的孝心。”谢知端略不自在的咳了一声:“你今日来可是为了何事?”
谢珺妤微微笑起来,梦中她曾因为小裴氏的劝说,心有不满,强闯进书房向谢知端哭诉,期望他能给自己一个公道,但她这位向来自诩端方君子的父亲,却在她一再纠缠下,不仅没有替她出头,反而怒斥她不顾全大局,心胸狭隘,令人将她关入祠堂中自省。
她整个人仿佛被劈成了两半,一半任由粗手粗脚的婆子捂住她的嘴巴,将她强硬的拖进阴冷幽静的祠堂,另一半冷眼旁观,嘲讽她自己的无力挣扎,和看不清现实的愚钝。
哪怕到了此时此刻,她仍然能体会到心中那份不甘和怨恨,她试探着开口:“女儿听说了王家的事情……”
话音未落,谢知端脸上便落了笑,沉声反问:“你想说什么?”
谢珺妤恍若漂浮在半空的心,沉甸甸的往下落,她笑意不变,声音平稳:“……觉得妹妹既与那王家公子有情,又有救命的情谊在,倒是难得的缘分。”
谢老爷闻言一挑眉:“你果真如此觉得?”
他顿了顿,又直言道:“难道你心里竟没有一点记恨你妹妹的意思?”
谢珺妤听了这话,思绪又定了几分,果然梦中的情景又帮了她一回,若非她早知吵闹的后果,定然想不到小裴氏早就不动声色的在谢老爷面前上过眼药了,甚至连对方说了什么她都能料到几分,无非是怕谢珺瑶夺了婚事,她心中生出怨气,两姐妹之间从此有了龌龊,再不念手足之情。
她这位父亲,自己对兄长不怎么恭敬,却又想要两个女儿表现得手足情深,最是心口不一的典范。
谢珺妤垂下眼掩盖住眼中的讽刺之情,半嗔半笑的感慨:“若说女儿心中没有一点不舒服,父亲不信,女儿也骗不了自己,但我与妹妹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总要两个都好,才是长久之道。”
谢知端欣慰的点头:“为父一直盼望你们二人能够互相扶持,莫要闹出笑话,让旁人看轻。”
谢珺妤顺从道:“父亲教训得是,女儿受教了。”
“你一向比瑶儿更懂事。”谢知端叹了口气,似是突然想起来:“你母亲前日提起,说想让长风庵的师太帮忙算算你妹妹与王家的八字,不若你也跟着去散散心?”
谢珺妤怔怔的看着谢知端,她这位父亲不仅迂腐,对人情练达更是一窍不通,常常拿着书上的圣贤之言作为立身处世的准则,偏偏真遇到事情了,又是个立不起来的。
若没有那一场警醒之梦,她此刻怕也要多心,既然知道她因为谢珺瑶和王家的婚事会郁结在心,又为何非要一再提出来点明,说到底,不过是不在意她的感受罢了。
梦中的一切虚虚实实,谢珺妤静默着想了想,仿佛在梦中也有这样一件事,那时她怀着对谢老爷的失望,在阴冷的祠堂里渡过了最难熬的几日,正要绝望之时,谢夫人却带着被子和热腾腾的食物来探望她。
谢珺妤被关了几日,险些发疯,乍然收到一份关怀,心中不自觉的倾向了谢夫人,心中既因父亲的冷漠无情伤心,又因嫉妒王家公子对谢珺瑶的感情,对先前迁怒了谢夫人感到愧疚,一时五味陈杂,竟是满腔愤恨无处可放,生生忍得憋屈。
出了祠堂后,她不愿见人,整日关在家中,又忍不住打探谢珺瑶的婚事,正是这之后,谢夫人提议,说担忧她关在家中,不与人来往,会熬出心病,带她外出散心,选的就是这座长风庵。
因高祖信佛,上行下效,世人也跟着推崇,到太宗皇帝时,对出家之人多有宽宥,可免去徭役和赋税,一时间抛却红尘者众多,庙宇庵堂犹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仅是城外就有大大小小的庙宇二十来座,长风庵的规模算不上大,但因为地势清幽宁净,不少官家女子都喜爱去那儿。
而谢珺妤去了长风庵之后,却是一留便是三年,她甚至清楚记得那一日她跪在佛像前,谢夫人突然遣走了左右的人,对她又跪又求,哭诉谢珺瑶的不易,哭世人对她的诋毁,求谢珺妤看到两人以往姐妹之情的份上,躲上一阵子,待风波流言平息后再归家。
谢珺妤又惊又怒,突然就清醒了,谢夫人这分明是以退为进,逼她要么背个不孝长辈的名声,要么成全谢珺瑶和王三郎。
这个她一向敬重的长辈突然变得面目可憎起来,谢珺妤抬头,迎着谢夫人逼迫的目光,又伤心又决绝:“不可能!”
