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悦今年二十七岁。
在升初中的前一年,她的父母离婚了。
从那之后,陈家悦的人生进入了另外一个阶段。
虽然看上去她还在那条正常的道路上行走,但只有陈家悦自己知道:从那天起,她的整个世界都变了。
想一想,世界上两个各自给了你百分之五十生命的人将要分开,原本稳固的生活突然停止了转动,甚至连你的存在也开始变得突兀起来——首先,你不再是他们血脉的延续和情感的纽带;其次,你成为了一个旧时代的产物;在余下的日子里,你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受到欢迎。
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撞击,让陈家悦年幼的脑袋瓜完成了从侏罗纪到白垩纪的转换。生平第一次,她思考起了【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上】这种问题。
但这种问题只能由陈家悦自己问自己。
因为这时候可没有人去费心关注她。
陈家悦的父母都在忙着控诉这么多年来对彼此的忍耐和付出,想尽可能地以此减少损失。
从现实来说,当情感崩溃的时候唯一可以握在手里的补偿也就只剩下钱了。
毕竟钱可以带来充足的安慰,也是其中一方离开这栋房子以后安身立命的本钱。
相比起来,陈家悦的存在似乎一下子就变得渺小了,不再重要了。即使她的考试分数一再地下滑也没人再去训斥她了。
与此同时,陈家悦微妙的察觉到了家人对她的态度正在发生转变。
这个家人涵盖父母,但却不仅限于她的父母。
在这种难得一见的场合里,各式各样的亲戚们倾巢出动,争先恐后地来此献计献策,家里比过年还热闹。即使对于有些人的脸陈家悦几乎完全没有印象,但这丝毫不影响群众们的参与程度。
这些人的热情表现让陈家悦总有种自己家正在发放倒闭前最后一批代金券的错觉,仿佛谁来晚了就会错过一个亿似的。
家里整天人来人往,但同时却又犹如楚河汉界一样分明。
父亲那边的亲戚、母亲那边的亲戚各自占据着一个房间,彼此就跟互相看不见一样来来去去却不打招呼。只有呛人的烟味顺着空气连成一片,熏得人头昏脑涨喘不过气来。
在那些隔着门的窃窃私语里,虽然这些人刻意压低了嗓音,但是通过那些从门缝里飘过来的只言片语,还是让陈家悦察觉到了一件事——自己正像菜场里的鸡鸭鱼肉一样在被端上秤评估斤两。
这么说似乎有点儿过分,但其实两者唯一的不同也就是陈家悦没被揪着脖子扔上去罢了。
如果真有那么一杆秤的话,陈家悦相信会有人那么做的,无论她愿不愿意。
那是陈家悦人生里最灰暗的一段日子。
即使自己独处一室,但她依然能够听见大门不停响起又关上的声音,还有周围不知道是谁又是出于什么样目的的劝解声,以及,她最熟悉的那两个声音所发出的咒骂声。
但在所有的这一切里,最让陈家悦难以忍受的还是这些来来去去的亲戚们对她的态度。
只要陈家悦一出现,他们就会闭口不言,弯下腰笑着跟她打招呼,脸上挂着刺眼的怜悯。然而等她刚刚转过身,他们又开始不停地继续发出噪音,继续口沫横飞的剖析当前的局势,以及在这种情况下到底放弃哪些东西会比较划算……
嗯,就比如说,方才举例扔上秤去称一称的那个玩意儿。
陈家悦清楚地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她想让他们统统闭上嘴,让他们都从她的家里全部滚蛋。但她最终却只是装成了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虽然就连陈家悦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本能却清楚的告诉她在这个时候只能原地稀释自己的存在感,不可去以找谁的麻烦。
或许,陈家悦在晚上躺在黑暗中冷静地想:是因为她本身就快要变成一个麻烦了。所以她当然不能跳出去当成一个筛子,同时集中吸引两方的怒火。
毕竟对她妈妈来说,陈家悦是他父亲的女儿。
而不巧对她爸爸来说,陈家悦也是她母亲的女儿。
这就很糟糕了。
陈家悦把手缩回来,捂住了自己渐渐流出了什么东西的眼角,闭上了眼睛。
那时候陈家悦常常觉得自己的世界就像一台被损坏的收音机。
原本平静的家长里短仿佛突然被调到了一个陌生的频道,四处都充斥着刺耳的杂音。
每个杂音都会顺着耳膜一路传到她的心脏,让她觉得满心焦躁却又无处发泄。
