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夜幕之下,起伏的山川相缪,悠然古道间,却见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甚至手臂负伤的学生装的少女,行道匆匆,步履维艰。
她的呼吸越发沉重起来,面色有些略微地发白,似乎跑了很久了,满是疲惫。
她屡次向后看去,终于是没有什么从后方的栈道上窜出来,让她绷紧的神经有了片刻的放松——她还是没有停滞脚步,像一个在荆棘海中涉川过水的泅渡者,每一步都好似疼痛地战栗着。
“江明月……要坚持住啊……要……坚持……呜呜……”她终究是在哭,坚强如砥地步步前进又委屈如稚儿地哭出声来。
夜幕更为低沉,迫近了山穹,很是嚣张。风于是异样地凄呜呼号,现在是秋天,百叶林到处有迷人的红枫苍颓地打着卷,尤其是山道上,更不必说此处人迹罕至的荒芜栈道了。
“滴答……”
她加快了脚步,膝部青紫的血管竟然异样地攀伸出来,原是她脚踝上竟有一处比之手臂更为狰狞的挫口,像是什么利物失了力气锉伤的,皮肉都翻了出来,血液干涸了,呈现出焦色,那周边的皮肤于是雪一样地白。
“啪嗒……啪嗒……”
下起雨来了,女孩子一下子愣了片刻,睫毛交接着闭了闭眼睛,复而坚定地快跑起来,姿势本该狰狞地疼,却是美得出奇了。
雨打芭蕉般美妙的乐曲于是在这片山林中沙沙作响,山林回望着逼近山顶的白色小点,逐渐又隐于林中了。
她不久便停住了脚步——
眼前是一座庙,许是山神庙还是什么林神庙之类的,来时山下也确实有一座古村,却也不稀奇。
终归有个遮风挡雨的去处了吧。
“有人吗?”她警惕地蹲在庙门后,谨慎地探出半个头张望着。
无人应答。
她微弯腰迅速拾起地上一块石头,比划了几下赶忙丢了进去。
“咕噜……”石头又滚了几下。
无人应答。
雨大了不少,开始往庙檐下吹。
这个叫江明月的人还是站在庙门处,似乎正与里头的什么人作斗争。比之先前的一人独行,她似乎更畏惧与倘有人烟的庙宇了。
她还是走了进去。
“轰隆!”雷声响了起来,雨于是疯狂地往山林里灌,还好,她现在山顶上呢。
庙里尚算干燥,比她想象的要整洁不少,不过香炉倒在一边,想来也是已经被荒废了很久的神庙了。
她挑了些干禾,拢了起来,在神坛边坐了下来。
然后她才恍然发现,这庙里那雕像,原先因斑驳又天黑还认不出来,如今近了,才发觉竟是……永夜神。
山民们怎么会供奉永夜神?这个神明在外都才有记载,又是魔神,掌管黑暗,怎么会在这里被供奉?
永夜神很好认,毕竟并没有哪个神明带了一个纹路繁复的面具又盲而无眼,身旁还跟随着一只巨大的金色毛发的地狱恶犬的了。
太不合常理了,她想着。
却又不想了。
“现在不符合常理的事,还少吗?还少得了吗?”
她笑笑,一个人的时候瞎说说罢了,于是投目于神庙的木椽上去了。咬紧牙关不敢看,沿着破损的痕撕了片衣角,死命勒紧了小腿肚,头一动不动看着木椽,泪眼朦胧,转移着注意力。
“我或许终于也要变成那恶心的东西了。”她大骂着,一反那看起来娴静无比的形象。而后眼角便落下了泪来。埋头于膝,蜷着便哭了起来。
夜雨声烦,山林便梗着矜傲的颈一起哀嚎。
“别哭了,哭得我心烦。”什么声音从上方传来,清晰温软。
江明月于是霎那间顿住了哭声,像定格了一样抬头望去,整个人瑟缩在一个地方,警惕地观望着。
“你……你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你……你是谁?是人是鬼?”
“我当然不是鬼了!人……人也不是吧。”对方有些心虚。
江明月微微起身,退了一步,复又退了一步。
“你……”
“总之我不会伤害人的。我是这个庙主的故交。是个……是个精灵吧。你刚哭得吵醒我了,我才这么说的。对不起啊……不过,你看起来不大好啊。怎么有种黑色的气流从你身上往外冒啊。”
江明月许是有些认命了,她颓然地坐在神坛角上,轻轻拍了拍那伤的腿,叹了口气,又轻笑了一下,有礼道:“我许是快要死了,也就不防你了。”
“你怎么会死呢?”
“我要尸变了啊。”她眼里泪光充盈,却体面地绷住了。
“怎么会?你……”
“别怕,一会我会一头撞死在这里,我不会伤害你的,你……你放心。”她的眼泪迅疾地落了下来。
忽而,一片轻飘飘的黑色长羽从椽上落了下来,缓缓地竟飘落在她肩头。
她也发觉有些痒,手一捏,便觉是片羽毛。
“我不怕你伤害我的,我毕竟只是片羽毛罢了。”
那声音这会离得极近,就在她耳边——这羽毛处响了起来。
“你……你真是精灵?”她终于有些动容。
“当然了。我可以救你。你不要哭了,我最见不得人家哭了。”
“我……我,对不起,”她擦干了眼泪,又擦干了手,捧起这羽毛,“我小时候,做梦都想遇到精灵。”
“哈哈哈,现在你遇到了,你有什么心愿,我都可以满足你!你不会死的,相信我,我会守护你的!”
