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后，就是说后台有事儿了，不能马上接续场上的戏。叫台上的演员往后拖延时间。每逢这时，肚囊宽绰的演员往往能现编词儿，需要拖多长时间，就能拖多长时间，台下的观众还看不出来。
杨月樵虽然不能上台演戏，但他却每天都在看别人排戏，台词都记在了心里。因此，宋逸鹏才敢叫他上，他也才敢“钻锅”——为救急，临时替别人扮演自己没扮过的角色——这样，久未登台的杨月樵钻锅主演了一场《芦荡火种》。
第二天，张妙舫与方振武回来听说此事，便向耿若渔做了汇报。耿若渔说：“这个宋逸鹏，一点阶级立场也没有。他明知道杨月樵的问题，还叫他演出，而且还扮演正面人物郭建光。这问题确实严重，这股歪风必须要煞住。"
张妙舫和方振武回到剧院，立即组织剧院全体人员把杨月樵批判了一个星期。这期间只允许他听，不许他插话。批完之后，方振武问杨月樵：“你这个国民党反动派的孝子贤孙，今后还敢趁我和张院长不在，偷戏演吗？”
张妙舫也问：“你是什么人自己还不知道吗？你是不是太不知羞耻了？”
张妙舫话音没落，脸上便被连连打了两个耳光。七天一直没被允许开口说话的杨月樵，忽地一出手，干净利落地在她的粉面上左右开弓，一面一下。顷刻之间，张妙舫桃腮飞红，嘴角儿流出血来。
“你敢打我院长？”张妙舫猝不及防挨打之后，顿时凶相毕露，“老娘不是好惹的！”说着，便疯狂地扑过来。
杨月樵单掌相迎，只一推送，就把张妙舫推得倒退出很远，一屁股跌坐在地。
“张妙舟，还不快上！”张妙舫声嘶力竭地喊弟弟。张妙舟虽然惧怕杨月樵的拳脚，此时又不能不上，便纵身一跳冲上来。
杨月樵反剪双手，只抬腿一脚，就把张妙舟踹得捂着肚子，趴在地上。
杨月樵不看张妙舫，也不看张妙舟，只用目光斜了斜方振武，狠狠地说：“谁侮辱我的人格，我侵犯谁的人权！”然后，连眼角也不再斜方振武：“方振武，你管我叫国民党反动派的孝子贤孙，我不恼你。因为我当年一念之差，确实有认贼作父的过失，大丈夫敢作敢当，我认罪。可你说我偷戏演，我却感到很可笑。我是堂堂正正的演员，演戏乃是天职，应急钻锅，救场灭火，是一个演员起码的艺德。你却盗用党的名义如此明目张胆对我大肆进行人身攻击和精神摧残，这种丑恶伎俩，有目共睹，何须我来评说。今天，我当着院里老少的面把话说清。党我见过，就是党把我从香港营救回来的。中宣部、文化部的党领导我也见过，个个和蔼可亲，绝非你这等鼠辈之人，只知行祸院殃院、葬送梨园之能事。你现在就去告诉耿若渔，我杨月樵不再受你们的窝囊气了！小洋楼儿、高工薪，我统统不要了！我宁可去要饭、去坐牢，我不干了！”
“想的美！你打完了人，扰乱完会场，说不干就不干了！”张妙舫尖着嗓子嚷道。
“不能放他走！”张妙舟也嚷道。
杨月樵转回身指着方振武说：“方振武，你打电话给公安局报警，我等着！”
方振武一直未得说话机会，此时边拿电话边说：“报警是当然的，不然岂不便宜了你！你骂我鼠辈是小事，你还骂了耿局长，骂了党！你是现行反革命！”说完，就去拨电话。
“方振武，你留点德行吧！”坐在角落里的方振文大声喊道，“今天这事儿是你们欺人太甚惹出来的呀！”
“你别管！”方振武大不以为然，说，“我是书记，我代表党，对杨月樵这种人就是不能客气。——喂，公安局吗？”
…………第？十？一？章
一
盛初善是一九六五年初调来浑阳市文化局任副局长的。本来，朝鲜归来时，他向组织提出要回浑阳。因为他说自己是浑阳人，还想回浑阳，以便寻访失散多年的亲生母亲。后来，一位很关怀他的首长说，安东市文化局缺一位局长，建议他考虑。因为以他当时的正营职，转业到安东，再加一级正好可以当局长，而转业到浑阳就只能当副局长。正副之间，虽然只是一字之差，权力上却大不相同。看在权力的份上，他便听那位首长的话，留在了安东。
