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从镇海城关声远小学(后来的辛成小学)毕业,准备参加升初中考试。尽管校长和老师再三叮嘱,要小朋友努力复习,我还是当作耳边风,整个暑假像放山野马,几乎和同学一起逛遍了整个城关城,从东头招宝山到西边的水门。挥舞竹大刀打仗,走陆战棋,到文化馆借课外书,就是没有复习。
考场设在孔庙的大成殿,坐满了好几百人。我的座位在门边,有凉风,这是天助我也;可是我不识相,老是弯腰去拾被风吹到地下的准考证。连担任考场服务员的学生也看不过去了,就替我拾起来用一块小石子压住。结果那篇《我的家庭》作文草草了事,只写了个提纲吧。过三天镇海县中的升学录取名单发布,贴在大成殿外墙上,我们同一个院子里的女同学阿幼、阿荣两姐妹都高高在榜,就是找不到我的名字。镇海县中是国立中学,考进去是很光荣的。
回到家里,三叔脸上阴沉沉的,三婶只管自己玩牌九,衰老的父亲躺在堂屋后的黑黑小间里没有声息,堂姐走过时怪怪地看看我,她是读到小学四年级就辍学了。我虽然年纪小,却觉得无脸见人,躲到角落里偷偷地流泪,想想已经死去的母亲,禁不住捂住嘴巴泪如泉涌。阿达叔叔走来抚抚我的肩背说:“过几天辛成中学还有一场考试,你还来得及准备!”每天看《新民晚报》的阿达叔是我心中的大儒,虽然他靠种青菜和出卖旧家具度日,但他是大学生,美国、俄国的事都知道,唰唰几笔就能画出一张人脸。我就暗暗记住了他的话。
第二天晚上,堂姐叫我去看露天电影,我没去。趁家中安静,我就在美孚灯下静静地看课本。看了三天,又去参加第二场升学考。后来消息出来,我考进了辛成中学(后来的镇海中学西部)。全家人忽然对我客气起来。叔叔、婶婶和父亲不知在嘀咕什么。过一天听说父亲到上海去了。我知道,全家人,没有一个参加工作,只靠在武汉的我二叔、我干妈,以及在上海的我表亲接济。过了约半个月,父亲从上海回来了,脸有喜色,也胖了一些,还让我们看一张照片,是他拄着手杖穿着长袍靠在阳台上的样子。
早晨,三婶对我说,小南门的裁缝很好,你叫她去做一个书包。父亲给了我两块钱。现在想来是奖励了。我在小学从来就没有书包,所以接过钱高兴极了。找到小南门裁缝店,请师傅做书包。师傅犹豫了一下,问要什么样子的啊?我搔搔头说不出来。她说:“我也没见过书包,像解放军挎包那样的做一个好吗?”我连说好。递上两块钱,她说够了够了,你放心。在家里等那只书包完成的日子,比等考试成绩出来还难挨。终于去取书包了,那是用跟军装一样黄色的布缝制的,她还用自家的白布做了夹里,中间也用一层白布隔成两格。外面的盖布正中心缝了一颗鲜红的五角星。书包较大,足可以放进一个讲义夹。黄色的带子可以通过金属扣子调节伸缩,只是那时还没有拉链这种东西。
辛成中学开学那天,我背着新书包上学去了。同学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不知是中学生背书包显得不够大男孩气派,还是他们少见多怪。回家时书包里只有几本课本,蹦蹦跳跳,轻轻飘飘。
后来见到同学们有钢笔,而我只有铅笔,羡慕在心。有一位同学说,有一种原子笔很便宜,里面的原子油用不完,就像原子弹那样厉害。他就陪我到鼓楼小店去买。果然只需几分钱一支,笔杆是用一张纸缠绕起来的,外面裹一层图案纸,很漂亮。我相当长一段时间就用铅笔和这种原子笔。原子笔虽然没像同学说的有原子弹那样能量,但的确使用的时间很长,于穷困学生有功。直到几十年后,才知道无非是圆珠笔,无啥神奇。我教书时还禁止学生用圆珠笔,以为它太滑溜不易写出汉字神韵,而且日子久了,作业本油腻渗开不好收拾。当时我大约在信中把这事写给武汉我的二叔家堂姐了。武汉堂姐是小学老师,给我寄来了一支钢笔,塑料杆,钢片笔尖,那时也不便宜,虽然笔尖太紧,但是我还是常常用它写作业,希望同学们看到我也有钢笔了。
因为我家庭困难,学校给我全助学金而且减去书费,又让我去寄宿。我就带着书包住到学校去了。书包里有我的宝贝:课本、簿子、钢笔、原子笔、铅笔。父亲卧病,这只军用包一样的书包陪伴着我度过寂寞的少年时光。
外孙又有新的书包了,他还是小学生呢。他的书包是双肩包,背带牢固,两个人像拔河似的拉,也拉不断。料子一流,摸着也舒服,雨淋也不会湿。一格格可以放很多文具书籍,拉链一条条的,一大叠教科书、教辅书、练习册、鼓鼓的铅笔袋、三层的铅笔盒。包外的侧袋里还插着水杯之类,足以让当年给我做书包的师傅瞠目结舌。他出门的时候,我趁他穿鞋,从背后把书包往他身上一套,压得他不禁朝前弯了弯腰。“重吗?”我担心地问。“还可以。”他答。
我的红五星书包如果还在,外孙会不会笑我。一九五三年的书包,您给了我多少甜蜜和苦涩的记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