“那……那你是什么精灵啊,羽毛精灵吗?”好像是一种纯善的回光返照,她童心而起,开始问些质朴的问题来了。
“我是明月精灵。”柳明月这样答道,看着眼前这个颇合她心意的小姑娘,她忽而觉得这次的梦境合该有趣极了。
“你……你怎么知道我叫明月?”江明月很是称奇。
“因为……因为我是精灵嘛。你可以叫我小柳。”柳明月也觉得惊奇。
“那你叫我小江就好了。你一直在这儿吗?”江明月空出一只手捏了捏自己的膝,脸色又白了几分。
“大概是吧。所以你来到这里我特别高兴啊,一个人很孤单的。诶,你别动,我试试看。”柳明月轻轻跳起,开始使用羽毛的力量了。
不错,这正是先前的那片怕痒的羽毛笔,如今便成了柳明月的栖身之所。
羽毛笔打了几个转,轻轻地吸收了女孩身上网状的丝线,一缕缕一寸寸,尽数吸收了进去。
过程持续了一刻钟,黑色的气息消散了,焦黑的肤质也恢复了,那狰狞的豁口都微微归拢起来了不少。
重获新生般地,江明月感觉那种感觉全部消退了一样,却是昏沉了太多了,她有些昏昏欲睡,只觉好似是后侧的雕像闪了什么暖洋洋的光,然后意识就开始逐渐地一点一点消退。
柳明月看着冒着淡淡黑色光影的雕像,心里没来由地有些发怵了,漩涡状的能量一点一点似乎扭转着时空,庙宇一点一点焕发出生机来,香炉重回神坛,天气放晴,第一个人退回庙宇,山林的红枫叶一片片被拾起衔枝,而后褪成绿色一样。
“小江!你一定要回来找我啊!我在这里等你啊!”漩涡吞噬了江明月,似乎是把她带到了久远的过去。
柳明月也感觉到了困,她飘回木椽上,享受这梦中来之不易的梦。
好像朦胧间是看到倒退的终点,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庙后的湖也澄澈未干,引着一条细长涓流,映着一轮自新月到如今无缺的月来了。
阴晴圆缺,万事流水。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笙城也是一派好风光,觥筹交错,杯盏更迭。
“今夜盛景,恰逢中秋佳节,我们再祝江天穹先生与季苒女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华衣长裙,容颜如画,季苒永远是那么美,比之江天穹十七岁第一次见到她还要美上三分。
“苒苒,从今以后,你将是我江天穹一生守护的妻。”
季苒美得惊人的眼中微微泛起涟漪,轻轻握住了江天穹的手。
“妈妈,江……江爸爸,我困了,我想回去睡觉了。”一个乖巧有礼看起来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穿着雪纺公主裙,抱着一个小小软软的兔子,睡眼惺忪地望着两人,那眉眼像极了季苒。
“诶,天穹,那我先抱月儿回去睡,一会再过来。”季苒有些歉意地放开江天穹的手。
江天穹却笑着抱起了小女孩。又一手握住了季苒的手,朗笑着说:“好了,回去哄小公主睡觉去了。”
宴席便提早散了,宴席的主角却是更为温馨了不少。
“苒苒……”季苒伸手轻轻捂住江天穹的嘴,复微微笑,轻轻给女儿掖上了被子,而后拉着江天穹的手,掩了门走了出去。江天穹全程由着她的举动,笑意却怎么也未能藏住了。
然而他们离开这层楼后,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在另一侧门边,眼神愈加冷凝,看着这对夫妻伉俪情深,这一家三口温馨无比的样子,终是把手里的什么东西扔到了垃圾桶里,手却捏地更紧了。
月光轻洒,浅浅的华晕一点一点照彻在安睡的小女孩的睫毛上,显得无比安详静美,浅浅的黑色光影也丝丝缕缕地,如床角纱幔一般如雾一般轻轻笼罩。
笙城朝雨浥轻尘,江舍青青柳色新。
一双稚嫩的手颇不舒适地伸了伸,伸出这床舒适柔软的被子。
却忽而惊悸道:“江明月……再坚持一下!”
她迅速弹起,朦胧睡眼里,都是泪水。
抬眼看了看,却是……自己的房间。
“月儿,吃饭了!小懒猪,怎么还没起床呀?”
是妈妈!江明月一下子怔愣了。
“是梦吗?”她猛拍了自己额头一记,却是什么也没发生。
“怎么回事……到底是……”江明月努力接受着,缓缓打开门,看向楼下,却被旁边开门和愤怒的声音击溃了。
“吵到我了!”一个桀骜非常的少年冷笑着出现在回廊上。
“叫你吃饭没听见么?聋了还是……”
“哥哥!”江明月泪如决堤,不受控制地扑过去紧紧抱住了少年。
她的哥哥,全世界最好的哥哥。
江秋怔愣了一下,很快粗鲁地推开了江明月,嗤了一声:“要你套什么近乎?有你那个妈妈,就真有什么样的女儿!”
江明月看着他的眼睛微微看着地面,不禁柔和地笑了起来。
她的哥哥,全世界最心口不一的哥哥。
她没有管桀骜少年时期的哥哥的反骨之语,而是马上回房间洗漱,用最快的速度冲下楼。
她想妈妈了,也想江爸爸了。她已经有……三年没有见过他们了……现在,她竟然又……抱到了……妈妈!
“妈妈……我好想你。”
“才过了一晚上就想了?昨天谁吵着要睡觉的?害的妈妈的那条月儿亲手选的婚纱都没能穿多久呢!”
“嗯……就是想了!”
“小公主怎么不想江爸爸啊?”江天穹搁下报纸。
“也想江爸爸……”江明月眼底泪光依旧。
原来是妈妈和江爸爸结婚那天。
她回到了……六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