当时，由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这一系列炮火硝烟的羁绊，许多早过了婚龄的部队首长们多被蹉跎了青春。战火一熄，他们便匆匆拂去战场的风尘，掀起轰轰烈烈的完婚热潮。限于妻源紧俏，美女集中的文化战线便成为供妻热点单位，一时间门庭若市，好不热闹。
盛初善虽然没有被蹉跎了青春的问题，同时，一到地方便马上采取果断行动，抓住了个很不错的夫人。但眼看着手下的美女被瓜分殆尽，心中便有些不甘，竟就浑水摸鱼，又顺手牵了几只“羊”。后来，觉得这样顺手牵的“羊”，野味鲜美，便渐渐养成爱好。被调来浑阳之前，所牵过的“羊”，早已成了群，便理所当然导致群“羊”斗殴，进而东窗事发，不可收拾。但毕竟因当年供妻有功，许多首长不忘他的贡献，将他臭骂一顿之后，让他挪窝了事。
这样一位骚气冲天的牵“羊”小伙儿，来到浑阳的第二天，便首创佳绩。在京剧院院长张妙舫单独向他这主管专业文艺团体的副局长汇报工作之后，便按她的要求，以其最擅长的方式报答了她当年的救命之恩。
从此，张妙舫更加有恃无恐，对京剧院的管理也越发随心所欲。甚至对名誉丈夫柳少秋、“太监”姘夫方振武也有恃无恐，慢慢不放在眼里。
柳少秋自恨无能，只能认吃哑巴亏。而且，这之前张妙舫与方振武的畸形奸情，由于他们的肆无忌惮，早已有目共睹，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也算经过了千锤百炼。这次，便也有些麻木——反正已是“公共厕所”，谁用都一样，任人去用吧。
至于方振武，心理活动很简单。他与张妙舫的奸情，只能满足他单方面的发泄，却满足不了张妙舫那方面的需求。因此，他无权阻止她去另寻欢悦。何况，对方不仅年轻、英俊，本领高强，又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他又怎敢说出半个“不”字来呢？好在，不怎么影响自己的需求，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盛初善与他“张姨”的这桩地下恋情，一开始 就成为公开的秘密。而且，张妙舫为了显示自己的后台实力，还经常有意地炫耀炫耀她与盛的暧昧关系，用以给自己脸上贴金。
盛初善那边当然不知道张妙舫会以耻为荣，向天下广而告之他们的奸情。所以，每来京剧院指导工作时，还总是一本正经而又道貌岸然，之乎者也一番。这就更让京剧院的革命文艺工作者们有机会来不断端正与深化对领导干部们的认识，也有机会体会装模作样、厚颜无耻、令人作呕、男盗女娼、沐猴而冠、敢怒不敢言等等这些古老中华文化精华语言的所以能代代继承和永远富有生命力，便也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好一名革命文艺工作者。
紧接着，张妙舫院长的肚子也与当时的革命形式一样，日渐高涨起来。
但这丝毫没影响张妙舫院长连续主演新排京剧《雏凤凌空》、《穆桂英挂帅》和现代京剧《白毛女》，她说白毛女被黄世仁奸污后，在山洞里那场戏她的体形更为逼真了。
除了这些新戏之外，老戏也一律由张妙舫院长主演。什么《花田八错》呀，什么《叶含嫣》呀，什么《双娇奇缘》呀，什么《红娘》呀，什么《十三妹》呀等等等等，剧中人物几乎一律是二八少女小佳人儿。虽然她挺着大肚子扮演这些人物不亚于是开观众的玩笑，可她也有自我解嘲的话，为自己的霸戏行为做辩护，她说：“我演的是社会主义的孙玉娇和红娘，社会主义生活提高了，她们理所当然肚子吃大了。要不怎么说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呢！”
张妙舫不光自己霸戏，还逼着柳少秋和她联合霸戏，她对柳少秋说：“过去鸣鹤班的时候，杨月樵、冯氏二梅、宋逸鹏他们霸了多少年！现在轮到我们说了算了，还能再给他们机会！杨月樵虽然开除文艺界，送去劳改了，可他的阴魂不散，冯梦梅、宋逸鹏等人还都在，对他们也不能给留活路，要尽可能赶尽杀绝！现在，冯梦梅不是耿若渔的老婆了，看她还有什么仗势！今后，什么戏也不让她演——什么梅兰芳得意高足，让她靠边站吧！今后，除了耿若渔的小老婆冯笑梅要给机会让她唱之外，其他杨月樵的老人儿，都统统打入阴山背后。而且，不光我的戏由你来傍，冯笑梅的戏也由你来傍。”
