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如当日楚子俊所言,苏谦剿匪无功而返,接手的太子殿下却在三日之内,不但劝降了土匪,还将梁州知府马江解救出来。
我十分好奇楚子俊的去向,大概一方面是他救了我一命的缘故,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深仇大恨的马江,以他那样的性子不折磨一辈子已经算好了,如何会放?
公子又是怎么说服他的,是来软的还是硬的?
然而过了那日后,我大半时间都呆在房间之中,因为公子说我需要养伤,有什么事情会通知我。
我心中没有什么在意的,倒是觉得心静许多也好。
时常坐在悬崖边发呆,这边的事情结束地这样快,半月有余,我们便离开了闲凌寨。似乎没有告别的人,被山风吹了许久,手摸到脖颈上已经结痂的伤口,终于想起楚子俊。
想起要同他告别。
山上已经被朝廷的军队接收,太子殿下查明真相,将闲凌寨的山匪收入军队,以利国家,对外宣称的土匪头子是那个大个子,然而楚子俊的下落无人知晓。
而旁敲侧击试图从文筹那里打听什么,文筹一副不可说的样子,我半点消息也没打听到。
大抵缘分就到这里了,没有听到他死的消息,也许他活得很好吧。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对于生死,对于周围的人似乎又有不一样的体会。
在离开的那瞬间,想起很多人,花镜,二皇子,大个子,还有最不愿意想起的那个人。
自嘲地笑笑,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而我,不过是沉香宫中的一名杀手罢了。
随着公子回了华琅城,住在百雀楼中。
随着对百雀楼日益了解,发现在此处出入的大多数人都身手不凡,我才意识到百雀楼的存在应当是和沉香宫一样。
我们都是不完全的方块,具体是什么模样只有公子才知道。
公子倒是经常流连百雀楼,而来百雀楼中的权贵愈加多,有一次看见林景润,方知他已是华琅城最大的盐商。
而苏谦因剿匪不力的事情官降一品,皇上对二皇子有些失望,大抵是这样传言的。
我靠在高楼上往下可以看见百雀楼的天女石,就是秦飞燕她们表演的地方,经常是歌舞表演,楼外阳光普照大地,楼内灯影重重。就在这灯影憧憧中我有三四次见到洛胥扬。
只是我看见他,他并没有看见我。
我拿着扇子翻开了,学着那些文人雅士轻摇扇,蓝玉在一边学着妩媚的舞姬在我身上扭来扭去,惹的我一身鸡皮疙瘩。
一月二十日皇帝六十大寿,普天同庆,百雀楼张灯结彩,在这些大人们进完皇宫的餐后,在此处寻欢作乐。
在高楼之上,回廊蜿蜒,皇帝坐在舞台正对的贵宾座上,我们一低头就可以看得见文武百官。
方恺靠在回廊的柱子上,摸着下巴,不能理解:“这皇帝带着文武百官来****不太好吧。”
文筹轻笑,“这百雀楼是吟诗作对,舞风弄琴的风雅之地。”
蓝玉“切”了一声,“方蛤蟆说地直白了些,性质不是一样吗,小二,你说是不是?”
我低头正专心欣赏秦飞燕的舞蹈,传说她的舞名动天下,那真是不假,柔软的腰段,手中的蓝色绸子,飘在周身,再加上她绝美的脸庞,简直就是人间仅有的尤物。
对面的皇帝看得如痴如醉,眼中的欣赏不掩盖分毫,坐在他身后的公子看着自家爹的样子很是满意,左边的二皇子脸上带着温文尔雅的笑容,眼中却是冰寒一片,再就是二皇子身边的洛胥扬,只盯着秦飞燕,若有所思的模样。
我直起身子,扶着栏杆,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快得只捕捉到影子。
蓝玉见我没反应,用肘子轻轻碰我,“对不对?”
