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凤雏先生丑，夫人靓；伏龙先生靓，夫人丑。两人都坚认自己之聪明天下第二，仅次于夫人。
二
初，主公召伏龙、凤雏先生议兵，二人意见相左。
伏龙先生说：“横跨荆益，是我们既定的战略目标。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地；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国，高祖因之以成帝业。若——”
“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彝越，外结孙权，内修政理……则大业可成，汉室可兴矣。”主公说，“先生的隆中对，孤字字句句谨记于心。且听凤雏何是说。”
凤雏先生如是说：“俺的意见与伏龙老弟略有不同。荆州外有强敌，内有刘景升父子遗党，难以得志。益州户口百万，土广财富，可资大业。若起荆襄之众，长驱西指，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
伏龙先生说：“荆州重地，必须分兵守之。若是取川顺利，则可两箭齐发、双管齐下，逐鹿中原，争夺天下；万一取川不顺，我是说万一，据有荆州还有个退路。”
凤雏先生说：“西楚霸王项羽，一介武夫，尚有破釜沉舟之举。俺看荆州，东有孙权，常怀虎踞，北有曹操，每欲鲸吞，哪里是久恋之地。兵法有云，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与其两个拳头打人，何如倾其全力先取西川为基，然后北图汉中，收取中原，匡正天朝？”
伏龙先生说：“鸟有双翅，人有双臂，一阴一阳，左右互济，相得益彰，可凑全功；孤注一掷，乃赌徒心理也！君不见，西楚霸王终至兵败垓下，自刎乌江乎？”
凤雏先生说：“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老子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益州就是一。有了这个一，即使荆襄九郡全失，于我何损？没有这个一，即使占有荆襄九郡，亦不过刘景升父子第二！”
伏龙先生说：“刘景升父子，若豚犬耳！我主帝室之胄，信义著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如渴，先取荆州为家，后取西川为基，有何不可？”
凤雏先生说：“西楚霸王，匹夫也！富贵还乡，沐猴而冠，终至败亡。我主欲伸大义于天下，休道占据州郡，便代正统而居帝位，亦非分外。语云，天与不取，反获其咎。主公幸熟思焉。”
伏龙先生说：“西川要夺，荆州要守。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愿我主详察之。”
凤雏先生又欲答腔，主公摆了摆手，道：“尚容商议。”
三
辞别主公，回到家中，伏龙先生忍不住骂出声来：“该死的九头鸟！”
夫人正在修剪梅花枝，没有答理他；一张丑脸衬得梅花分外之俏。伏龙先生又骂了一句：“丑八怪，仗着比我大两岁，倚老卖老！”
“啪”的一声，夫人放下小剪子，浓眉倒竖，牛眼圆睁，狮口大开：“骂谁呢！”
“哎哟，夫人，小生怎敢骂您？”伏龙先生脸堆笑容，手作打拱状，说，“小生正有要事向夫人您禀告！”
“小生，小生！三十好几的人，也不脸红！何事？快快禀来。”
伏龙先生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将议兵情形报告给了夫人。夫人沉吟有间，说：“我当何事，不就是分兵与合兵的问题吗？集中兵力，谋夺西川，我这个老乡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你就不能顶他一把？你们还是亲戚呢，他伯父的儿子娶了你家姐姐吧？”
