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本是团圆节,顾名思义,就是应该一家人聚在一起,故而鲜少有人会这个日子大宴宾客。宫中设宴,本来应该是个很突兀的决定,陆芳菲甚至会觉得,这是皇上故意要为难自己的大臣的。
可事实恰恰是相反,陆芳菲生在镇国府里,又哪里会知道旁的府里战战兢兢和忐忑度日的,绝不在少数?他们正愁着没有进宫面圣的机会,此时的旨意,可比“久旱逢甘霖”要贴心多了。
少了这说不得的苦衷,镇国府也未见轻松了多少,甚至于,还比平常小心了许多。至中秋当日,府里的男宾和女眷分两路申时入宫,每个人都显得格外地郑重。
雨后略显凉爽的秋风,熟悉又陌生的朱红宫墙,再次地踏在皇宫的石子路上,陆芳菲心里有说不出的别扭,又或许是一种对未知事物的恐惧。
远香殿前,一盆盆约合四五尺高的桂花错落有致,排列整齐,至把那一块宽敞的空地,隔成了一个个半封闭的区域。
男宾在东,女眷居西,这样巧妙的安排,使得人在花中,既能感受到满溢的花香,听得到圣上的聆训,又可保证男女之间有必要的阻隔,实在是叫人叫绝的佳作。
而在东西两边,由北至南,又是依着王府、公府,乃至伯侯子男顺次的安排下去,地位序列,分毫不乱。就譬如公府女眷的这一区,陆家一位老太太、三位太太并六个小姐,是正好坐成一桌;南侧相邻的那一桌坐的辅国府,西侧的坐的是奉国府,都只有那两府的老太太、太太,以及嫡出的小姐们。而那些庶出的小姐,则是在西南方向上又坐了一桌,陆芳菲远远地瞧着,都觉得有些咋舌,那么多的小姐,也不知道她们姐妹之间,是当真和睦,还是面和心不合?
正想着,她上首的陆芳蕻也很配合地瞟了她一眼,而那厢陆芳茴和陆芳兰更是面对着面,两人都没什么好脸色。这些动作老太太和三位太太也都看着眼里,不过是碍着场合,不得当面点出来罢了。
陆芳菲下首坐的是庶出的陆芳薇,她是头一次进宫,自坐下起就是格外紧张,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手也还是紧紧地在桌下拽着陆芳菲的衣袖,似乎是她这个最小的妹妹,能在这种时候给她最大的安慰一样。
而陆芳菲自己,正慢慢地调整着呼吸的节奏,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处于最自然、最平静的状态,不敢有半点的松懈。平时她并不是坐不住的人,今天却觉得如坐针毡,怎么都不踏实。尤其是今天自己的装扮,不管怎么看,都有说不出的别扭,偏偏,祖父和祖母的吩咐都是一样,进宫就只能穿这一身,没有转圜。
月白色的衣衫,水粉色的裙子,加上自己头上戴的簪子,颈上坠的项圈和金锁,从上到下,活脱地就是一朵“玉玺映月”。
虽说自己那个有谐音的表字和牡丹有关,但也犯不着这么凸显出来吧?这般想着,陆芳菲便忍不住偏头,用余光瞄向自己的祖母,看到的,还恰是老太太那一脸凝重的表情,心里的疑惑不由得又添了几分,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开口说出来。
她敏锐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一身衣服,必是有着特殊的含义,不然出门前跟严嬷嬷道别时,她也不会是那般的表情。而从进了宫起一直到现在,她承受到的各型各类目光就更多了。
那一抹微弱又不着痕迹的疑虑,久久地在脑海中盘桓,却迟迟不肯摘下它那朦胧的面纱——
月色,皎洁。
银白的光辉洒在那一簇簇正鲜正艳的桂枝上,清风微拂着花叶,四周挥之不去的,是桂花那特有的香甜的味道。所谓月影浮动,花影动人,此情此景,若是换一个处境,倒真的是诗情画意,可若是在宫里嘛,那就真的少了几分的轻松惬意,可惜了这良辰美景了。
好像,先前那个能在一瞬间化解危机的年轻王爷,就叫景宸吧。
不经意间地轻笑一声,也算是对自己的自嘲。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自己居然还有心思去想这些有的没的,也实在是好笑。不过定下神之后,陆芳薇也好似是习惯了宫里的氛围,忽而适应了起来。
“七妹妹,你猜这用桂花隔开东西坐席的主意,是谁出的?”
陆芳薇的声音极小,嘴唇也只有微微的开阖,若不是近在咫尺,也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听这意思,三姐姐是已经知道了?”
见她那讳莫如深的样子,陆芳菲那爱使坏的性子也悄悄涌了上来,因趁着陆芳薇不注意,在她腰间轻轻地一戳,惹得陆芳薇整个人为之一动,然后就马上舍了卖关子的想法,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出来。
“七妹妹见过的,荣郡王世子,景宁。”
兜兜转转,竟是转了回来。陆芳菲才撂下了对景宸的好奇,这会子陆芳薇又专门提起了景宁,她便不由得朝着西北的方向望去,当然,桂花的高度都是修剪好了的,若是抬头想一窥龙颜怕是还简单些,想隔着这一丛丛的桂花瞧见那一群王爷、世子,完全是痴人说梦了。
想起那日景宁的一袭白衣,并那一直挂着微笑的俊颜,这等主意倒也是他的风格,陆芳菲这般想着,也连连地在心里暗叹可惜。这样的人才若是放到千百年后,那样的人物,那样的品格,加上这七窍玲珑的心思,必是个祸国殃民的多情种子,放在古代却是可惜了。
叹过之后,她又揶揄起陆芳薇来。
“三姐姐,婚期都定完了,这会子后悔,怕是太晚了。不过妹妹真的没想到,三姐姐的消息竟也这般灵通,连着等事情,都能打探得到?”
她才说完,陆芳薇便轻轻地在桌下动作极小地捏了她一下,“亏你还是跟严嬷嬷学的规矩呢,这等混话也是能胡说的吗?原是邻桌的那两个,方才入席前说过了的。原以为妹妹也听到了,哪知道……”
这便是在说自己今日心不在焉了?
陆芳菲也想反驳几句回敬回去,只是祖母的视线刚往她这边偏了一下,她便不由得噤了声,待祖母的目光收了回去,她却又不能再说闲话了。
因为此间灯火最明亮的处所,远香殿的匾额下面,一个半男不女,典型的公鸭嗓子正提高了音量,大声喊了一句:“吉时到!”
随着他这一声,原本席间或多或少的呢喃和耳语都主动自觉地噤了声,注意力也完全集中到了以北的正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