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陈家悦没有急着再去经理室,而是先回到自己的在电脑前坐下,导入照片,仔细编辑了一封内容详实的电子邮件。
几分钟后,看着那封邮件显示发送成功,陈家悦对着屏幕的幽光扬了下嘴角,这才满意的起身而去。
离职手续总比入职手续要显得高效,没等拖到下班陈家悦就已经办完了全部流程。
接下来就是收拾东西,和办公室的同事们说再见。
虽然相处了很长时间,但陈家悦的性格并不是办公室里受欢迎的那类人,再加上离职的原因明显是小平头上司看她不爽,所以也没有同事说给要她办欢送晚会,只是和陈家悦说了一些安慰她的话。
陈家悦也无所谓。
平时这种费力气的社交场所她能避则避,如今终于不必再为五斗米折腰,就算同事们说要聚餐,陈家悦也会毫不犹豫的拒绝。
即使同在一个狭窄的地方相处了好几年,但在职场上交到一个朋友也不比随便买张彩票就中奖的几率高多少。
人在二十岁之后开始融入社会,接触的人变得越来越多,但奇怪的是却越来越变得形单影只。
朋友在不断的离开,就像流逝的时间那样,停在了记忆里。
陈家悦已经很少和中学时期、高中时交到的朋友说话,她在同学群里是个固定的隐形者。
如今陈家悦只和留在本地的一位大学室友保持着最基本的联络,偶尔会在彼此都愿意出门觅食的时候碰个头,互相当作树洞诉说一下最近的烦心事。
不过这种见面的频率并不高。
陈家悦下班后一般很少再出门。
在不工作的时间里,陈家悦几乎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想动弹。毕竟,上班已经很累了。
等到陈家悦收拾好东西抱着纸箱出来的时候,突然发现走廊上一片安静。
也对,陈家悦看了看一片漆黑的窗外。虽然天气不好,但这个点还没到下班时间。
乌云遮蔽了触目所及之处,天上看不见半分黄昏时的光晕,只有风从窗外肆无忌惮的吹进来,在走廊里来回穿梭着发出咆哮。
自她在公司上班以来,陈家悦还从来没在这个点钟离开过。而这时候她的同事们仍然在格子间里兢兢业业地埋头苦干。
一扇扇玻璃窗倒退着从陈家悦身后闪过,整栋大楼里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就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
陈家悦觉得自己的心情变好了一些。
如果赶在下雨之前到达地铁站,那么她还可以省下一笔打车的费用。陈家悦可以用这笔钱来庆祝自己失业,不必再吃泡面充饥,可以请朋友出去吃顿好点儿的大餐。
今天是周五,对方应该有时间。
再说,眼下她也有足够的时间等待。
然而,陈家悦愉快的心情还没保持两秒钟,她的计划就又一次泡汤了。
因为走廊上的脚步声突然变的杂乱起来,另一个尖锐的脚步声出现在了走廊上。
那是高跟鞋踩在走廊上急促追赶的声音。
和高跟鞋的声音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声。
“等一下。”
陈家悦听出了这个声音。
其实这个人的出现也不算出人意料,毕竟对方正是她从这里离职的主要原因。
对方还在喊着等等,而陈家悦对此的反应是充耳不闻。
她大步流星的拐过了走廊尽头,径直走到电梯口用箱子撞上了下行键。
灯亮了。
不过这里是大厦的十层,电梯升上来至少需要几分钟的时间。就在这几分钟的时间,那双高跟鞋的主人如愿以偿地出现在了陈家悦身后。
对方瞥了眼正在上升的电梯,调整了一下呼吸,往前一步正好堵到了电梯门前面。
年轻女子撩起长发,妆容精致的脸上神情亲切,犹如春风拂面。
她朝着陈家悦笑了声,嗓音又轻又甜:“姐姐。你怎么不和我打一声招呼就走了呢。”
陈家悦扬头看了眼天花板。
刚才高兴地太早了。果然下一秒就又演变成了这种不想看见的场景。
她长长地呼了口气,调动起身体里今天剩余下来的那点儿忍耐,扭过头去看对面那张精致的脸蛋,尽量平静道:“施小姐。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我不是你姐姐。”
对方用手捂了下嘴巴,似乎十分惊讶:“诶呀,这话如果让爸爸听见了该有多伤心啊,我们可是血浓于水的亲姐妹,就算是你离开了施家——”
陈家悦抱着箱子手指一瞬间绷紧了。
“施小姐。”
陈家悦忍不住又重重的呼吸了一次:“我想你特地赶到这里,也无非是想再顺手落井下石一把,我就直说了,回顾往事对我来说是没有用的。既然你的良心都不会痛,那我就更没有必要难受了。我现在给你个离开的机会,也省得你和我在站在这里相看两厌,浪费彼此的时间。”
那双鲜红的高跟鞋在地板上磨蹭一下,发出一声尖利的细响,但却没有动。
施晓茜又笑了笑。
“良心什么的,你说话好奇怪啊,姐姐。其实我来这儿真的只是想和你叙叙旧。”
对方无辜地道:“你可能不知道,姐姐,自从我在乐信认出你之后,我的心情有多么激动。这个城市有上千万人,但是我们却在冥冥之中遇到了。这难道不是一种缘分吗?我们隔了十多年没见,难道你都不好奇我是怎么把你给认出来的吗?”
