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二爹
耕牛是农村的主要生产资料,也是农民最值钱的一份财产。一家人能有一头耕牛的农户却是很少有的,第一:它的价格不菲;第二:一头耕牛要占用一个全劳动力。而耕田犁地就只有那么几天的时间,但平时还要耽误一个全劳动力放牛,所以,很多农户都是几家人共养一头耕牛,轮流饲养,遇到农忙时大家轮流使用。我家里则专门饲养了一头水牛,二爹的主要工作就是天天放牛。
我家里这头水牛一身长着黑褐色的牛毛,两条银灰色的牛角就像两轮弯月一样,朝两边弯成半圆的圈儿坚如磐石,四条牛腿如同四根擎天大柱托起他那圆滑、饱满、笨重的躯体。
放牛原本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可每次我和大双一提起放牛就忐忑不已,心有余悸。这是为什么呢?原来,我家这头水牛有个“牛”脾气,刚刚还在好好地吃草,说发飙马上它就开始发飙了。只见它把牛头猛的朝地下一低,一双带着敌意的牛眼睛斜视着前方,坚硬的牛角如同两把利剑,直向人的腰部顶来,轻则把人顶翻,重则把肋骨顶断。只要每次看到这家伙它把牛头一低,我和大双就思想高度集中,两腿发软,说时迟那时快,迅速扔掉手中的牛绳箭一般的逃离开了。如果跑慢了的话自己就会受伤倒地,要是遭牛蹄踩上了就更惨了。所以我和大双每次是最怕放牛这个活了,可是,家里有些重活我们又干不了,需要二爹去干。这样,在我和大双之间就不得不抽一个人去放牛。怎么办呢?都不原意去干又必须要去一个人放牛才行。那就只有一人一次的轮流放牛才公平,不放牛的人,就要多干很多其他的农活才行,比如说煮饭洗碗,即使宁愿洗碗三天,或者煮饭三天,我们俩兄弟都不原意去放一次牛。可见,那时的我们太害怕这个庞然大物了。这头耕牛在我和大双眼里早已成为一头凶猛的野兽。
水牛天生怕热,稍微天气热一点点,它就要抬起它的前蹄朝水塘狂奔而去,任凭你使多大的力气也无济于事。水牛除了怕热还怕蚊虫叮咬,牛尾巴虽然可以不停地左右摇摆,但很多时候也收效甚微,它除了四处狂奔这个庞然大物竟也毫无办法。所以,被逼慌了的水牛只好一头栽进水塘里,既避免蚊虫叮咬,又可以美美的洗个全身澡。
说来也怪,世界上的事情总是一物降一物。二爹放牛时这家伙却很他的听话,从来没有听说过它顶撞过我二爹的事情发生过。在二爹面前它变得很温顺,露出一副驯服的样子。可能是因为二爹长期饲养它的原因吧,对他产生了一种天然的依赖,其他的人它信不过,看来,不管是物还是人感情都是需要培养的。二爹在家里的主要任务就是放牛,彼时,在田野里,在山坡上,经常出现这样一个场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牵着一头水牛悠闲地走在前面,他手里拖着一根长长的牛棍,沟壑丛生的脸上写满了岁月的沧桑。目光炯炯,背上托起一个很大的包,走起路来不慌不忙,一脚轻一脚重,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有时,在二爹身后,会有一连串“噼噼啪啪”的响屁,像放鞭炮似的,常常把大家逗得前仰后合,可他却能做到一脸的严肃,好像放屁的人压根就不是他一样,而每到这时,我们总喜欢调侃他道:
“二爹,你裤子扯烂了。”
可他仍旧不理睬我们,二爹不爱说话,他也无需说话,一头水牛跟在他的身后就像是他的伙伴。只见他时而走走停停,时而伫立远眺,微风轻轻地扬起他那凌乱的头发,阳光下,他的倒影一会儿变长,一会儿又变短。
二爹虽然孑然一身,但在我家里他是幸福的,因为他有一个他至亲至爱,能给他遮风挡雨顶天立地的好哥哥。他知道哥哥对他的爱深入骨髓,在哥哥那丰满的羽翼下,他感到是那样的幸福、恬静,夫复何求。父亲把自己的二女儿留在家里也是为了二爹的老有所依,老有所养。但这样好的哥哥,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从来没有听到过二爹叫父亲一声“哥哥!”父亲倒是经常直呼二爹的名字,二爹和父亲说话时他总是不称呼,直接聊说话的内容,为这,我很是纳闷,他为什么不叫父亲哥哥呢?他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弟,也是亲弟弟啊!