方恺的话,那影子终于慢慢清晰。
“也不能这么说,公子看来是想让秦姑娘进宫。”
文筹眼中闪过一丝惊疑,显然他知道内情。
蓝玉张大嘴巴不能相信。
方恺从惊地从回廊上跳下来:“我听说这秦姑娘已经是公子的人了,难道皇帝老儿要用他儿子用过的女人。”
话是难听了点,没有人回答。
范易行抱着剑在一旁冷冷地沉思,目光却在对面贵宾席上的某一人,却又看看我若有所思。
就在大家觉得不可思议之时,底下横生变故,洛胥扬跪在皇帝面前说他对秦飞燕一见倾心,望皇帝能将秦美人与他赐婚。
这真是一出闹剧。
皇帝很不满,明明眼中已是冰寒之色,却还将洛胥扬搀起来:“在皇宫之外爱卿不必多礼,若爱卿你与秦姑娘情投意合,朕自然愿意成人之美,在朕大寿之时,为自己做点好事。”
歌舞还在继续,丝毫不为其所影响。
我眯着眼睛,看秦飞燕的反应,她知不知道呢?以她的内力,这贵宾席上的动静她应该是注意到了,淡定如斯。
一舞完毕,幕后的琴师出来谢恩。
我瞳孔紧缩,从帷幕后出来的琴师是一个熟人,月凛。
完成那次任务后回来不见的月凛,如此看来,他是被公子从沉香宫调到了暗夜之中。
他似乎与以前有些不同,除了眉眼间英气随年逐长,到恰到刚好的程度,嘴边时常有的一抹笑容已经不见。
他说哭的时候不开心。
可如今他却不哭也不笑了,这其中的变故是我想不到的。
由于舞台与回廊距离太远看得并不是很清楚,在台上的各位行完礼后在掌声中退场。
果不出意料的是,秦飞燕不到半柱香的功夫,穿着那身舞衣来到贵宾席。
剩下的我并不大想看,便想去后台找月凛,蓝玉在身后问道:“小二,你去哪里?”
“看见一位故人,去拜访拜访。”
从三楼跑到一楼,问了几个人,顺着他们指的方向找到月凛琴师的房间,门开着,房中袅袅升起香烟,他坐在烟后,低头看着腿上那把琴,看得入神,我轻轻敲敲房门,他抬起头,眼中是还未来得及收起的忧郁。
我轻笑道:“还记得我么?”
他起身,将琴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隔着烟雾相对,他唇角微微扬起:“怎么能不记得呢?我手底下最优秀的杀手,这些年可再遇不到一个比你听话的下属了。”
“小墨。”
很久违的称呼,我靠在门上笑道:“我如今可不是小墨了。”
“我知道,”他点头,终于从烟雾中走出来,立在我看得清的地方,“沉香宫的二殿主,虞叶,还是公子起的名字。”
我有些纳罕:“你怎么会知道?”
“飞燕告诉我的。”
提到飞燕二字时眼中的忧伤又加一重,连在嘴边本就隐隐约约的笑意愈加寡淡。
我没有问他为何脸上的笑容变得这样少,他似乎心事重重,简单问了几句就互相告别,过往的似乎很远了。
他眼中的忧郁和脸上的怅然,多多少少影响到我的情绪,回到自己的房中时,范易行抱着剑守在问外,我问他有什么事。
他默了半天,道:“一个本该死在你手下的人安然无恙出现在你面前,为何你不觉得奇怪?”
我没作声,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是因为你当初根本就没有杀死他。”
“这世上不是没有奇迹,死而复生什么的也不奇怪,也许你说得对,我当初可能并没有杀死他。”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他冷笑道。
我心中一紧,一向沉醉剑术之中的范易行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些事情来。
我推开门,进了房间,转身同他道:“若要切磋武艺什么的,下次吧。”
欲要关上的门,被他一把剑挡住,“你是故意没有杀死他,当日比赛时我看得出来你们之间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猫腻,事后我试探去问你,被你轻描淡写打发了,这回你可别想糊弄我。”
我将门一把打开,进去自个给自个倒了杯茶,方才说得话有些多,口渴了。
坐在椅子上,有些头疼,“你想知道什么?”
“你同那洛胥扬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轻笑:“他姓洛,跟我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以为是我哥哥?”