“夫人有所不知。”伏龙先生说，“我岂不知攥紧拳头、致命一击之理？他是在和我争位子，我能顶他吗？当年他邀我同去江东，辅佐孙氏兄弟，我没答应——”
“你没答应？你恨不得屁颠屁颠跟去呢！是我，是我说江东文有张昭鲁肃，武有周瑜吕蒙，你一个嘴上没毛、新来乍到，何日是个出头之日？”
“夫人之恩，罄竹难书，没齿不忘！亏得夫人谋画，引得主公三顾茅庐，献了三分天下之计，后又烧博望，烧新野，联吴抗曹，火烧赤壁，赚了荆州，好不容易混了个军师中郎将。他，算什么鸟？寸功未立，连个小小的耒阳县都管不好，凭什么与老子并为军师中郎将，凭什么与我意见相左。”
“症结就在这里。”夫人说，“你先来，他后到，你有大功，他无功受禄，若事事随你，你永远就是老大，他永远就是老二。不，老二中的老大，主公永远是老大。”
“夫人明鉴，计将安出？”
“谁做老二中的老大，不在你们，只在一人尔——”
“主公。”
“孺子可教。”
“主公曾说，孤之有伏龙，如鱼之有水。”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那时主公如涸辙之鲋，与关、张、赵相濡以沫、相呴以湿，碰到你自然是久旱逢甘霖，现在不同啦——”
“天意难测呀！”
“毋需这么悲观。主公一生颠沛流离，郁郁不得志，惶惶如丧家之犬，好不容易得到荆州，说丢就丢啦？依我看，主公必定听你的。”
“夫人之言，顿开茅塞，使我如拨云雾而睹青天。”
“且莫高兴太早，静观其变。”
四
刮别主公，一进家门，凤雏先生就骂骂咧咧：“什么东东，气杀俺也。”
夫人正在插花；听得凤雏先生的骂声，置若罔闻，仍施施然将一枝半开的梅花插入胆瓶；然后，微启朱唇，笑道：“相公回来得正好，快帮妾身提水来。”
听了夫人之言，凤雏先生怒气消了大半；提得水来，淋过花，怒气已然全消；乃半怜半嗔对夫人道：“妾身，妾身，叫你不要妾身，你又妾身！”
“妾身——不——奴正在插花，不知何人恼了相公？”
“莫提了，还不是那条死蛇。”虽说“莫提了”，凤雏先生还是将议兵时与伏龙先生的过节一五一十告诉了夫人。
“这就是相公的不是了，你总是性急。”
“俺忍了他很久了。”
“忍不住也要忍。”夫人说，“当年相公若不性急，就不会去投孙吴；周郎死后，相公若不性急，接他班的就不会是别人啦；接不成周郎的班，也不必急着投主公——”
“若不性急，你就不会是俺的夫人了。”
“我和相公说正经的。”夫人拈了一枝梅花，继续说，“这半开的梅花就最好。幸亏相公听妾身的劝，没有将子敬、伏龙先生的推荐信掏出来，在耒阳县演一出戏让傻张三看了，这不比他们说‘士元非百里之才’好过十倍、百倍。”
“娘子之恩，没齿难忘。”
“我们两个之间就不要这么客套了。伏龙先生比你早随主公，功劳比你大，关二、张三、赵四又把他奉若神明，要想盖过他，就要学他。一个字：伏！”
“俺自来性急，伏不下去。”
“伏不下去也要伏！慢慢来，莫性急。当然，”夫人一把攥出胆瓶的梅花，说，“最终要看主公的。就像这些梅花。我用它，可把它插在胆瓶，供起来；不用它，扔在垃圾堆里也行。”
“就是不知主公……”
“相公寸功未立，主公都能提你为军师中郎将，与伏龙——死蛇平起平坐，”夫人边说边把梅花一枝一枝地、小心地插入胆瓶，“可见主公对你的倚重。伏着，慢慢来，总有一天相公会超越死蛇，成为主公身边第一红人。”
五
宣布决策前，主公先后找伏龙、凤雏先生谈话。
主公对伏龙先生说：“孤之有先生，如鱼之有水。战赤壁，取荆襄，定三分，皆先生之功也。孤决计从先生之言。以荆襄为家，取西川为基，然后伸大义于天下。孤将身家性命托付予你，请先生守荆州，作孤之萧何！”
伏龙先生感激涕零，表态说：“臣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主公对凤雏先生说：“海水不可斗量，先生不可貌相。孤昔日在刘景升处，曾悲叹髀里肉生。现创业未半，不过从孙仲谋手里借了一个小小荆州，就有人贪图安逸，不思进取了。孤决计听先生之言，亲提锐旅，西取益川，请先生随军参赞方略，作孤之子房！”