也许这是一个人的性格吧,二爹本来人就很本份,又不善言辞。但我知道,他心里一定是爱他这个哥哥的。父亲从来不计较弟弟叫不叫他哥哥,因为,在他心中,他早已把自己这个唯一的弟弟融进了他的生命里。他永远是弟弟的守护神,他永远是弟弟最坚实的依靠。二爹仍然喜欢坐在他自己卧室的门槛上悠闲地抽着闷烟,再吐着淡青色的烟雾来,他什么也懒得说,“无欲则刚“这难道不也是一种生活的境界嘛?
二爹的一生平凡、憨厚、勤勉。他像大山里不知名的野花一样默默无闻,生活波澜不惊,在他心里好像只有劳动、吃饭、睡觉。但他心明如镜,那时,父亲常年在外地工作,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就是二爹,他为自己的哥哥感到骄傲,但他同时深知嫂子的艰辛与不易,嫂子的含辛茹苦,他历历在目,嫂子每一次疲惫的转身都牵动着他的神经,说起嫂子二爹赞不绝口:
“那是个多么能干的女人啊,家里的一切收拾得井然有序,大人小孩穿得体面,吃的舒服。”
妈妈知道二爹做体力农活幸苦、劳累,每次盛饭总要给二爹多盛点,第一碗也总是先给二爹盛。当听到亲如母的嫂子溘然离世,二爹的心碎了一地,他仰天长叹!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啊……”
这就是我的“傻二爹”他把自己低在尘埃里,却时刻惦念着这个家。当然我们兄弟姐妹的成长无不侵透了二爹的点点汗水,但他无怨无悔,用他那坚挺的脊梁努力地支撑着这个家。他觉得这是他的义务,他是平凡的人,就应该这样平凡的过着,他从来不奢求任何人的回报。他只想减轻这个家的负担,看到嫂子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看到哥哥的脸上挂着微笑,看到侄儿男女像花儿一样的笑脸,健康快乐的成长,他就心满意足了。
是的,谁说付出了就一定要有回报的呢?当一切如烟,他还停留在我们的心里……我相信,在故乡那一座座群山里的野花丛中,一定有他明媚的微笑。不是嘛?你看那朵在蓝天白云下的花儿笑得多么灿烂啊!那一定是二爹的化身呢!
一天下午,羞怯的阳光躲在厚厚的云层里久久不肯出来,白云在蓝宝石的天空中慢悠悠地移动着,偶尔,一阵山风吹来,给沉闷的空气注入了一丝新鲜的活力。
我正百无聊赖地在书屋里看书。突然听见二爹一边焦急地大喊:“快!手擦子(匕首的意思。)!”一边朝我家四合院这边“蹬蹬蹬”地狂奔而来。我脑袋“嗡”地一声响,循声望去,心里不由得一惊:出什么大事了?接着,我又看见二凤抱着豆豆踉踉跄跄飞速地紧跟在二爹的身后,他俩心急火燎地到四合院里来要干什么?一定有什么紧急情况发生!我来不及多想,趿起地上一双凉鞋箭一般地冲到四合院里去。果然,一股紧张的气氛笼罩在四合院的上空,只看见二姐夫耷拉着脑袋,他背靠大方桌一边,满脸怒气地横坐在我家的板凳上,左右手肘霸气的地撑在桌面的两边,他心里好像遭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两眼发出愤怒的光芒一声不吭。二哥站在二姐夫的一边默默无语,满脸涨得通红,眼睛和眉毛拧成了麻花,心中好像也有一团怒火在燃烧,父亲则站在二哥身后,嘴里像是在嘀咕着什么?我渐渐弄明白了。
原来,二姐夫买了三凤家的一头猪,回家后他觉得买贵了,反悔了,准备把猪退回去。二哥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很不是滋味:买都买了怎么可以退回去呢?就算是旁人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吧!何况是自己的亲妹妹呀!你让别人怎么评价妹妹有这样的娘家人呢!妹妹以后还怎么抬头呢?二哥可能因为情绪激动,在言语上对二姐夫说重了点,他心理一时想不开:我买的猪退不退关你什么事?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呢?一时愤怒之下,带着匕首找上门来了。当然,二哥和父亲肯定不知道二姐夫是揣着匕首来的!怎么办?如果不立即阻止,血气方刚的二姐夫和二哥不知道要弄出什么可怕的后果来。看见父亲在一旁调解,我再也忍不住了:
“关你什么事啊!他又不是你生的儿子!旁人又不会笑话你的,大双小双要是做错了什么事,你说还差不多。”
父亲听我怎么一说,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息事宁人啊!正在气头上的二姐夫,哪怕是一个小小的指责都会令他咆哮甚至疯狂!见我这么一说,二姐夫自知理亏,坐了一会儿,尴尬的转身离开了,一场危机就这样被十六岁的我轻易地化解了。我的心却久久无法平静下来,在危难时刻,我看见的是我家的“傻二爹”冲锋在前,而在平时,在侄儿男女们的眼里,他却是那样的不起眼。是的,“时穷节乃现。”一生有这样的“傻二爹!”我夫复何求!
遇到犁地时,牛的嘴巴一定得给它套个牛嘴笼子,是为了防止它偷吃庄稼。湛蓝的天空下,飘着大朵大朵的白云,水田里一群鸭子“嘎嘎“地叫个不停,在晨曦中撒欢。一会儿来个倒栽葱,露出两只桔红色的后爪在空中左右摇摆,一会儿头倏地冒出水面伸起长长的脖子直向蓝天。翅膀轻轻地拍打着水面,水波便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一头水牛在地里拉着铁犁吃力地走着。“啪啪”几声鞭子清脆的响声在空中回响,只见那头想偷懒的水牛又跑快了一些。父亲扬了杨手中的鞭子,一会儿左手护犁,一会儿右手护犁,偶尔吼上几声:
“走起……嘿……挖犁!”
父亲要赶在太阳出来之前把地犁完,因为太阳大了水牛由于怕热很难受的,也很难控制住它。父亲挥汗如雨的身影在阳光的沐浴下像是渡了一层黄金,想到父亲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到了老来还要和村里这些普通农民一样,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着实委屈了他。而在他看我和大双的眼神里,分明又多了些期许、慈爱、和牵挂。
被犁过的土地土壤松软呈黑褐色,几只麻雀落在上面兴奋的四处觅食,土壤里的蚯蚓、田螺,昆虫等成了它们的盘中餐。父亲矫健的身躯在地里慢慢移动着,草帽刚好把他的整个脸部遮挡完,我和大双拿着锄头在水牛耕不上的地方挖土。父亲瞟了我和大双一眼:
“洋洋得意啊,不好好读书就只有劳动,”
父亲郑重地说道。擦了一把汗水后,接着,他又说道:
“世界上只有两种劳动,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你总要会一样才行,不耕就读,不读就耕,耕读为本,那有啥子说的。”
当然他是古时的观念,社会已经发展到了今天,不耕不读一样可以生活,主要是看你选的哪条路。但是父亲说的这两种劳动我是赞成的。听着父亲的话我又想起我们的学校来,老师公然在课堂上说:
“不好好念书,到头了吃亏的是你们自己,就是这个学校年年剃光头,我们老师的工资照发不误。”
这种不负责任的说法难怪好几年都考不上一个,老师都是拿钱混日子的人。何况他们教的学生呢!农村中学原来是为了培养合格的劳动者,要想有更高的追求还真不敢想。
太阳终于穿过云层露出了它的锋芒,把丝丝缕缕的阳光洒向广阔的大地上。空气中散发出来的淡淡泥土的芳香令人心情大好。
“哥子,我看你要活120岁。”
一个乡亲走过来,微笑着望着父亲戏谑道。父亲笑笑:
“我也想多活点岁数哦!”