陈家悦拧起眉:“不好奇。再说我和施小姐之间根本也谈不上什么缘分。还是让缘分这个词安安静静地待在字典里吧,别随便拉出来糟蹋它了。我再重复一次,施小姐,请你让开。”
施晓茜看了陈家悦一眼,摇了摇头。
“这可不行。姐姐,你知道我等这个机会等了多少年吗。我一直都很想跟你纠正一个误会。当年你一直以为在你家门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但其实并不是的——早在很久之前我就已经见过你了。”
叮地一声,电梯门打开了。
下一秒,施晓茜迅速用手指按下了电梯的关闭键,于是原本打开的电梯又缓缓地合上了。
施晓茜转过头来,对陈家悦轻轻道:“抱歉,我等今天等的太久了,所以在我说完之前,我是不会让你走的,姐姐。”
在电梯门合上的一瞬,陈家悦心里的那点忍耐终于彻底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逐渐升腾起来的情绪。
“好啊,我明白了。”
陈家悦打量了一下对面的人,语气里毫无温度:“反正施小姐也听不懂别人说什么,只会和你母亲一样堵在别人家门口自说自话。你要是愿意说就说吧,不过容我提醒你一句,施小姐,像是这种厚颜无耻的剖白,到最后一般都很容易翻车。”
施晓茜脸上的表情微微凝固了一下,她顿了一下,似乎在想该怎么说,然后才缓缓开口道:“说起往事来的确令人痛苦。你不知道吧,姐姐。在很多年以前,当我知道了爸爸还有另外一个家以后,我曾经偷偷地跑去那里看过你很多次。直到现在,我都清楚地记得你脸上当时的笑容。那时你笑的那么开心,看上去好像一点儿烦恼都没有。而我,我却只能站在角落里看着你,就像一只下水道里的老鼠,根本不敢出现在人前。虽然每次看见你都会让我很难过,但是下一次我却仍然忍不住会跑过去,就像是在自虐一样。这种状况持续了有一阵子,因为我频繁的晚回家,最后引起了我妈妈的注意。有一天她偷偷在后面跟着我,这才发现我已经知道了一切。那天晚上她抱着我哭了一夜。后来过了没多久,她就带着我去了你们住的地方。我终于出现在了你的面前。哈,我还清楚的记得当我第一次站在你面前时,你脸上那种惊讶的表情,简直像个傻子似的。如果不是我妈妈一直掐着我的手要我哭,我可能就忍不住笑出声来了。是啊,为什么同样是施家的孩子,我就要忍受这一切?所以我暗暗发誓,总有一天——”
“等等,我打断一下。施小姐,你刚才说凭什么你就要忍受这一切?”