凤雏先生感动得一张丑脸更丑了，表态说：“臣愿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于是，主公升帐，宣布：亲征西川，以凤雏先生为军师，黄五、魏六为将；托伏龙先生总守荆州，以关二、张三、赵四辅之。
时在建安十六年冬月。
六
伏龙先生心情不错，边抚琴边和夫人说话：“主公还是听我的。”
夫人冷笑，说：“听你的？未必！”
“怎么？”伏龙先生一惊，弹错了不止一个音，琴声很是刺耳。
“弹什么破琴！老娘问你，取川易，还是守荆易？”
“这个——”伏龙先生几个手指在琴弦上敲了几敲，说，“当然是取川。”
“取川功大，还是守荆功大？”
“这个——”伏龙先生的手指在琴弦上敲的时间更长；敲了半晌，终于道：“这个不好说。”
“你脑子长油了。”夫人说，“这还看不出！一个以天下为己任、四海为家的人，还会在乎一个破家。守荆是看家，取川是拓土，自然是取川功大。又容易又功大的事，让别人去做；又麻烦又无功的事，让你来做。你呀，危险啦！不但你危险，关二张三赵四都危险啦。”
“咔”的一声闷响，伏龙先生的手指抠断了两根琴弦。
“严重还在后头！你和关二、张三、赵四都是老人，九头鸟、黄五、魏六都是新人。语云，白头如新，倾覆如旧；俗话说，新米上市，老米跌价。主公这次用新人去取西川，放老人看家，等到这些新人都起来了，你们这些老人危不危险？特别是你。”
“我？”
“说你老，你又没得关、张、赵老，你也是半路上跟了主公的，主公与关、张、赵多少还有一些老感情，你没有。何况水镜先生早就给主公说过，伏龙、凤雏两人得一，可安天下。你两个都是军师。他那个军师随军参赞方略，你这个军师只配作条看家狗，你说你危不危险？”
“砰！”伏龙先生双拳捶在琴上；那琴哪经得这一捶，登时断成几截。
“跟琴发什么脾气？有种去找九头鸟！”
“哼哼，狗日的九头鸟，走着瞧！”
七
夫人正在画画，画她自己。凤雏先生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赞道：“好，好，道法自然，栩栩如生！夫人知俺不能一日无君，特地画了出来，好让我西征途中日日有夫人相伴。”
夫人放了画笔，敛衽一拜，说：“妾身恭喜将军，贺喜将军，此去定能展平生之志，建不世之勋。”
凤雏哈哈一笑，说：“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有美人相伴，不建不世之勋都难啦！”说完，一把抱住夫人。
“相公！”夫人在凤雏先生的怀中扭了几扭，扭得凤雏先生越抱越有力、越抱越紧。然后，夫人半嗔半笑地说：“相公就是性急！此次随主公西征，是好事，也是坏事。”
“怎么？”凤雏先生不觉松了环抱。
“好事么，相公从此有了作主人公面前第一人的机会。”
“这个俺懂。夫人且说说坏事，俺想听听坏事！”
“如果可以的话，妾身倒愿意作将军永远的黄鹂；但是，妾身不得不作一回乌鸦。主公亲征，自是不想把开疆拓土的头功让人抢去，成功了，方显主公英明天纵。”
“这个俺也懂。山中无猛虎，猴子称霸王。在主公面前，俺每永远是小二。”
“相公明白这个理，妾身放下了半个心。此次西征，也是主公对你们——相公、黄五、魏六——你们这班新人的考验。成功了，自是奇功一件，以后提携你们，就让那摊老人无话可说咯；万一事有不克——”
“没有万一。漫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只要主公听俺的，自然履险如夷，易如反掌！”
“相公就是性急！”夫人从凤雏先生的怀中挣脱出来，说，“只怕主公不会事事听相公的。主公姓刘，永远懂得留一手。劳师远征，利在速战，本应集中全力，猛虎搏兔，主公却将主力留在后方，以策万全。万一，妾身也不想有万一，但是万一，进可以走马换将，速调主力，进行第二波攻击，退可以还荆州，老底子还在，仍能徐图发展，东山再起。若如此——”
