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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四书的升格运动与宋代四书学的兴起——汉学向宋学转型的经典诠释历程(2)

(二)《孟子》超“子”入“经”

《孟子》向来被看做是一部子书,《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崇文总目》、《郡斋读书志》等,都将《孟子》列入“子”部。至南宋目录学家陈振孙作《直斋书录解题》,始把《孟子》列入“经”部。然《孟子》经典地位的确立实自王安石始。一般都认为《孟子》的升格运动始于唐末,事实上,在汉代《孟子》已由“子”升“传”,开始了《孟子》超子入经的历程。

1.《孟子》由“子”升“传”

《孟子》在先秦时代是作为诸子之书流传的,故在当时还受荀子的非难。进入汉代以后,《孟子》迈出了其超“子”入“经”的第一步:孝文帝置《孟子》传记博士,《孟子》由“子”升“传”。赵岐说:“孝文皇帝欲广游学之路,《论语》、《孝经》、《孟子》、《尔雅》皆置博士。”

(《孟子题辞》)孝文帝立的传记博士包含《孟子》传记博士,焦循《孟子正义》云:

按《礼记正义》引卢植云:“汉文皇帝令博士诸生,作此《王制》之书。”今《王制》篇中,制禄爵关市等文,多取诸《孟子》,则孝文时立《孟子》博士审矣。

宋王应麟也说:“微哉,汉之尊经乎!儒五十三家,莫非贤传也;而《孟子》首置博士。”(《玉海》卷四十二《汉诸经通义》)虽然《孟子》置传记博士为时不长,武帝建元五年即遭废罢,但其作为“传”的影响已深入人心,儒士在征引《孟子》时仍以传记目之。如《汉书·刘向传》引《传》曰:“圣人者出,其间必有名世者。”《后汉书·梁冀传》引《传》曰:“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说文解字》引《传》曰:“箪食壶浆”等,这里的“传”都指《孟子》。故《汉书·景十三王传》云:“河间献王德……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皆经传说记。”王充在《论衡·对作》中也指出:“杨墨之学不乱传义,则《孟子》之传不造。”故尽管《汉志》把它列入儒家类,《隋志》把它列入“子”部,但事实上在西汉时代《孟子》已取得了“传”的地位。所以到东汉时代,《孟子》作为“传”得到更广泛的重视,出现了研究《孟子》的专著。著名的注孟之书就有程曾的《孟子章句》、高诱的《正孟子章句》、郑玄的《孟子注》、刘熙的《孟子注》、赵岐的《孟子注》等。白虎观会议是由统治者直接主持的一次著名的议经大会,在大会上论诸经通义时,以能否引证《孟子》来说明儒家事理作为是否识“道”和知识渊博的标准,可见《孟子》在当时的影响之大。所以赵岐直把孟子奉为“亚圣”,说《孟子》是“包罗天地,揆叙万类,仁义道德,性命祸福,粲然靡所不载。……

命世亚圣之大才者也”(《孟子题辞》)。孔、孟并称,《论语》、《孟子》并提,在赵岐这里已是有迹可寻,如他说:

孔子自卫反鲁……作《春秋》。孟子退自齐、梁,述尧、舜之道而著作焉,此大贤拟圣而作者。七十子之畴,会集夫子所言,以为《论语》。《论语》者,《五经》之管辖,《六艺》之喉衿也。《孟子》之书,则而象之。(《孟子题辞》)

当然,赵岐对孟子其人其书的高度评价,很大程度上带有其个人的主观爱好,在当时的士人中尚没有形成共识。故进入魏晋南北朝以后,孟子一度受到冷落。整个魏晋南北朝时期只出现一部研究《孟子》的专著,即西晋綦毋邃著的《孟子注》。时人一般把孟子与荀子并提。三国徐干《中论序》中讲:“荀卿子、孟轲怀亚圣之才,著一家之法。”荀孟并称一直持续到唐中后期。在这段时间内,主要有士人奉孟子为“亚圣”,并未得到统治者的承认,其时只有“周、孔”并称或“孔、颜”并称,孟子连配享孔庙的资格都没有。唐太宗命孔颖达等人正定五经,后又以《易》、《书》、《诗》、三《礼》、三《传》,合为九经,用以设科取士,且以《论语》、《孝经》为兼经,作为科举考试科目之一,而《孟子》一书无人提及。直到唐后期,《孟子》才又开始受到关注。

2.唐末《孟子》由“传”升“经”的滥觞

唐代宗宝应二年(763年),礼部侍郎杨绾上疏,奏请把“《论语》、《孝经》、《孟子》兼为一经”,拉开了《孟子》由传升经运动的序幕。然这一请求并未得到批准。晚唐皮日休继续向统治者建议以《孟子》设科取士,单独立经,作为科举考试的内容,这比起杨绾又进了一步。然而这一要求仍没有结果。