“冯笑梅的戏也让我傍？”柳少秋不由笑了，“那我可真是浑阳京剧的一霸了。”
“你糊涂！不是大丈夫！”张妙舫恶狠狠地说，“过去，耿若渔霸占了你老婆，现在，你就该霸占他老婆。他是生活里霸占，你是戏台上霸占——反正你生活中也不行，冯笑梅现在是个雏儿，你傍她是以老带新，师出有名，你还客气什么？”
“对呀！”柳少秋一拍大腿，“你他妈张妙舫这辈子就对得起我这一次，有你的。今后，我要在台上使劲儿搂耿若渔的老婆！搂死她！”可又转念道：“不行，你出这主意太没人味。冯笑梅是我小师妹呀，我从哪头儿说也不能对不起我师父栽培我一回呀，怎么能对小师妹怀歹心呢？”
“你吃屎去吧！”张妙舫鄙夷地说，“像你这种人还能不受气！无毒不丈夫嘛！我把老爹送进去劳改，方振武把方振文戴上右倾帽子，哪回像你这么缩手缩脚了？瞧你那乌龟样儿！”
“骂得好！骂得好！”柳少秋苦着脸冷笑起来，“不错，我柳少秋就差那么一点儿心狠手辣，要不然也不至于落到挨你骂的份儿上——今后，上了台，冯笑梅就是我柳少秋的老婆，我要狠狠霸占她！下了台，我再把她当成小师妹，给她关爱，当妹子心疼她！”
“哈哈哈哈……”张妙舫仰天大笑，“看来，你柳少秋就是扶不起来的阿斗，哪有你爹那么一点儿……”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不再说了。
柳少秋对张妙舫在梅祥瑞期间与老爸柳云青搂搂抱抱的事完全不知情，所以，不知张妙舫为何又突然不说下去。
“你想说我爹什么？”柳少秋问。
“你爹有你这么个儿子真有福气。”张妙舫说完就转身而去。
柳小舫出生后，就由柳云青的老伴儿抚养，张妙舫没出满月就又登台演出了。
她分娩期间，由冯笑梅挑梁主演。她此时颇为能实现当初唱主角儿的豪言壮语而激动，便也戏瘾大发，唱完这出唱那出。尽管观众很不认可，但她全然不顾，只要能有一二成观众，就坚持不回戏。她唱的戏，本应由宋逸鹏来傍，可柳少秋就是谁也不让。冯笑梅恨宋逸鹏当年瞧不起自己，现在也不替他说话。她想，你当年瞧不起我，认为我一辈子成不了角儿，可现在我成角儿了，连配戏都不用你！
就这样，浑阳市京剧舞台上又升起一颗梨园新星——冯笑梅。但听过冯雪梅和冯梦梅的戏的人，再听完冯笑梅的戏，却觉得味道大相径庭。最后，感慨说：“同是冯家的梅，开放的年头儿不一样，这花香就不能不大有区别哟。”
但无论观众欢迎不欢迎，新星却依然以不可阻挡之势，冉冉升起着。等到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冯笑梅已是浑阳京剧院首屈一指的大角儿了。
二
是张妙舫第一个把红卫兵上街的消息带回鬼子楼的。
那天，张妙舫从街上回到鬼子楼的时候正是中午，女人们都集中在大通走廊里叮叮当当地烧菜、煮饭，忙得不亦乐乎。 这时候，张妙舫风风火火从外面闯了进来，大声嚷叫着：“啊哟哟，可了不得了，红卫兵上街了！”
鬼子楼的女人一向对她又恨又鄙，也早已习惯了她的惊乍。开始时，并没人理她，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这并没有影响张妙舫高昂的情绪，她说：“街上都是一群一群的红卫兵！男的、女的都有。他们手里拿着剪刀，拎着皮带，头戴绿军帽，身穿绿军装，一个个好威风哟。又像当年解放军进城时，满街都是兵啊！”
鬼子楼的女人们才被吸引了，都停下了手里的刀、勺，听张妙舫讲。张妙舫兴高采烈地说：“他们在街上看见男人留长发的，女人烫头发的，拉过来，咔咔，几剪子就都给剪成个鸡屁股。有个女人不老实，还被剪成了阴阳头，一边有头发，一边没头发。呀呀，真是吓人！”
这时候，在屋里吃饭的男人也端着饭碗走出来，有人问：“这是要做什么呀？”