“若如此，老子非但做不了第一红人，做不了张子房，只怕再做耒阳县令都不可得。”
“就是。主公要相公做子房，要伏龙——好，就按相公说的——要死蛇做萧何。要知道，萧何总是排在张良之前。”
“俺——俺——俺——。”
“何况那条死蛇确实年纪比相公轻，资历比相公老，功劳比相公大。所以，妾身劝相公慢慢来，莫性急，先让着死蛇，伏着，一旦建了取川第一功，则形势格致，攻守之势异也……”
“金石之言，当铭肺腑！”凤雏先生说着，又一把抱住了夫人，身体上一些部件也不老实起来。
“相公就是性——性急，”夫人吹气如兰，娇喘连连，“妾身——妾身还没点睛呢。”
八
“好消息！好消息！”伏龙先生飞跑入内室，边跑边喊。
“三十多岁的人还像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夫人嗔道，“是不是娶了凤雏夫人，这般高兴！”
伏龙先生原本对凤雏先生最眼红的是两样东西，一是名字。凤雏先生名统，字士元。统者，一统天下也；士元者，士中第一也，多气派。哪像自己，名亮，字孔明。一孔之明，也亮不到哪里去。二是女人。凤雏夫人要貌有貌，要柔有柔，哪像自己的黄脸婆，简直就是丑八怪、河东狮！
见夫人说中了自己的心事，伏龙先生忙说：“夫人啊，你冤杀小生了。俗话说，丑女旺夫，红颜祸水。我岂敢——”
“水里屙尿，自己明白。不说啦。”夫人摆了摆，算是揭过这一页让伏龙颇为尴尬的书，问，“什么好消息？”
伏龙先生立马来了兴致，说：“夫人，小生给夫人念几段后人写的演义，夫人就明白啦。”
夫人点了点头，伏龙先生于是朗声念书：“却说主公与刘季玉会于涪城，饮宴毕，归到寨中安歇。九头鸟入见，曰：‘以统之计，莫若来日设宴，请季玉赴席，于壁衣中埋伏刀斧手一百人，主公掷杯为号，就筵上杀之。一拥入成都，刀不出鞘，弓不上弦，可坐而定也。’主公曰：‘季玉乃孤同宗，诚心待孤，更兼孤初到蜀中，恩信未立；若行此事，上天不容，下民亦怨。公此谋，虽霸者亦不为也。’九头鸟再三相劝，主公只是不从。次日，复与刘季玉宴于城中，彼此细叙衷曲，情好甚密。酒至半酣，九头鸟暗忖：‘事已至此，由不得主公了。’便教魏六登堂舞剑，乘势杀了季玉。后来——，不读书了。刘季玉的部下亦掣剑而舞。主公发脾气了，说：‘又非鸿门宴，何用舞剑？不弃剑者立斩！’呵呵，夫人，是不是好消息？”
“唔——”夫人沉吟有间，说，“还不错。不过——，主公何尝不想一试，若要制止，魏六拔剑时就当制止，何必等到斗得不可开交时才制止？可笑刘季玉还以为主公无此心，是主公手下人欲并西川，以图富贵。哎呀——”
“怎么了？”
“主公原本叫九头鸟作什么？作张子房。张子房是干什么的？就是专耍阴谋诡计的！九头鸟出了这个主意，说不定主公会更加赏识他。这哪是什么好消息！简直——”
伏龙先生经夫人这么一说，一颗心登时从沸点跌入冰点；但是，整个身子却又莫明其妙地热，腊月天倒汗水直冒。夫人把鹅毛扇递给他。伏龙先生飞快地扇着，扇着，终于想通了什么，说：“不对！”
“什么不对？”
“哈哈，这个九头鸟太不了解主公了。主公曾说；今与孤水火相敌者，曹操也。操以急，孤以宽；操以暴，孤以仁；操以谲，孤以忠。每与操相反，事乃可成。若以小利而失信义于天下，孤不忍也。徐元直和我初见主公之时，也曾劝主公先下手为强，乘机夺了刘景升的荆州，主公就是不听。当时，我们都不了解主公。现在，主公是既要得西川，又不愿失民心、背骂名——”
“你们男人都一个德性，既要当婊子，又要树牌坊。”
“男人怎么当婊子？别打岔。主公需要王霸并用、两全齐美之策。”
“到哪里去找这样的王八呢？”
“那是九头鸟的事，谁叫他要当张子房！嘿嘿！”
“你打定主意要让九头鸟作王八吧？
伏龙先生不答，弃了鹅毛扇，捡起演义书，念道：“……到葭萌关，严禁军士，广施恩惠，以收民心。呵呵。”
九