就算她并非非要嫁入王家,但这是她自幼便定下的婚约,怎能随意更改,她堂堂谢家嫡出长女,岂能被人作践至此?
谢夫人见她软硬不吃,收了脸上的泪痕,再不装作和善慈爱的样子,冷笑看她:“好叫你知道,此事我已与老爷商量好了,王谢两家做亲,自是要办得圆满才不负秦晋之好,若你愿意成全你妹妹便罢了,若非要让大家都不痛快,也只能暂时委屈你留在庵里好好养病了。”
头顶上菩萨面容慈悲安详,不染俗世喜悲。
自此谢珺妤被禁足在长风庵,谢夫人托词她因为身体孱弱不得不寄托在佛门,派遣了几个心腹嬷嬷将她看住,让她日日跪在佛堂前抄写经文,以平心中怨气。
那几个看管她的婆子也不是心慈手软之辈,又得了刘妈妈的暗示,时常磋磨她,若一日不抄够经书,便只能得些一眼见底的清粥,或是整夜将燃着烛火,在她恹恹欲睡时轮流将她唤醒。
有一日,她正在抄写《清心决》,心中却半分也无法平静下来,抬头看见窗户外的落叶枯枝,听见两个沙门女尼从墙外路过。
一人问道:“师姐,住在这儿的女檀越好生虔诚,这些日子竟一日也不从出门,日日都在佛堂中抄写佛经。”
另一人叹道:“也不过是个可怜的人罢了。”
小沙门道:“师姐何故如此说?我看那檀越衣食无忧,连伺候的婆子出手撒钱,都比寻常人家要阔绰些,若非胎里带来的病气,哪里会来咱们这儿静养呢?”
“若是父母爱惜视作掌珠,哪里舍得她来吃这份苦,咱们这儿是静,却也太清净了些,寻常富贵人家哪个不是愿意多花点钱买个替身,真正能被送到庙宇里来的,要么是犯了大错家中容不下的,要么就是不受长辈待见,无人可依罢了。”
小沙门似懂非懂:“那这檀越许是跟咱们一样,也是个无家可归母的可怜人。”
仿佛眼前迷障被揭开,谢珺妤伏案痛哭,她虽然被囚禁在庵堂后的院落中,心中未必对谢老爷谢夫人没有半点期冀,前者是谢家之主,在她心中既是谢家的天,也是她可以依靠的父亲。而谢夫人对她虽然算不上热络,但也将后院之事安排得井井有条,自幼替代了她亲身母亲的存在,纵然谢珺妤不是个热络的性子,但内心里也对谢夫人存有孺慕之情。
如今二人联手给她沉痛一击,谢珺妤心中既悲又痛,甚至生出轻生的念头,若非后来遇见她命中的贵人,只怕到了黄泉,也只是个令亲者痛仇者快的糊涂鬼。
见久久得不到回答,谢知端甚是不悦:“你可是不愿?”
见谢老爷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谢珺妤回神,淡淡笑道:“女儿正想同父亲说,琳琅山一带山清水秀春和景明,正适合养病,因此女儿想带着范妈妈等人去庄子上住些时日。”
琳琅山的庄子不大,位置却极好,本是当年大裴氏的陪嫁庄子,可惜谢珺妤却从未接手过,在她被禁足在长风庵的那几年,被小裴氏清点做了谢珺瑶的嫁妆。
谢珺妤有太多想做的事,首先就是为自己找个相对自由的环境,总不能当真如梦中那般,被人缚住手脚。
见谢知端犹豫不决,谢珺妤略眼中带了几分愁绪叹道:“只怕过些日子,王家便会遣人上门来谈与瑶妹的婚事,我留下来怕是有些不妥。”
谢知端闻言,神色中多了几分愧疚,应道:“既如此,你多带些东西过去,不要委屈了自己。”
谢珺妤道:“女儿这里还有一件事,想求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