所有这些变化来的令人措手不及,陈家悦下意识地隐藏起了内心,就像她在白天弯起眼角笑着和那些亲戚们打招呼一样——她依然开朗,甚至表现的往常还要开朗。就好像父母离婚这件事对她来说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伤风感冒,她甚至连个止疼药片都不需要吃,自然而然地就能消化掉这一切。
陈家悦那时的想法很单纯,她觉得只有这样自己才能在那些窃窃私语里昂着头走过去;在一场家长会就能传出她来自单亲家庭的时候,将一切同情或是嘲笑的话反弹出去。
她想以此来证明自己没有低沉下去,她还是个正常人。
不过后来陈家悦知道了,像这种想法通常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自欺欺人。
世界上没有哪个正常人会去证明自己正常——就在这么想的一瞬间,她就已经永远的失去了一部分属于【正常】的东西。
但在原本的世界濒临崩溃的时候,可能是因为束手无策,可能是因为没有办法,所以陈家悦也就只能以此来维持住自己脆弱不堪一击的存在和自尊。
不过有些事情还是无声无息地发生了改变。
自从父母离婚之后,陈家悦再也不是班级上的踊跃分子,她最大的爱好就是找个靠后的位置,看向窗外。然后在该傻笑的时候和同学们一样发出音量过高的傻笑,让自己看上去比任何人都没心没肺。
由初中到高中都是这样。
在这期间,她一次都没有对同学说起过她的家庭状况。
有人知道了就知道了,但是陈家悦从来没有主动和人谈起过,即使是和她的朋友。
但这种情况维持了太久,陈家悦也觉得有些厌倦了。而且她即将去宿舍里过集体生活,她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都带着那种积极向上的面具,那样太累了。
陈家悦最终和自己达成了共识。
在披着正常的外衣小心翼翼走过了大半个青春期之后,陈家悦撕掉面具,拖着行李箱用冷漠的脸孔迎来了自己的大学生活。
那是陈家悦生平第一次离开家。虽然同在一个城市,但她却呼吸到了以前没有过的自由空气。
只可惜这种自由所带来的幸福十分有限,因为在大学四年的时间里,陈家悦一直周旋于各种各样的兼职之中,几乎被生活支配地脚不沾地,如同一个抽搐的陀螺。
第一年陈家悦请母亲帮她缴了学费和生活费;第二年她自己打工挣到了生活费;然后第三年和第四年,陈家悦已经能够独自承担起所有的花销。
陈家悦并不觉得累,反正人出了社会以后总是要工作的。
小时候不经常在课堂上说么,长大了以后要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所谓有用的人——陈家悦在进入大学的第一天,躺在宿舍的铁床上想:别的不提,第一要务肯定是要能养活自己。
于是在本该悠哉悠哉的大学时间里,陈家悦最大的感觉就是困,非常困。
每天晚上陈家悦摇摇晃晃地爬上上铺,几乎是刚刚倒在床上,甚至还来不及阖眼就已经睡着了。等到第二天早晨醒过来的时候,陈家悦总会有一种自己只睡了不到十分钟就睁开眼睛的错觉。
觉永远不够睡,袜子永远不够穿,这是陈家悦大学四年里最深刻的心声。
钱的问题不算在内是因为它是人一生都需要苦恼的问题——陈家悦一边按着计算器,一边看着数字在随着按动不断减少。
直到毕业前的最后一夜,有很多人都在忙着流泪,哭泣,拥抱,但是陈家悦只参与了一场聚会就先回宿舍睡觉去了。
她已经租好了房子,找到了工作,甚至卡里还剩下两千多,陈家悦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放下手头的一切踏踏实实地睡一觉了。
然而躺在床上,她却一直辗转反侧无法睡着。
在半睡半醒中,陈家悦清楚地听到了同寝室的人回来的开门声,大家洗漱上床的声音。然后,她虽然取消了闹钟,但是仍然在第二天的早晨五点准时睁开了双眼。
被生活培育茁壮的植物神经让陈家悦习惯性地看到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她就这样迎来了自己的新生活。
毕业之后的新生活比陈家悦预料的要不温不火一点,或者说,绝大部分和她差不多的同龄人,所拥有的未来其实都相差仿佛。
一旦步入正轨之后,成年人的世界就像一个莫比乌斯环,几乎每天都在重复昨天发生的事情,如此往复循环,波澜不惊。
电影院里所上演的那些精彩绝伦的剧情,大概只能投射在现实中百分之一的人身上;而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枯燥剧情,才是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所拥有的日常生活。
只要第二天世界没被毁灭,你就要按时上班。甚至你要感谢这份工作存在。因为它是一个无依无靠的成年人所拥有的全部体面。