大军滞留葭萌关，凤雏夫妇有闲，往来飞鸿频频。今日辰时，凤雏先生宿醉酣梦，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正想发脾气，惺忪之间见一人一马俱大汗淋滴，如水洗一般，立于面前；仔细一看，来人乃心腹家厮凤二。
“凤二何事？”
“主母——差小的——星夜——送信而来。”凤二气喘吁吁。
凤雏忙拆开夫人来信，急急看下去。开头没有什么特别。夫人说，别后相思，偶感微恙，咳嗽不止，近已大好，请相公勿念。紧接着，夫人笔头一转，说有一事疑窦丛丛，百思不得其解，急于告诉相公，所以差凤二快马专送此信——
昨日清早，蛇及蛇婆邀妾身赴荆州城外大佛寺上香，说是大佛寺菩萨特灵，妾身却之不过，只得同去。上香毕，正在用茶，忽有军士慌张而来，附耳对蛇说着什么。蛇斥道：“凤夫人不是外人，有话大声说。”军士乃大声道：“孙夫人——”蛇喝道：“哪个孙夫人。”军士说：“就是主公的孙夫人。”“大胆！”蛇说，“主母怎么了？”“主母带阿斗世子回东吴，说是东吴国太病危，要去见最后一面，被张三、赵四拦住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说，快带路。”等妾身、蛇、蛇婆赶到，主母孙夫人已然杳如黄鹤，孤帆远影碧空尽，只有阿斗世子伏在赵四身上哭……
夫人在信中说，之所以一字不漏记下事情经过，实在是想不明白以下问题：对主母孙夫人回吴，蛇事先是否知晓？蛇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邀妾身去上香？即使不知晓，作为总守荆州的最高长官能不预为防范？主母孙夫人自回吴就是，何必带阿斗世子去，且阿斗世子原来一直跟蛇读书、跟关二张三赵四学剑，并不在主母孙夫人身边，怎能喊带就带去了？张三、赵四既然将主母孙夫人拦了下来，又为何轻易放她走了？主公会如何看待此事，赏蛇还是责蛇？
“最后一个问题最重要。”夫人在信中道，“蛇不日当有自申文书往葭萌关报告主公，所以妾身即请凤二星夜前来，好使相公预作准备，主公问起，能应对裕如也。又闻曹孟德兴兵，与孙仲谋战于濡须……”
看罢书信，凤雏先生陷入沉思，凭直觉，他确信这出戏的导演就是那条蛇。否则主母以女流之辈，本事再大，怎能神不知鬼不晓出了荆州，到得大江边，还带着个拖腿的阿斗？否则张三、赵四怎能不早不晚赶到江边，截住吴船？他甚至怀疑，东吴国母病危也是那条蛇放出来的虚假信息，要么是那条蛇获知了东吴的意图来个将计就计。
那么，死蛇唱这出戏为了哪般？
凤雏先生想到脑仁疼，不觉暗骂起昨晚邀他狂饮烂醉的那摊狗男女。特别是法孝直，非得让他和葭萌一枝花什么大交杯小交杯上交杯下交杯连交十大杯。不喝？法孝直那张臭嘴还不把你臭死！重色轻友啦，英雄难过美人关啦，有了女人忘了兄弟啦。哎呀！是了！凤雏先生忽而恍然大悟：死蛇放孙夫人走，只不过，只不过是帮主公脱掉了一件不合身的衣裳而已。主公与主母孙夫人不过是一对政治联姻，毫无感情可言。况且主母孙夫人又喜舞刀弄棒，听说洞房之夜主公就非常不安，惧惮不已。能够帮主公把这根刺拔掉，岂不是大功一件？
那么，有什么必要让阿斗世子去冒险呢？是想增加功劳的份量、成色吗？显然不是。拿世子去争功，功劳再大，主公也饶不了他。他是要断了主母回来的路！主母回乡探母，天经地义，来去自由；起心把世子挟去，那就是天大的不是啦！
“我在葭萌关，无事只喝酒；你在荆州，也是无事，却做出这篇好文章来！佩服！佩服！”凤雏先生不觉佩服起伏龙先生来。
正在咬牙切齿佩服间，传令兵来报，主公有请。
凤雏先生见过主公。主公拈着一沓文书，边抖边说：“卿看看，卿看看，这个伏龙，怎么一回事呀？”
凤雏忙接过文书，装着不明就里，细细看了起来。伏龙先生在自申文书上说：“臣罪该万死！偶一疏忽，竟使东吴奸计得逞，骗回了主母。幸赖主公洪福齐天，张三、赵四截江夺世子而回，否则，臣百死莫赎……”
看罢，凤雏先生丑脸绽笑，双手作拱，说：“恭喜主公，贺喜主公！”