陈家悦呵了一声,扬起眉毛:“别的我就不提了,我就只说几个最基本的问题吧。当年你出生的时候有准生证吗?你妈妈生你的时候手里有结婚证吗?还有,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把户口上到施家去的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你要怪就怪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那两个染色体提供者,别把这个锅随便扣到其他人脑袋上。这世上并没有人硬逼着他们去出轨。说到底,这一切都是个人的选择。是你的父母踢飞了法律和道德的皮球让你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可能你有万分之一的无辜,不过从你刚才的话来看……恕我直言,你活的像只老鼠完全是活该。”
施晓茜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陈家悦,过了一会儿,她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轻轻抚过了自己的脸颊。
“不管你怎么说,陈家悦。”
施晓茜用的还是刚才那种声线,只是听上去没有那么甜了,轻轻道:“但我妈妈用她的行动告诉了我一件事,重要的并不是过程,而是结局。陈家悦,不管你承不承认。十年前我妈妈赢了你妈妈,十年后我也同样赢了你。十年前你和你妈妈被赶出了施家,十年后你同样也从乐信被赶了出来。你不用顾左右而言他,因为这就是事实。”
“哦?”
陈家悦低头看了眼箱子,突然抬起头来:“施小姐,我不用顾左右而言他。但我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十年前是我和我妈妈主动离开施家的。在你们母女俩哭哭啼啼厚颜无耻地找上门来之后。当年那张离婚协议书上清楚地写着是其中一方出轨导致的婚姻破裂。
“我也想在这里告诉你一件事,施小姐。承蒙你和你母亲的长相一脉相承,所以我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把你给认出来了。毕竟从你的名字到长相都这么让人记忆犹新。只要一看到你就会让我忍不住产生生理性的反胃。打从你到公司上班的第一天开始,我就一直在告诉自己,千万不能抄起显示屏来把你拍死在墙上,毕竟如今是法治社会。虽然说起来你和你妈妈跟母蚊子也没有什么太大区别,都是靠吸别人的血来活着的物种,毫无任何存在价值。但我没有这么做,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施晓茜?这是因为你有一个好爸爸,而我没有。我不能让我的母亲因为这种事出现在警察局。”
“是吗?”
施晓茜眨了眨眼睛,带着优越感笑了起来:“呵呵,是因为爸爸当时选择了要我而没有要你。你在恨我,你在嫉妒我。是不是,陈家悦?你失去了所有的一切,离开那栋房子以后你的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坏,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天天穿的像个找不到对象的失婚妇女,活像是上个世纪的人,你有哪儿点儿跟得上我?公司的人跟我说你有个男朋友在国外,我猜这就是你自己瞎编的吧。因为根本没有人会要你。除非这个人脑袋抽了。”
周围散布的冷气不知何时侵袭了陈家悦的身体。她下意识地拧了一下脖子,听着耳边传来咔咔两声。
陈家这次是真的笑了一下,倒不是对方攻击她的穿着让她生起了气,虽然她一直都在生气。而是因为施晓茜说的第一句话简直说得太中听了,如果她不笑,她怕自己的身体里会有其他的情绪冒出来,比如把手里这个箱子朝施晓茜那张漂亮的脸蛋扔过去就是个不赖的主意。
“施小姐,我不是个爱回头看的人。有些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没有必要纠缠,我这么做是想放过自己,和谅解之类的无关。但如果你以为我会轻轻地把这件事放过去,那你可就错了。自从我父母离婚后,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情就是当年有人一路追着我喊施晓蕙爸妈离婚的时候,我没有扑上去打他一顿。可惜小学没有同学会,再加上后来我转学了,所以这个愿望我再也没有办法实现了。但是后来在无数个夜里,当我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的心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噬着一样,难受的无法入睡。于是我就知道了,那些把人生说的和过家家一样云淡风轻的玩意儿全都是垃圾。什么不以己悲不怒不怨,纯粹就是扯淡!从那之后我就做出了一个决定,哪怕是为了安慰我自己,我也要对所有伤害我尊严的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至少这样,我还可以在每天晚上睡个安稳觉。”
窗外不知何时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雨声,击打着窗户。
过了几秒钟,施晓茜带着一种怜悯的语气,嘲讽道:“你现在这么说也只是在自我安慰罢了。你什么也做不了,陈家悦。就算你提起劳动仲裁也没用,因为是你自己犯了错。”
“但是这个错误是你制造的,施小姐。那个计划书在送到乔健手里之前是万无一失的,我能确信这一点。”
“就算这是真的,可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这没有任何意义。陈家悦。既然你刚才说你早就把我认了出来,那么你就应该早一点儿做准备。难道说你以为我会念着什么姐妹情握着你的手跟你说抱歉吗?别做梦了。”
两个人对视片刻,施晓茜露出了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
“走斜道的人习惯了抄捷径,就总认为这样会比走正道的人提前到达目的地。”
陈家悦冷道:“如果良心是一种根据道德准则来判断自己的本能,那你和你母亲都是天生就没有这种本能的人。‘重要的并不是过程,而是结局’,如今看来你妈妈教你的另一种东西你倒是领会地很彻底啊,施小姐。如果论起挖人墙角这项本领来,那么你还真算是学到家了。”
当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陈家悦看到施晓茜的眼神变了一下。
“陈家悦,你到底想说什么。”
“稍安勿躁。”
陈家悦看了眼窗外逐渐增大的雨势,道:“你耽误了我的时间,那咱们就干脆说个明白好了。好歹我在乐信上了三年班,乔健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还算是了解一点儿。虽然组员失误我作为负责人的确应该承担责任。但是光凭这么一个问题,并不足以让他开除我。除非是这里面有什么他更看重的砝码。比如说,一个女人的年轻美貌。虽然他已经是个有女朋友的人了。不过那又怎么样?”