不过开个玩笑,他面色严峻,眼中闪过几分不确定,我哭笑不得,“易行,你想什么呢?我原本是姓苏的,他同我没什么关系。”
他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你要知道他是公子的敌人,你同他有太多的关系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我比你清楚。”
“那就好,我担心你误入歧途。”
误入歧途?什么才是歧途呢?在我看来,我脚下踩的这条路便是歧途了。
范易行说这些话的目的,无外乎也是关心,我很欣慰我们这些年的感情还算可以换得来这么一句关心的话,我试探着问道:“假如有一天公子派你来杀我……”
话还没说完,便被他打断:“我会不惜一切去杀你。”
意料之中的回答,心有些凉。
“只要你不背叛公子,公子是不会杀你的。”
我轻笑:“一个玩笑罢了。”
今日注定是个不能安生的夜晚,是夜,一如既往地失眠,打开房门,门外声色犬马,皇帝早已回了行宫,与此带走的还有秦飞燕,谁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我立在房前的栏杆上,想起白日里洛胥扬那一跪,看来并未成功。
其实,明明都说不在意了,不执着了,不要了,可心底的怅然却是满满的,今日不是秦飞燕,明日会有另一个秦飞燕。
每次看见他的身影,心痛而又难过,还带着隐隐约约几分恨意。
我并没有我说的那样洒脱,也做不到像秦飞燕那样说的只要看着他开心就好,咫尺的距离,难以相守,他从我眼前走过,荒了整片冬天,其实我多么希望他可以回过头,看我一眼。又想,也许这样就很好了。
可我还是想,离这里远一点,离华琅城远一点,这样我就不必见到他,情绪也不必为他起起伏伏。
在深夜未眠的还有另一个人,便是月凛,他对秦飞燕的情意如此之深,那眼中这几年多出来的忧郁恐怕也是为了秦飞燕吧。
也许是目光也有重量的缘故,他专注地凝望着百雀楼的大门,在一回头间正对上我的视线,朝我一笑,转身进了房门。
第二日的晚上宫里来人,说秦飞燕入宫为妃特来宣告。
彼时在彻底的热闹之中,我独站在房门口,看下一层那个年轻的男子脸上的黯然失落。
月凛,他会怎么做?
他的脸上有的分明是决绝,他不能接受的是什么?
月半,月凛房中的琴声终于停了,我过去他的房间,门从里面锁着,想了想他可能从窗户出去的可能性,立马出了百雀楼,转到百雀楼后面的巷子之中,唯见皎洁月光之下房屋上他飞奔的影子。
我隐隐能猜到他要去做什么,然而,因为身上有伤的缘故,轻功并不能如之前一般,等追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到守卫森严的宫门前,眼看他不惜一切就要冲进去,我一急过度用内力赶上他将他拽回来。
“你想干什么?”
他的眼睛发红,一把打开我的手:“我不能让她再这么痛苦下去。”
“那是她心甘情愿的。”
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立竿见影,劈中他内心最柔弱的地方,谁都知道秦飞燕为了公子什么都可以做。
看他微微松动的样子,而宫门守卫已对这边的动静有所察觉,我拉着他闪到离皇宫不远的小树林之中,他的拳头狠狠地砸在树上,血肉模糊,他大吼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冷眼看着他的痛苦,心中却为他的痛也揪疼了心。
我一把上去拉住他要砸下去的拳头,“再这么砸下去,你这手就要废了。”
他整个人崩溃了一般,靠在树上,喘着粗气,绝望之至:“废了又如何,从今往后,她再也不需要我为她弹琴。”
看他不再折磨自己,我立在一旁等他情绪冷静下来。
“她的眼中从来都没有我,可公子,公子那样对她,她却从不埋怨,只要公子一句话,她便立时能为了他丧了性命。我是什么,我又算什么啊?”
他低低说道,嘴边又是那种难言的苦涩笑容。
我注视着他,有些犹豫道:“她这样做也是为了在公子心中能占有一席之地,她的心已经给了公子,你不能放弃吗?”
“如何才能放弃呢?我就如浅滩之中的一尾鱼,想要放弃呼吸,可没有呼吸,我就死掉了。”
如同一个疲惫的旅人在雨夜好不容易看到一座庙宇,走进去才发现只是断壁残垣,根本就没有什么屋顶。
我走到他面前,抬了抬手,不知如何去安慰他。
良久才道:“你不是曾经对我说不要求自己求不到的东西,要去拿在自己手边的东西吗?你放弃不了,只是因为你认为她是呼吸,一放弃自己就会死掉,你可以尝试一下,也许并不会死掉呢?”
