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鬼来了
古人建筑城池,必须考虑神祠和庙宇的摆放位置,这不只是因为人需要神灵来佑护,也因为人需要神灵来陪伴。人,需要精神生活,需要思想依托,需要传统与信仰的圭臬,人还需要人力之外的美和空间,也需要对无法解释之现象的解释。人神一家,人神一体。
明户部尚书杨鼎在《干盐池碑记》中除了赞美通会堡的“气象巍严,独胜边防诸城,依作,南构一楼,峭然各省,以快眺望”,还特意提到了诸如:旗纛、神祠、察院、仓场、鼓楼、街衢、庐舍、公衙等内部构建,且形容他们“百堵具兴,无一不理”。
神祠,在这里被排在重要的位置,以此更加映衬了通会堡当年的盛况和人神共济的社会作用,然而,面临震颤世界的灾难,煊赫的神祠并没幸存下来。
现在,干盐池的居民又在当年神祠的原址上,集资新修了一座庙宇,建筑近似当初的巍峨。这不是神灵再生,而是信仰犹存,人心不古,人需要神灵的陪伴。
鬼来了。
老人们每每谈起灾难,总会提及一些预先的不良征兆。“鬼来了”,鬼果然来了。灯盏倒了,盆盆碗碗在锅台上跳舞,野外有沙沙的脚步声,门张开,又自己关上。接着,牛羊怪嚎,狗如猫叫,磷火闪耀。接着,察院、仓场、鼓楼、公衙和所有的民房剧烈摇晃。接着,整个通会堡成了一把筛子,整个四面环山的盐池成了一把筛子,整个海原成了一把筛子,整个西海固成了一把筛子。接着,一声声巨响,地壳开裂,魔鬼四处奔跑,所有的建筑开始倒塌。神祠,在所难免,神像与人共同被灾难所淹没。鬼来了!大地成了魔鬼,天宇成了魔鬼。人,鬼哭狼嚎之后在废墟中成了一具具尸首。
地震发生的时候,大风黑雾骤起,天际红光闪现,地下响声如雷。通会堡如浪尖上的船只,先是人畜无法站立,转眼间,山崩地移,河谷填塞,村寨覆没,鸡犬灭迹,人烟全无。据调查,1920年海原大地震死亡234117人,财产损失无法计算,单海原县死亡73027人,倒塌房屋26912间,土窑洞26698孔,压死大牲畜41635头,伤2854头。
据记载,地震发生后北洋政府没有采取有力的救灾措施,致使灾情加重。灾后又遭狂风大雪,余震不止,幸存灾民伤情缠身,啼饥号寒。甘肃在京工作人员和学生一再呼吁,要求救济灾民,1921年2月24日,即灾后70天(12月14日地震)甘肃驻京人士还在《中国民报》上发表文章,强烈要求政府救灾,并抨击当时的反动政府置人民生死而不顾。文中说:“甘肃为国家征出租税之地方,甘肃人民即为国家负担义务之分子,今遭此亘古以来未有的浩劫,竟不能邀并顾兼恶筹之余惠。既拂于情,亦非人道。”“甘肃此次劫灾……莽莽七十余州县,统一地图上无颜色,蚩蚩九百万人民,于共和国之内,为孤孽饮痛而无泪可挥……”
震后25天,甘肃省省长、督军张广建和议长王世相代表全体官吏绅民向全国通电,呼吁北京政府和社会各界紧急援助。见鬼了,北洋政府竟以总统徐世昌之名捐洋一万元。1921年,旅京甘肃同乡会组织甘肃赈灾救济会,广发告书,八方救助,一年仅得3.1万大洋。甘肃省还专门设立了筹赈公所,以省垣纸币推行于灾区,且又遭到诸多滞碍。届时省政府加收烟酒一成赈捐,并在北京、上海等地经办赈奖券,共收银30万两,分拨给海原等十县,海原受灾重心竟得到的是兰平现银4185两,兰平银票1000两,杯水车薪,且为时已晚,灾民熬煎在水深火热中。
民间传说这次地震,不是神灵不来佑护,而是世事动荡,引起了天地的不安。虽然这种说法不具备科学依据,但当时确实魔鬼四处出没,国无宁日,民众因之而受累。对威严的通会堡来说,往日的盛景一夜间化为乌有,存在的只是颓废的土墙。早日的青山碧波消失了,翠绿的湖水干枯了,只留下一片盐碱与沙石相伴,干旱与风尘肆虐的山川。