但尽管唐统治者不立《孟子》为经,而在唐代现实中《孟子》已被当做“传道”的经书为士子所奉行。唐中后期古文运动的领袖韩愈大力推崇孟子,对《孟子》的升格具有重要的意义。韩愈说“孟氏,醇乎醇者也”(《原道》)。在韩愈提出的儒家的“道统”中,孟子是紧接孔子之后的道统传承者;而在孟子之后的一千多年内,道统不得其传。所以孟子的特殊地位就表现在:儒家之道不管是追本溯源,还是开辟未来都必须自孟子始。故韩愈又说:“自孔子没,群弟子莫不有书,独孟轲氏之传得其宗,……故求观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送王秀才序》)韩愈的“道统”说,首次把孟子的名字升到孔子之后,始以“孔孟”之称代替“周孔”或“孔颜”,孟子真正上升到汉代赵岐所说的“亚圣”的地位。韩愈提出的“圣人之道”既然是指“孔孟之道”,而《论语》和《孟子》就是载“孔孟之道”之书,那么韩愈实际上已把《孟子》看成是一部儒家的经书。

3.宋初尊孟思潮的形成与《孟子》地位的上升

赵宋建国初年,基本上承袭唐代旧制,国子监所祭仍为“孔颜”,明经取士仍考“九经”。然而表面上看似一切都遵循旧制的经学领域,实则孕育着一股上承韩、皮等人的尊孟思潮。在宋初三代时,就有列《孟子》入“经”部的记载,见于《宋三朝志》(太祖、太宗、真宗)。

该书将经书的排列顺序是:《易》、《书》、《诗》、《礼》、《春秋》、《论语》、《孟子》、《孝经》。尽管其他史书皆不载此,说明立《孟子》为“经”还没有形成一种普遍的意识,所以后来的史书又把它列在“子”部,但由此可见在宋初三代时《孟子》的地位比起唐代已是一大飞跃,表明《孟子》地位的抬高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宋初统治者推崇的结果。宋真宗大中祥符中命孙奭等人校勘《孟子》。孙奭“请以孟轲书镂板”(《涑水纪闻》卷四),并撰成《孟子音义》二卷。与此同时,宋学者也大力推崇孟子,代表是古文家柳开。他说:“杨墨交乱,圣人之道复将坠矣,……故孟轲出而佐之,辞而辟之,圣人之道复存焉。”(《答臧丙第一书》)“其能继孔氏者,轲之下,虽扬雄不敢措一辞。”(《补亡先生传》)他也把孟子看作辟杨墨、复“圣人之道”的第一功臣。

“尊孟”思潮的形成是在庆历前后。庆历之际,理学思潮兴起,尊孟亦成为一种理学的价值取向,直接促成了四书学的兴起。先是理学先驱者如欧阳修、范仲淹及宋初三先生孙复、石介等人尊奉孟子,欧阳修曾说:“孔子之后,唯孟子最知道。”(《与张秀才第二书》)孙复与石介皆以孟子有辟异端以及传承儒家道统之功而大加尊奉。孙复说:“孔子既没,千古之下,攘邪怪之说,夷奇险之行,夹辅我圣人之道者多矣。

而孟子为之首,故其功钜。”(《孙明复小集·兖州邹县建孟庙记》)石介亦说:“杨、墨之徒,充塞正路。孟子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辟杨、墨;说齐宣、梁惠王七国之君,以行仁义。”(《与士建中秀才书》)孙复与石介对孟子的高度评价显然是受韩愈的影响。至此,尊孟思潮已成为宋初儒学复兴运动中的主潮。

4.《孟子》经典文本的确立

庆历之后,学派纷呈。当时有二程的“洛学”、张载的“关学”、邵雍的“数学”、周敦颐的“濂学”以及王安石的“新学”等,均属尊孟一派,其中最为重要的首推二程、张载和王安石三家。张载把《孟子》一书与《论语》并提,曰:“要见圣人,无如《论》、《孟》为要。《论》、《孟》二书学者大足,只是须涵泳。”“学者信书,且须信《论语》、《孟子》。”二程的言论中有关尊孟的思想极多,直称“孟子有功于道,为万世之师”(《遗书》卷五)。二程对《孟子》其书也是推崇备至,认为“学者当以《论语》、《孟子》为本。《论语》、《孟子》既治,则六经可不治而明矣”(《遗书》卷二十五)。《孟子》的地位几乎要高出六经之上。

当时学术界处于执牛耳地位的是王安石的“王学”。促使《孟子》超“子”入“经”历程的完成,王安石为第一功臣。《四库全书总目》曰:“考《孟子》之表章为经,实自王安石始。”王安石把孟子与孔子并提,认为:“孔孟如日月,委蛇在苍旻。光明所照耀,万物成冬春”(《扬雄三首》)。王安石在给欧阳修的答诗中自称:“欲传道义心虽壮,学作文章力已穷。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奉酬永叔见赠》)王安石对孟子的尊崇,时人即已有评价,官修编年史实录中之《王安石传》(今保存于《琬琰集删存》卷三)说:“安石早有盛名,其学以孟轲自许,荀况、韩愈不道也。”其弟子陆佃评价乃师曰:“言为《诗》、《书》,行则孔、孟。”(《陶山集》卷十三《祭丞相荆公之文》)连其政乱司马光也这么说他:“介甫于诸书无不观,而特好孟子、老子之言。”(《传家集》卷六十《与王介甫书》)