他摇摇头,“不行,如果我都放弃她,谁来爱她呢?”
原来爱她是这样的理由,只因为想让她被爱。
月凛和秦飞燕是同样的人啊,秦飞燕试图让我去爱她爱的人,只因她认为公子心中有我;而月凛甘心在她身后抚琴,只想让她知道自己也有人爱着。
我有些发呆,觉得惘然。
月凛拉着我的袖子跪在我面前:“小墨,我求你一件事。”
我有些慌地退了一步,他跪地前行,向我磕头:“小墨,求求你了,好吗?”
我蹲下身子看他卑微的眼神,“什么事?”
“你一定要答应我。”
“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事,如果我做不到却答应你不是食言么?”
“你一定能做到的,小墨,你去求公子好不好,不要让飞燕进宫做妃子,那个皇帝都已经50岁了,飞燕,飞燕不过二十岁呀,你让她怎么受得了。”
他苦苦哀求我。
我依然能听到此刻自己冷静的声音:“我可以去求公子,可他未必会答应。”
他如同看到救星一般,抱着我的腿:“你帮帮我吧,你的话公子一定会听的,下辈子做牛做马我也会报答你的。”
曾经高傲如斯,言笑晏晏的男子如今为了一个心上没有自己的女人竟然下跪,月色荒凉,我伸手抬起他的下巴,一张脸除了恳求绝望竟然找不到别的,那个在我黑暗记忆中留下如光般回忆的男子早已不见,我低声问他:“月凛,你教会我骄傲和孤独,为什么你自己又想将他们抛弃呢?”
他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仿佛忆起最美好的东西,同我道:“如果这些虚妄的东西能换她开心,又有何不可。”
我让他放心,我会尽量让公子答应秦飞燕出宫,可也知道这件事并没有那么容易。
依过往秦飞燕与公子来看,也许这样的事情秦飞燕并不是第一回,可为了皇位让她去伺候自己的老爹,秦飞燕会怎么想呢?
依然为自己能够为他所付出,而甘之如饴吗?
那她身后的人难道她从未察觉到吗?
公子冷酷无情,他曾带我去杀过一个人,如今算来才知道那是他的舅舅,我的刀尖对着他的心脏,他站在一边冷冷问他:“为了荣华富贵,你连最相信你的妹妹都可以陷害,让她郁郁而终,你有什么不能做的?”
那个保养得宜的男子辩解道:“她从不参与权力斗争,真是可笑,身在皇家之中还妄想保留一份纯真的爱情。”
公子的脸阴沉地可怕,却没有让我杀他。
那男子接着道:“你还小,不能明白一个男人的野心,我想要的我妹妹给不了,我只好将她做垫脚石,一个君王的眼中根本没有真情。是琅之让你来杀我的么?小子,我告诉你,在朝中除了我能为他撑腰,他还能去找谁?”
公子将我手上的月影拿走,我以为他不会杀他舅舅了,那个男子只怕以为公子不会动手,面上一喜,接着道:“你不过是一杀手罢了,根本不能明白权欲对于一个人的诱惑……”
声音随着刀尖没入胸膛戛然而止,那男子的眼睛瞬间睁大,不可置信般低头看自己盛开在自己胸口上的血花,“你,你……”
“你以为我不敢?”
他极近地靠在那个男子的耳边说了一句话,我没听见。
只是看见他黑白面具上的一层冷霜,他冷冷将月影拔出来,血溅到他的面具上,狰狞可怖,他对我说:“小虞,为什么所有人都要离开我?”
他莫名其妙的问话,而那时的我也不过十三岁,又明白多少。
自从从楚子俊那里了解他的身世,仿佛能够明白一个少年亲手杀了自己的舅舅,是因为对其失望或愤怒。
可对自己的至亲之人都能下的去手,那时候的他才多少岁?十九岁?
他那时在想什么呢?
在他的故事里,他的过往中的黑色又有多少,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直都很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