施晓茜的眼睛缩了一下,但她很快冷笑了一声:“陈家悦,你现在这些话说的毫无证据,我甚至可以告你毁坏我的名誉。”
“先别说的这么肯定吧,施小姐。”
陈家悦仰头看了看天花板,淡淡道:“上个礼拜我忘了东西回来拿。凑巧,刚好让我看到有两人在楼梯里旁若无人的亲热。这世上总有人干了坏事之后,蠢到以为不会有人知道,然后就开始越发毫不顾忌的挥洒无耻。这种事是不是让你们特别有成就感?在这种光辉的时刻没有人当你们的围观群众真是太可惜了。可惜因为我当时站的角度不太好,所以就没好意思上前打扰你们。只能等你们两个走了之后,我又下楼去了一趟大厦的保安处。我跟保安说自己丢了个快递,请他们帮忙查查录像。然后顺手用手机拍了两张图片。啊,我刚才走的时候把图片发给了一个人。施小姐如此冰雪聪明,在小时候就会偷偷跟踪别人,肯定猜得到我发给了谁吧?”
施晓茜的脸色终于变了。
“你把照片发给了乔健的女朋友?”
陈家悦惊讶道:“看来我的话说早了,施小姐并不是个聪明人。其实我一直对乔健那位女朋友是怎么谈上的感到很费解,毕竟以他那副油头粉面的尊荣居然可以哄到老板的独生女,也只能让人说一句匪夷所思了。但这人的嘴巴确实就像他的脸那么油,万一给他找到什么机会就不好了。所以为了不出现任何差错,我直接把照片传给了老板。”
“——陈、家、悦!”
“所以说你看你早这么叫我多好,施小姐。”
陈家悦瞥了眼对方气急败坏的样子,用手托了一下有些滑下来的箱子,再次按下了电梯。
“如果你如果早点儿听我的劝,至少还能跟个傻子似的在心里多欢乐两天,就算像老鼠那样蹦跶蹦跶也行。我想就不用说再见了吧,施小姐。毕竟这个城市有上千万人,但是遇到你这样让我讨厌的人也不容易。”
施晓茜咬了咬牙,从牙缝里道:“等等,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我和乔健的关系的。”
“这个么——电梯到了,麻烦让开点儿。”
在施晓茜阴郁的表情里,陈家悦毫不客气的用箱子撞开了对方,走进了空无一人的电梯。
在电梯门合上的前一秒,陈家悦扭过头来看着那张脸色铁青的脸,一只手夹住箱子,抽出一只手来轻轻挥了挥,笑了起来。
这次她的笑是真心实意的。
“很简单。因为我也在想着和你同样的事情。不过我后来发现自己根本什么都不用做,你上赶着就能给我送把柄。临别我也顺便回赠给你一句话吧,我亲爱的妹妹。难道说你以为我会念着什么姐妹情握着你的手跟你说抱歉吗?别做梦了。”
电梯门缓缓合上,把施晓茜可怕的表情挡在了外面,也把外面的一切暂时隔绝在了这个封闭的空间之外。
陈家悦嘴角噙着那抹微笑原地站立了几秒,然后,她的嘴角慢慢降了下来,逐渐抿成了一条直线。
陈家悦退后两步,把头靠在电梯墙上。过了一会儿,她面无表情抬起头来,扒拉了两下头发,看着墙上映出的倒影。
自从进了大学之后,陈家悦就剪掉了原来一直留着的及耳长发,改成了干净利落的短发。从那以后她一直留着这个发型。
五官和脸型没有了遮挡,自此变得一目了然。
相比施晓茜和她的母亲像是一个模子里抠出来的,陈家悦却正好相反。她除了脸型像自己的母亲陈秀文,其他地方都长得像自己的父亲。
其实父亲这个词儿对于陈家悦来说其实已经十分遥远了。
从父母离婚以后,他的名字就再没出现在陈家悦的考试券上,以及其他任何一个本来应该出现的地方。
如果不是施晓茜突然出现,陈家悦几乎都不曾想到自己还有个父亲。
自从父母拿到手了离婚证书,父亲把给抚养费一笔划清之后,自此就十分干脆利落的跟她们母女划清了界限,从那以后连个电话都没有费神打过。