王安石第一个将《孟子》表彰为经,用行天下。一方面他亲自为《孟子》作注,作为经典标准的注说;另一方面他着手进行科举制度的改革,首次将《孟子》作为经列入科举考试的科目。《宋史·选举志》载:“于是改法:罢诗赋、帖经、墨义,士各专治《易》、《诗》、《书》、《周礼》、《礼记》一经,兼《论语》、《孟子》。”参加科举考试的人无论主修那一经,《论语》、《孟子》是必考的。科试《孟子》,以王安石、王雱、许允成所诠解的《孟子》为本,“场屋举子宗之”。《孟子》实际上已成了一部与《论语》同等地位的官定儒家经书。据《郡斋读书志》卷十著录有二部注孟之书:

《点注孟子》十四卷,右皇朝熙宁中,蜀州张简点节经注,附以释文,以教童子。

《五臣解孟子》十四卷,右皇朝范祖禹、孔武仲、吴安诗、丰稷、吕希哲元祐中同在经筵所进讲义,贯穿史籍,虽文辞微涉丰缛,然观者诚知劝讲自有体也。

可见在王安石时代,士人已把《孟子》作为儒家经书来注解,而《孟子》也成为经筵上进讲的重要经书。在王安石以后,尽管不断出现各种贬孟思潮,但《孟子》作为儒家经典的地位已不可动摇。

(三)《大学》与《中庸》独立专经的确立

《大学》与《中庸》本是《礼记》中的两篇,经过汉唐直至宋代近千年的发展流变日渐凸现,由传升至为专经,成为两部有特殊思想价值的经典,纳入到四书学体系之中。

1.《礼记》由“传”升“经”的历程

《礼记》是后儒汇集而成的孔子及其后学传礼制、论礼义的著作,属于“传书”。《汉书·艺文志》载:“《礼古记》五十六卷,经七十篇,记百三十一篇。”“记”指对经义的说明、补充和发挥,故《礼记》就是对《礼经》经义的阐释和发挥,它一开始并没有独立成书,而是依附于礼经之后流传的。直到东汉末郑玄为《周官》、《仪礼》、《礼记》三书作注之后,始有“三礼”之名称,《礼记》亦始独立成书。但它仍然是礼经的“传”或“记”。

“三礼”之学在魏晋南北朝成了世家豪族的显学,《礼记》的地位亦有所抬高,首先表现为与《周礼》、《仪礼》并列于学官。《三国志·魏书·王肃传》:“肃为《尚书》、《诗》、《论语》、三《礼》、《左氏》解,及撰定父朗所作《易传》,皆立于学官。”《高贵乡公纪》记高贵乡公幸太学之问,所问之《易》为郑玄注,所讲之《书》为马融、郑玄、王肃之注,所讲《礼》为《小戴记》,亦郑玄、王肃之注。可见魏时学官所立诸经,已为贾、马、郑、王之学,《礼记》已设博士。《晋书·荀崧传》曰:“元帝践阼(太兴初)……修学校,简省博士,置《周易》王氏,《尚书》郑氏,《古文尚书》孔氏,《毛诗》郑氏,《周官》、《礼记》郑氏,《春秋左传》杜氏、服氏,《论语》、《孝经》郑氏博士各一人。”

据《隋书·经籍志》记载,在魏晋南北朝,有关《礼记》的著作就有二十部左右,尤可看出当时《礼记》学的盛况。

唐太宗命孔颖达等撰定《五经正义》,标志着《礼记》由传升经,正式被统治者确立为儒家经典文本。虽然在此之前,南朝时已有明确将《礼记》列入“经”类的记载。(见《宋书·官志》)隋代陆德明著《经典释文》,亦把《礼记》归入“经典”类。然这都是把《礼记》与《周礼》、《仪礼》合为一经,简称《三礼》。《礼记》只是作为《周》、《仪》二礼的附从,如《经典释文·序录》中曰:“《周》、《仪》二礼并周公所制,宜次文王。《礼记》虽由戴圣所录,然忘名已久,又记二礼阙遗,相从次于《诗》下。《三礼》次第,《周》为本,《仪》为末,先后可见。”《三礼》之中,以《周》、《仪》为重。唐高宗永徽四年,《五经正义》最后定稿,颁布于天下。所谓五经即是《易》、《书》、《诗》、《礼记》、《春秋左氏传》。孔颖达等人于《三礼》中独取《礼记》为五经之一,标志着《礼记》已完全取得独立的儒家经典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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