说着,脸上露出一丝欣慰。这位乡亲看到父亲神采奕奕像个年轻人,自己比他年轻好多岁也比不上,羡慕不已。他殊不知,父亲的好身体得益于自己懂得点医学常识,得益于自己的长期锻炼。因为父亲知道,他的儿女们都还没有长大,还没有成人,成家,他怎敢老去呢?当最后一犁耕完时,父亲一边收拾农具,一边不停地擦试着他脸上的汗珠郑重地对我说:
“今天回去给牛喂饱一点,这几天牛辛苦啊!”
父亲一脸的疼惜,我“哼”了一声,使劲地点点头。
随着社会的高速发展,现在我老家已经没有人家在饲养耕牛了。乡亲们耕田犁地都用上了小型机械化。又快又省时还省力,可耕牛已经成为了我记忆中的一部份。还有它那种默默奉献的精神在我心灵深处涤荡,生活就是这样,当你拥有的时候我们不觉得,一旦失去了又觉得十分念想。
“二爷”
豆豆屁颠屁颠地在二爹后面不停地喊。
“你慢点,在跑啥子啊,看摔倒哦!”
二爹大声地对豆豆嚷道。
“饭好了,叫你回去吃饭了。”
豆豆脆生生地说道。
“你们吃到起嘛,我去给牛喂个水就回来。”
二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自己没有吃饭没有关系,一定先要想到那头水牛,因为它是家里的头号功臣啊!给牛喂水后,只见二爹怀里抱了一大捆绿油油的青草朝牛圈棚里走去,听见熟悉脚步声,水牛老远就对它的主人“哞哞哞“地叫个不停,像是见到了自己的亲人一样,摇头晃脑尾巴不停地摆来摆去,二爹把青草放在水牛的前蹄下,水牛马上狼吞虎咽起来,它的头不时地在二爹的胸前躲闪磨蹭,在二爹面前这头庞然大物竟然显得十分温顺,就像调皮的孩子得到了糖果,让我不得不感叹这畜生东西原来也是有灵性的。二爹对这头牛照顾得非常周到,喂了草还不忘牵它出去溜达,让它到水沟里喝点水帮助消化。时间久了,这头水牛自然就对饲养它的主人有了依赖。
“二爹吃了饭了没有?“
我看到二爹从朝门走进院子里热情地招呼道。
”吃了!”
二爹一边回答一边坐在新屋的门槛上,我拿了一个肉饼递给二爹,
“二爹来吃个饼子。”
二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下父亲,
“给你爹拿一个啊!”
“你吃嘛,还多!我马上给爹拿去。”
我轻声地回答说。二爹虽然不曾叫过父亲一声哥哥,但他心里处处都是想着自己哥哥的,看见父亲碗里没有饭了,他会对我们说:
“给你爹舀饭啊!”
这又让我想起继母,她从不呼我父亲名字,她会说:
“给爹舀饭啊”
“爹赶集还没有回来啊……”
“爹去哪里了呢?”
在她心中可能父亲都可以做她的爹了吧!所以她干脆和我们一起叫爹了。
二爹坐在门槛上一边吃着饼子,一边听我们侃大山,我们谈的一切都好像与他无关,只是听到他感兴趣的话题,他忍不住时才会插上几句,往往又文不对题,我们就要向他吼几声,当然,二爹也不会轻易示弱,他认为自己是对的他会提高嗓门伸长脖子,冒着高高的青筋反驳我们的。除非我们拿出更多的理由来,他才会偃旗息鼓,默不作声。然后又开始旁若无人,吞云吐雾地抽起纸烟来。有时亮晶晶的鼻涕挂在鼻尖,他却豪不知情,
“二爹你鼻涕流出来了。”
我们看见了总是好心地提醒二爹一声,
“哦!”
听闻侄儿侄女们的提醒,二爹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抹掉。他那沟壑丛生的脸上写满了沧桑,其实,二爹并不说假话,他听到的会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他只是不知道隔墙有耳这个道理,有些话可以烂在肚子里,但不可以说出来。而他不知道变通,侄儿侄女们吼他也没有半点恶意。这原本都是因为对他满满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