据当地居民说,盐池滩有人开过生产硝盐的矿场,由于现在人们很少以硝盐鞣制皮革,矿井也就面临着倒闭。2002年,在古城内种植蘑菇,建了许多温室,最后以失败而告终。老城内现在住着500多口人,城内的汉族居民自己集资修建了新城隍庙。
返程途中,有两个小学生挡车,我收住车一问,知道他们是姐弟俩。他们家住在离盐池小学并不太远的蒿川乡沙河,周末学校休假,他们想回家吃顿家里的洋芋面,再拿点馍馍。于是我让他们上车,顺路带他们一程。姐弟俩姐姐叫城兰,上五年级,弟弟叫城虎,上三年级。他俩很纯真,我问及他们的学习情况时,姐姐说她语文考得还可以,得了81分,数学刚及格,64分。弟弟低着头不好意思,憋了很久,才告诉我,他学习不好,语文30分、数学40分。除了鼓励他们继续努力学习外,不知为何,我问他们怕不怕鬼。他们都没有作答。
经过一片成熟的麦地,一位妇女正跪在地里收麦子。这里人收麦不是用镰刀,而是一根根连根拔起。这里的土地很受农民的尊重,他们锄草时跪在地上,收获时同样跪着收获。这里的土地很吝啬,赐给季节的绿色很稀疏,粮食个头很矮,果实十分单薄。这里的农民收获时的面色和这俩姐弟的脸色一样,很羞涩、很惭愧、很惊慌,也很冷峻,令人无法注视。
经过有关部门为纪念海原大地震树起的那块巨石,我停了车。这块巨石,孤独耸立在大道旁,铭刻着“海原大地震震中”几个大字。我踩着咔咔作响的沙土,在它的身上我看到了原石的裂纹。它形似一头豹子,形似一位老人沧桑的面颊,更像一位老母亲的背影,形似一块天外飞来的陨星。它所在大道边,犹如一块里程碑。
我们重新上路,一路很沉默很沉默。到了姐弟俩下车的路口,姐姐腼腆地说了声谢谢。弟弟却生龙活虎地蹦下车,他对着深远的沟壑嗷嗷大吼着,手舞足蹈地跳着。我启动引擎,他忽然蹦到车前,一个马步冲拳,对我喊道:“叔叔!告诉你,我不怕鬼。嗵嗵嗵!”
摇一摇谣歌
大麦开花,摇一摇啊
摇一摇,快出穗
碎脚片子到处跑啊
猴着腰,摇摇摆摆
找着落
咯噔咯噔摇啊,哗啦啦地
摇,门帘迎风飘
门扣哗啦啦,腰上的铃儿跟着摇
见了啥人了,尕尕
你腰子甩开咧,吆——
吆,尕尕的身子
妖,妖,妖,像麦苗
摇进箍窑子,一头栽倒
咯噔咯噔地,闪了我的腰啊
野汉子,地震咧
(二)定戎堡与箍窑子
箍窑子,是一种老房子,亲历过西海固(尤其海原)的人,都会亲眼目睹这些帮助人们度过苦寒日子的屋舍,都会留下深刻的印象。现在,人们基本上住进了砖瓦房,但这些箍窑子并没有从人的视野里消逝,它们还在以落寞腐朽的姿态陈述着曾经的艰难与贫困。石舒清是从那些箍窑子里走出来的,他说:“似乎只有它可以证明,我的父亲曾经有力过,我的母亲也曾经年轻过……”
在王征、石舒清(文)合著的《西海固的事情》一书中,石舒清命名这些箍窑子为“老房子”。事实如此,它们本来就是为西海固人遮风挡雨,赖于生存的家舍。“之所以盖这样的房子而不盖瓦房,原因也是非常简单的,那就是盖这样的房子恰恰不需要砖,不需要瓦,也不需要长椽子柁梁,一句话,盖这样的房子不需要钱,就需要点泥土、麦草另外加上力气就行了。”
来到海原县西安镇盐池,走近定戎堡,令人触目的不是早已坍塌的古堡,而是还在古堡南侧享受阳光的箍窑子。它们已经不再是人们用以藏身的居所,它们和包围它们的土墙已经被人遗弃,但它们的身上还有人间烟火的痕迹。有的墙壁上还残存着报纸糊就的墙围子,有的窗棂犹在,有的窑门紧闭,还悬挂着一把“将军不下马”的铁锁。
关于箍窑子或“老房子”的情况,我在这里不再赘述。因为我以十分的热情询问它们的情况时,与我说话的当地妇女显出了索然寡味的神态,她从裤兜里摸出炒熟的豌豆,一粒一粒扔进口里,嘎嘣嘎嘣嚼着,转身走了。正在拾掇农具的王明老人,也不再言语了。我只好言归正传,把话题转到定戎堡上。
定戎堡,又叫东堡子,与之相对的自然有座西堡子。西堡子又叫通会堡,当地人叫老城。究竟谁老谁新,我们只能依据史料记载。