“老婆走了，何喜之有？”
“东吴不仁在前，怪不得我不义在后，主母走了，主动权在手，能不贺乎？”
“哎呀！伏龙、凤雏，英雄所见略同，真乃孤之股肱！”
十
建安十七年春，孙仲谋写了一封信给曹孟德，略曰：“即日春水方生，公当速去。如其不然，复有赤壁之祸矣。”信背后又批两行云：“足下不死，孤不得自安。”曹孟德看罢，大笑曰：“孙仲谋不欺我也。”于是重赏来使，下令班师。曹吴濡须之战草草收场。
主公紧张了：他们罢了兵，下一个目标会是谁？不言而喻，是孤，是孤之荆州！为之奈何？
为之奈何，也就是“怎么办”的意思。这还不好办？问军师呀。军师是干什么的，军师就是替主上出谋画策，分忧解困的。
这时，夫人恰有一封信给凤雏先生，文笔虽赶不上孙仲谋，也不妨说一说。夫人曰：“妾身想来，相公一定会劝主公阴选精兵，昼夜兼道，径袭成都，打刘季玉一个措手不及，一举定了西川。这确实是上策。然而太冒险啦，主公必不肯听。再好的计策，若是不能被采纳、被实施，也是烂策。因此，以妾身愚见，相公当向主公并进中、下两策。中策：佯以回荆州为名，诱涪城守将来送，擒而杀之，夺了关隘，然后却向成都；下策：退还白帝，连引荆州，徐图进取……”
凤雏先生得书大喜，登时呶着嘴在夫人的自画像上亲了几下，将书贴身藏好，胸有成竹去见主公。果然，主公曰：“军师上计太促，下计太缓，中计不疾不徐，可以行之。”
长话短说。依计而行，斩了涪城守将，进取其二百从人，诓开城门，大军一拥而入，兵不血刃，得了入川第一关。
主公大喜，命令劳军三天，设宴于公厅，大碗喝酒，大块食肉，招戏班子搭台唱戏。
凤雏先生似乎心事重重，不怎么乐得起来。主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第三日向晚，趁着酒性，问道：“军师怎么闷闷不乐，是嫌孤赏赐不重，还是酒不好，食不美，戏子们不漂亮？”
凤雏先生也喝了不少闷酒，脑袋就有点儿管不住舌头：“一个小小的涪城，也值得这么乐？若是主公听俺之言，早到成都啦！”
“啪！”主公登时摔了酒杯，发脾气啦：“你还在埋怨孤去年没有听你的话，杀了刘季玉吧？孤是武王伐纣，要行阳谋。阳谋！你懂吗？”
恰在此时，快马来报，伏龙先生送来贺表。主公说：“读！”
“以臣愚见，当于涪大会，犒赏三军，一来可提振军心，扫葭萌困顿之暮气；二来可扬威远方，显武王伐纣之雄心……”
主公大喜，说：“知孤心者，伏龙也！”当即添酒点灯，宴乐如初。凤雏先生只觉酒味苦得很。
十一
饮至星夜，主公大醉，为左右扶入后堂。睡至三更，酒醒。左右以席间斥凤雏先生之言告之，主公大悔。次早穿衣升堂，请凤雏先生谢罪曰：“昨日酒醉，言语触犯，幸勿挂怀。”
凤雏先生经一夜辗转，早备了应对之策，不语，唯笑而已。
主公说：“先生说得对，一个小小的涪城不值得如此高兴。我们的目标是取西川以奠基业，就是取了西川也不值得如此大乐，还要扫平群雄，一统天下。取涪城，只不过万里长征走了第一步，以后的路还很长，望先生输肝剖胆，助孤建不世之功！”
“主公，主公！”凤雏先生说，“臣万死不辞！”
“昨日之言，惟孤有失。”
“臣也有失，岂止主公？”凤雏先生说，“取涪城乃入川首战。兵法有云，首战最重要。一个好的开端等于成功了一半。首战大捷，当然应该大庆！以是观之，俺之失太大了。现在想来，俺惭愧死了，请主公恕罪！”
“好，好，好！何罪之有？何罪之有？何罪之有哉！”
于是，君臣欢洽如初，情好日密。入川作战，自然凯歌高奏，所过辄克。
十二
伏龙先生也在作战。前方每一次战役，他都会在军用沙盘前驻足良久，详细分析天文、地理、双方的优势、劣势、投入的兵力及战法等等；很多次，他都会想：“这一下九头鸟要碰钉子啦！”“这一次九头鸟要吃苦头啦！”“这一回九头鸟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啦！”然而，结果总让他很失望，不由得怒火中烧，痛骂刘季玉太不中用：“比刘景升父子还不如，猪狗不如，猪狗不如！”到后来，他都懒得骂刘季玉了，转而骂孙仲谋和曹孟德：“鼠辈！多好的机会呀，为什么就不敢到荆州来生点事？”