陈家悦站在拥挤的地铁里随着拥挤的人群左摇右摆,看着闪过的广告画面,和她周围的所有人一起共同占用着同一张面无表情的面孔。
一天这样来回两次通勤,时光过得既快又慢。一天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然后是一个星期、一个月、一年。
童年的岁月和成年后的时光就像是两种不同的流速。
陈家悦合上眼睛,把头靠在地铁的栏杆上。
人在小时候总盼着长大,以为自己长大了之后就可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每天过着和糖纸一样花花绿绿的生活。然而真正能这么做的人,从过去到现在似乎也就只有存在于故事里的齐天大圣。
不过虽然脑子里这么想,但陈家悦心底却很庆幸于自己拥有这样的生活。
在失去了完整的家庭以后,陈家悦才发现在按部就班的人生里隐藏着最基本的幸福。
假如把生活比作是一个环环相扣的锁链,那么只要有其中有一个环扣出现了意外,之后的一切也会全然发生改变。
虽然一环扣一环,但这个锁链却远比人们想象中要脆弱。
就像陈家悦的家庭,顺理成章地过了十几年,有朝一日突然嘎嘣一下断了线。虽然同在一个城市,但父亲自此就跟失踪人口一样再也见不着面——让陈家悦过了许久之后才幡然醒悟过来,原来父亲最后掏出来的那笔赡养金就是他全部的亲情体现了。从此她就是个单亲家庭的孩子了,无论是字面意义还是现实意义都是如此。
世界就是这样一个现实的地方,所以无论是对于生活,还是对于人,陈家悦都不能奢望更多。
在经历了这一切改变之后,从青春时代起,在陈家悦的心中就只剩下了一个目标:她希望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在这个城市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可惜在燕城这种与国际接轨的大城市,买房本身就是个十分奢侈的愿望。更何况陈家悦势单力薄,她所生活的这条小船全靠她自己一个人摇桨,因而她的这份理想也就显得十分遥不可及。
为了到达梦想的彼岸,陈家悦付出了很大努力。
自从毕业以后陈家悦一直在同一家公司上班,到现在为止已经有三年多了。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理所当然的,陈家悦升职了,薪水也跟着涨了一些,勉强能和她掉的那些头发成正比。
虽然距离目标仍显得九牛一毛,但古人云有志者事竟成。为了这个目标,陈家悦压缩了自己一切不必要的开支。
于是她在大学时期就被广为诟病的衣着过时和不修边幅,在工作之后也依旧光荣的保存了下来。
陈家悦无所谓,她平时上班也从不化妆。
陈家悦对于化妆基本不会,除了粉底口红,自己涂眼线眼影的效果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陈家悦也懒得学,反正化了妆晚上回来还得卸掉。
有那时间还不如多睡十分钟。
而且她干的是产品推广,其精神内核犹如在地下开地铁,门面问题显而易见的和她的收入不挂钩。
那就更没必要学了。
陈家悦干脆化妆把这件事从自己的技能本上划掉了,从此再没费心想过。
每天晚上,当她随着人流从地铁站里涌出来踩着夜色回家的时候,陈家悦逐渐感到有一种充实的感觉在从自己的胸口往外蔓延。那种感觉甚至唤醒了她麻木的四肢,僵硬的大脑,还有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飘在哪个地方的灵魂。
这是平稳的生活所带给她的安全感。
一直以来,陈家悦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马拉松运动员,在一条看不到终点站的赛道上上全力以赴的奔跑着,无论每时每刻都不能停下。
但如今一切似乎已经步入了正轨,她也可以稍稍放缓一下脚步了。而且她在国外读书的男朋友也即将在今年学成归国,给她三年来的等待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久违了的幸福仿佛就近在咫尺。
然而——可惜,所有的故事都会有个然而。
在陈家悦的经历中,这个词的存在感更是尤为突出。
就像陈家悦第一次和舍友围坐在一起喝啤酒时说的那样:生活对于她来说就好像一面照妖镜,不知何时就会哐当一声让她现出原形,来个原地五体投地。
啊,为什么?
面对舍友醉眼朦胧的提问,陈家悦想想答道:如果说这世界上每个人所拥有的幸福都是有数的话,那么她大概是在自己小时候无知的把幸福全都挥霍光了,所以从那之后,她卡上的幸福额度就一直处在透支状态。
啊,那该、该怎么办?