据1999年编撰的《海原县志》记载:“定戎堡,筑于宋元符二年,位于盐池乡政府东侧,堡呈正方形,开北门,南高北低,依地势而建,城墙残高3~4米,底宽3~4米,圆杵板筑,夯层厚3~5公分。现堡内全为耕地,地面散布着大量建筑构件,如专制龙头、瓦当及边长二尺的大方砖等,出土文物有瓷碗瓷罐、汉五铢钱及唐宋钱币等。”《固原地区史志资料·第二辑》记载:“《宋史·地理志》‘元符二年(1099年)赐名。本地碱隈川,东至山前堡三十里,西至秦风路分界堠一十二里,南至宁安寨一百里。北至劈通流域堠五十里’。1000年(宋贤平三年)曹玮与秦翰率兵抵达镇戎军西北武延碱泊川,掩击章埋族,就指这里。《史图集》‘定戎寨,约在东经105度25分,北纬36度46分’。当今海原干盐池城。遗址犹存。在西安与今靖远的交界处,紧邻通会堡。也是通往兰(州)会(靖远)熙河(临洮)的要地。”
而对于干盐池老城(通会堡)有着这样的记载:“即明代干盐池城,东距定戎堡约1里,城呈东西长方形,黄土夯筑,残高4~6米开东西两门并绕以瓮城。明户部尚书杨鼎所撰‘干盐池碑记’赞其城曰:‘气象巍严,独胜边防诸城,依作,南构一楼,峭然各省,以快眺望,名曰定边。出入二关,东镇夷,西服虏。至若城隍。旗纛、神祠、察院、仓场、鼓楼、街衢、庐舍、咸左右其公衙,井五其居民,百堵具兴,无一不理’。由此可见该城当年盛况。今城全为耕地,城址保存较好。”另有记述:“建设干盐池堡碑,据《靖远卫志》:明建设干盐池堡碑在县东(靖远县)一百二十里本堡,成化十八年工部尚书书杨鼎撰记。今佚。”
可见,这座东堡子与西边盐池滩腹地威严峭立的通会堡相比,瘦削干瘪。但以年龄衡量,却老气亨通。何况“明代有人曾得到前人过‘定戎寨’诗镌:定戎古寨几千秋,四壁青山遮古州。北有神泉滴绿水,南有石沟卧金牛。西湖吐玉无价宝,东海碧波水倒流。四季不忘八节景,好似百鸟朝凤楼”。
由此可见,定戎堡在昔日的战争与死亡的角力中,更风云、更古老、更英武百倍。
谈及定戎堡,王明老人自然不乏言语。
他1981年从南山搬来,一头扎进定戎堡南墙外自建的箍窑子后,就再也没有离开此地。现在有了瓦房,但当年的森林已被砍光。政府封山育林,把碧波滩的水压成自来水供当地住户生活饮用。可生态已破坏殆尽,太可惜了。他指着北面的红山、南面的文昌山、东面的西华山余峰、西面西滩之后的三岘山(小沟岘、石沟岘、高岘),不无喟叹地摇着头。天灾人祸,原先从泉儿沟迁到这里的三十几户人家,现在只剩他一户了。他指了指那些箍窑子,又指了指自家的瓦房说,刚来的时候,一月两月还能遇到一场透雨,自从没了树木,一年半载也不见一场毛毛雨。过去还能收点小麦、洋芋、胡麻,现在连羊吃的小草都长不出来了。他家只能靠孩子外出打工赚点力气钱来养活。他说,定戎堡内原先是海原畜牧局,现在仅住着两户姓周的人家。定戎堡四周,也只有一些政府下大力气动员当地农民种植的柠条子。
我们将目光投向远处,王明老人也不再言语。向下望,盐池曾经是否有过盐粒已经不大重要,空气中有许多蚕丝,被太阳从龟裂的滩地上抽出来,虚晃着。空中不见飞鸟。至于爱,是否还在孕育?至于情,是否还在热烈?至于水,是否还在地下流动呢?我只能用假设去试问。
但那些箍窑子歪着嘴,一句话也没有说。
有鲜花吗?给我一束
有鲜花吗?
请给我一束!
有小草吗?
它或许放养着一群小羊儿。
我喜欢脚下的泥土。
我怀疑小草。
我怀疑小草在当俘虏,举着——
一个个小手手。
我想把脚下的泥土埋进土里。
像葬亲人。
有鲜花吗?给我一束。
有鲜花就插在我脚下的泥土里!
不要让卖花的小姑娘,
夜里举着香水瓶,去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