张妙舫说：“破四旧啊！”
有人说：“原来这就是破四旧呀。”
张妙舫说：“还有比这好看的呢，我回来经过四马路的商业街，红卫兵正在砸两边商店老字号的牌匾，他们登着梯子摘下那些牌匾来，然后扔到地上放火烧……哎哟哟，满街都是烟，我是用手绢捂着鼻子，才跑回来的。”
这时，众人都感到了一种惶恐与不安，这究竟是要干什么呢？大家不再只听张妙舫一个人讲，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听说北京比这闹得还凶，马连良的家都被红卫兵抄了。”
“我兄弟刚从上海出差回来，他说上海的街上不但剪头发，还剪裤子哩。”
有人问：“剪裤子干什么？叫人光屁股上街么？”
女人就你推我搡地嘻嘻哈哈笑着。
“什么光屁股？上海有阿飞，小青年专爱穿那种窄裤管兜屁股的裤子。红卫兵就用剪刀刷一下把他的裤脚豁开，一扇扇的，就像羊尾巴，在街上飞跑，好看着呢！”
人们在好笑中，又都有了某种疑惑，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打鼓佬说：“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我看又要天下大乱了。”
后来，这个打鼓佬就因为这一句话而被活活打死，此是后话。
这时，人们听了打鼓佬的话，都不再说话。走廊里一片沉寂。
忽然，楼下传来一阵阵的吵嚷声，有人扒窗子往外一看，大喊道：“哎呀！红卫兵来了！”
说着，一群红卫兵，都像张妙舫说的那样，绿军帽、绿军装，有的腰间还扎着皮带，有的拎在手中，胳膊上一律都戴着红袖标，推推挤挤地一齐拥进了走廊。
开始，大家都怔住了，相互都在好奇地打量着、琢磨着。有一个好像是个头儿的男红卫兵往前走了一步，威严地问了一声：“谁是张妙舫？”
众人不由得都一齐朝张妙舫望过去。那个红卫兵便明白了，几步走到她面前，说：“你就是那个大破鞋院长张妙舫吗？”
张妙舫立即惊慌失措：“我，我……”
那红卫兵头头儿上下看看她，手里拎的皮带啪啪地打着自己的大腿。后来，他突然在张妙舫的身后面站住了，盯住她脚上一双崭新的半高跟皮鞋，自言自语：“哦，还穿高跟鞋哩，这不就是资产阶级么！”接着，兀地一声令下：“把她的皮鞋扒下来，给她挂脖子上，带走！”
于是，拥过来几个红卫兵，不顾张妙舫的挣扎、喊叫，扒下她的高跟鞋，用鞋带系一块儿，一边一只，挂在张妙舫的脖子上，推推搡搡把她带走了。
鬼子楼的女人们看到张妙舫被红卫兵带走了，感到又害怕，又解气，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张妙舫同柳少秋结婚之后，经过不长时间的实践，彼此都意识到了一个既残酷、又痛苦的事实，原来：
柳少秋是个性无能的男人。
张妙舫是个性亢奋的女人。
在最初的无奈与痛苦过去之后，在很长一段里，他们都曾试图努力过。张妙舫四处为男人找医生，寻偏方。柳少秋也偷偷地不厌其烦地吞喝着各种好喝、难喝的中草药汤，却都无济于事。失望之后，张妙舫就说：“干脆我陪你去大医院检查一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少秋坚决不去，说：“我可丢不起那个人。”
张妙舫说：“再这样下去我也受不了啦。”
柳少秋说：“你要是受不了，咱就离婚。”
然而，他们终究还是没有离婚。
他们都需要对方的存在，以便在人前维持一种公开的名分。
这对他，或她，都很重要。
于是，他们便努力地维持着名存实亡的夫妻名分。
但张妙舫说：“你不能管我，我……没有不行。”
柳少秋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等于是默许了。
张妙舫便开始偷偷摸摸的找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