舍友大着舌头问。
陈家悦思考片刻,摇了摇头:没办法。毕竟幸福这玩意儿又不像汽油。可以满大街随便找个加油站加满,没了就是没了。
室友没有再接着问,她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陈家悦抿了口酸涩的啤酒,看着窗外想道:或许事实真的是这样。正因为那时她过得太潇洒了,甚至以为自己是个可以拯救anyone的存在,自大的连老天都看不过去了,才会安排命运给了她一个猝不及防的转折,用血淋淋的现实帮她清醒了过来。
从那以后,每当陈家悦距离幸福越近,生活所反馈回来的作用力也就越大。
对于陈家悦的生活而言,这种情况简直已经形成了某种定律,就跟世上其他任何定律一样奏效。
时间就这么一点点的滑到了年尾。
在一年即将结束,甚至在陈家悦怀疑这个定律或许终于破产了的时候,它却姗姗来迟的奏效了。
就在这个寒风乍起的初冬,陈家悦刚刚自己一个人过完了二十七岁生日没多久,她干了三年的工作就像是落叶一样被卷走了。
猝不及防。
而且原因相当可笑,近乎匪夷所思。
在这种背景下,陈家悦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一下。
一个奇怪的现实是,成年人也会有产生动手不动口这种冲动的时候,甚至这种机会往往比在学校里还多。不过通常这种冲动都被克制消化掉了。
“——啊嘶,好疼。”
陈家悦倒吸一口凉气,用手捂住了脸。
她忘了自己已经在窗口这儿站了太长时间。
冬日的冷风从窗口倒灌进来,不止吹得人面目僵硬,更把她手里那杯原本滚烫的咖啡不知不觉吹成了夏日特饮。
陈家悦只拿起手中的咖啡喝了一口,立刻感觉从自己的喉间到胃袋都结成了冰,两排后槽牙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她发出了抗议。
大学四年不如工作一年。
如今三年加班下来,陈家悦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以她现在的身体重回高中,可能长跑跑不到一半就能倒在原地口吐白沫——说起来这倒是她高中时期的一个愿望,可惜就和其他的愿望一样也最终流产了——
因为陈家悦的体质一直非常好。
她以前在大学时积极投身打工行业,除了必修课之外的一切选修课几乎能逃则逃,无论春夏秋冬都风雨无阻,然而除了眼睛下的黑眼圈稳如泰山之外,其他各项指标几乎毫无变化。
但是陈家悦明显感受到了读书时打工和真正工作后的不同。
如果说打工就像登山,虽然空气稀薄但可以让人逐渐习惯,那么毕业之后人就好像骤然地走进了一个真空的环境里。
在生存的压力之下,人适应起来要显得比之前困难多了。
和现实相比,在书本上所学的知识就如同存在于二次元里的漂浮物,就算抓住了也于现实于事无补。
这里是另外一个世界。
在这种背景下,陈家悦身上那点留存不多的青春迅速脱水,几乎还没怎么发光发热就再也找不着了。
反正人总会变老。
陈家悦抹了下眼角醒目的黑眼圈,冷静地告诉镜子里的自己:消遣和娱乐可以留到以后再说,她可以先去努力工作,积攒资金。
毕竟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先前的人生经验已经让陈家悦明确的知道了,手心向上的滋味儿不光是不好受,更有可能随时被人拒绝,扫地出门。
所以倒不如手心向下,一切反求诸己,这样心里才永远都是最踏实的。
陈家悦觉得自己并不如何眷恋青春岁月。
因为在那些无能为力的时间里,陈家悦每一天都在无比急促地期待着长大。
就算只是长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成年人,但她终于有了反抗的底气。
窗外划过一道刺眼的闪电。
陈家悦注视着席卷而来的乌云,目光渐渐变深。
没有了每个月按时发放的薪水,对方的存在也就一钱不值了。这个道理如果对方不懂,那么她不介意免费给对方上一课。
学海无涯,大家最终都会有与人为师的那一天。
陈家悦将冷掉的咖啡一点点灌进嘴里,五指收拢,把手中的空杯子慢慢捏扁。
杯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下一秒,空中滑过一道弧线。
陈家悦转过身,踩着哐当一声平静的迈步走向了办公室。
她回忆中能够温故知新的回忆已经够多的了,像是这种事情还是别在深夜里和失眠一起来叨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