仿佛他的生命里从始至终就没有存在过陈家悦这样一个女儿一样。
一向以沉默形象出现,被外人普遍称赞性格老实厚道的父亲会有这种决断,还真是大大出乎了陈家悦的意料。
陈家悦对那段记忆刻骨铭心。
毕竟在她之前的人生里,日子过得太过普通也太过幸福。
刚才陈家悦说回顾往事对她来说是没有用的,这句话似乎有些言之凿凿了。
正如《死水微澜》里面写的那句:旧时创痕,最好是不要去剥它,要是剥着,依然会流血的。
当年施晓茜的母亲领着她上门来闹,虽然是在夏天,陈家悦却觉得四肢冰凉,心头惶惑,整个人如同泡在一个冰冷的梦境里,但脑子却诡异的极为清醒。
在围观人群的眼皮子地下,在那一双双看热闹的眼睛里,陈家悦冷静地没有哭。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父母办理好离婚,陈家悦和母亲一起离开原来那个家的时候也没有哭。
陈家悦以为这种坚强算是对父亲的一种谴责,也是一种对母亲的支持。
毕竟父亲不要她了,母亲自此成了她唯一的依靠。陈家悦觉得自己要做出一个表态。
她是这么想的,并且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世界却告诉给了陈家悦一个完全不同的答案。
陈家悦还记得从家里搬走的那一天,父亲的表情无波无澜,居然和过去没什么区别,还是那么沉默,看不出什么情绪。倒是其他的人都是前所未有的冷漠,包括陈家悦父亲那边所有的亲人。
这里面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旷日持久的争吵泯灭了双方最后的感情,也可能是因为陈家悦和她妈妈拿走了这个家里的所有存款。
但无论如何,既然她所有的亲人全都板着脸孔,于是陈家悦也就一样的冷漠。
然而围观这一切的邻居却在窃窃私语,陈家悦听到他们在说她那样的冷漠表现绝对不是个心热的性格,小时候看起来就这么乖僻,恐怕将来长大了也不会对爸爸有多亲,所以陈家悦的父亲不要大女儿这件事做的很理智——你看这世界多荒唐,这维护尊严的场景反过来倒成了陈家悦的错误。
只是因为陈家悦没有嚎啕大哭一场,拉着父亲的裤脚露出一副可怜虫的模样,背离了围观群众的期待,所以得到的就全是批评。
陈家悦在那一刻突然明白了这世界的另一个模样。
不过她心里却想,凭什么你们想我哭我就哭,你们越是想让我哭,我就越不哭。
陈家悦就那样走出了她的家。
下楼时,陈家悦又想:其实这根本没什么好哭的。
陈家悦提着行李一步一步地往下迈,就和施晓茜她母亲上门来闹时那天一样,头上密密麻麻的布满了汗珠,但是四肢和手心却冰冰凉凉的。
当时她好像仍旧处在梦中,在那个苦涩的盛夏里发着热、无知无觉地往前走着。
有那么好长一段时间,陈家悦的个子长起来了,逐渐开始发育,步入了青春期,但其他的一切却还处在混沌中。
那时候陈家悦心里仍然觉得父母离婚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其实这种事在现在的社会里相当常见。只要不对同学们说,还有,如果她表现的同过去一样开朗,也就没人会知道。可怜这种字眼儿也不会跟她沾上边。
直到那一天,其实也是很普通的一天。
陈家悦看着电梯一格一格地往下降,目光微微垂了下去。
只是那天也在下雨,就像今天一样。
陈家悦和母亲搬家之后先在外祖母家住了一段时间,后来舅舅舅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表弟也开始闹腾起来,抱怨陈家悦占了他的私人空间,让他连作业都写不好。
一场大闹之后,陈家悦和她母亲出去另外租了一间房子住。
过去爸妈没离婚时,如果母亲下班晚,她又没带伞,自然都是父亲下了班去学校接她。
但是那一天陈家悦同样也忘了带伞,天上下着瓢泼大雨,她自己走着那条陌生的小道回了出租屋,等到家时浑身上下已经浇的像个落汤鸡,雨水一绺一绺地顺着头发往眼睛里滴,搅得她疼痛不堪。
陈家悦用冰冷的手指掏出钥匙拧开了锁,明明心里好像越来越沉,脚步越来越僵硬,但是手居然奇怪的一点儿也没抖。
屋里安安静静的,带着陌生的气味,陌生的样子,所有的一切提醒着陈家悦,这才是现实。
陈家悦冷静的换了鞋子,进了屋子,书包也没有摘,就那么直愣愣的站在原地顿住了。
眼泪在一瞬间夺眶而出。
止都止不住。
出于某个缘故,陈家悦咬住了嘴唇,哭的惊天动地却毫无声息。
她一边哭一边冷静地抬眼看着钟表上的时间,因为她害怕母亲回来看见这一幕。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说什么呢,难道说想起了爸爸?
别开玩笑了。
陈家悦伸出手,咬住了自己即将发出声来的呜咽。
陈家悦不知道自己那天哭了多久,反正她及时地在母亲回来之前洗好了脸,只是两只眼睛依然肿的和桃子一样,异常显眼。
陈家悦为此惴惴不安的准备了很多借口,因为她怕母亲会追问。
但这些最后都没有派上用场,因为母亲回来之后只问了她一句功课都做完了没有,余下一言未发。
两个人围着窄小的桌子上沉默的吃完了饭,一直到睡觉时母亲都没再说什么。
那天晚上,陈家悦生平第一次失眠了。
在父母离婚的那段时间里,虽然她也从没睡好过,但是总会在天亮之前困到不行的时候眯上一会儿,但是那天,陈家悦一直睁着眼睛到了天亮。
陈家悦终于明白了。
无论她再如何假装,她也无法回归到正常的人生里头来。
自从她的父母离婚之后,太阳系和宇宙都安然无事,地球还是在以正常的速度自转,科技仍在高速发展,一切平安顺利。
只是在地表上生存的那几十亿人当中,陈家悦从每个正常家庭都理所应当要有的小孩子,从一个活蹦乱跳代表着两个人的血脉延续,变成了一个突兀的存在,一个苟延残喘的历史遗留物品。
这一切都只是因为这两个人分开了。
就像两条原本并肩流淌的河流,如今它们分道扬镳,流向不同的地方,而原本裸露的河床却还嗷嗷待哺,令人生厌。
父亲已经不要她了,用钱搞定了最后的问题,自此结束了烦恼。但是对于母亲来说,她却变成了一份不得不承担责任。
从那一刻起,陈家悦成为了一个不受欢迎的人,轰然间被整个世界拒之门外。
所以陈家悦怎么能不恨呢,她恨施晓茜和施晓茜的母亲,更无法原谅——
叮地一声,电梯突然停了,一层到了。
冰冷的雨气铺面而来,陈家悦止住思绪,面无表情地抱着箱子走了出去。
算了。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想多了也没必要。
她现在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即使成年之后就代表着人开始衰老了,但陈家悦还是庆幸这一点。
因为她终于不必担心再被抛弃了。
陈家悦走出大厦,招来了一辆出租车。当她坐上车的时候,暗处似乎有道光亮一闪而过。
陈家悦并没有注意到,她以为是周围哪个水坑的反光。
陈家悦抱着手里的纸箱子,闭上了眼睛。
出租车很快就汇入整个城市喧嚣的车水马龙之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