却说这一天，伏龙先生像往常一样将一面小旗子插上军用沙盘的作战地点：雒城；像往常一样很悲哀地想：“雒城离成都不过三百余里，此弹丸之地一失，成都计日可下，呀呀呸，九头鸟就大功告成啦！唉，命乎！命乎！”
正唉声叹气、指天骂地、不亦乐乎之时，夫人排闼而入，骂道：“七尺男儿，学怨妇、泼妇、蠢妇，羞也不羞！”
“夫人教我！”
“现在就有一个大好的机会，看你抓不抓得住。”
“夫人请讲。”
“我今儿个去看鸟夫人啦，”夫人侃侃而谈，“真是天生尤物，我见犹怜，怪不得鸟先生当年追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看不上你姐姐，还逃了刘景升女儿的婚，只可惜，红颜薄命哪——”
“怎么？”伏龙先生问。
“哎哟，这么关心啊？”夫人语带讥诮，继续说：“去年底，你还陪她到大佛寺求过菩萨呢。可惜菩萨不灵，今日老娘见她骨销形立，弱不禁风，病入膏肓，只怕不久于人世啦。”
“是吗？”伏龙先生平静地问，“不会是装的吧？”
“怎么，你不相信老娘的眼光？纵然拖得过十天半个月，月内必然呜呼——哀哉！”
“月内！月内！九头鸟早到成都了！”
“你蠢啊！亏你天天沙盘推演，”夫人说，“这个雒城塞住咽喉之路，是刘季玉最后一道屏障。此地一失，他就只有束手待缚、引颈就戮啦。所以，他的长子刘循、小舅子吴懿，四大金刚刘瓒、冷苞、张任、邓贤都守在这里。地险、兵精，且决心死守到底，所以雒城必不可轻易而下。这样你的机会就来啦！”
“机会？机会？”
“你真是蠢，蠢得屙牛屎，非得要我把什么都讲明白！唉。”夫人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你马上修书一封，将鸟夫人的病情详告主公并鸟先生，请主公换鸟先生回来守荆州连带照顾夫人，而你呢，愿代鸟先生到前线参赞军务。”
“主公曾说，鸟先生经学思谋，奇画策算，当为南州士之冠冕；又说我，治戍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临阵换将，军之大忌。不会，主公绝不肯走马换将的！”伏龙先生摇了摇头。
“嘿嘿！当然，主公当然不会走马换将。”夫人换了一种语调续道，“你们这些男人！纵然主公肯走马换将，他鸟先生愿意回来陪夫人吗？白起杀妻求将，鸟先生是不会回来的，到时我病啦你也不会回来的。你们这些男人，都一个德行！”夫人又换了一种语调，接着说，“鸟先生不回来不打紧，但是他心已乱了，必然急于求成，欲速不达。这时，你再修书一封——”
“什么书？”
“说你夜算阴阳，又观天象，天狗犯于吾军，凶多吉少，请主公谨防之。”
“这不是乱说吗？万一不准呢？”
“即使不准，主公绝不会怪你，还道你忠心耿耿，眷念主上。但是，我敢说此信一去，绝对灵验，要不了鸟先生的命，也拔掉他一身鸟毛。”夫人满有把握地说。
十三
伏龙先生第一信到后，凤雏先生对主公说：“这是有人想争功造的谣！日前俺刚得了内子书，说是身体康健，能吃能睡，好像回到了十八九。”回到自己的军帐，凤雏先生泪洒夫人的自画像，泣曰：“夫人知我！夫人谅我！夫人恕我！俺为难哪！俺不能半途而废哪！俺不能愧对夫人期待呀……”
伏龙先生第二信到后，凤雏先生对主公说：“这是有人怕我取了西川，成了功，故意将此书相阻。”然后说，自己亦算太乙数，亦占天文，应主公合得西川，别不主凶事，可急进兵。
主公将信将疑。凤雏先生一来担心夫人的病，二来怕夜长梦多，伏龙先生又生出什么事来，抢了自己的功劳去，于是再三催促主公进军，说：“主公被某人所惑矣。彼不欲令俺独成大功，故作此言以疑主公之心也！”
主公哪里不想早克雒城、早取西川？于是，决定兵分两路：一路由凤雏先生率魏六，取南小路而进；一路由主公亲率黄五，从北大路而进，并到雒城取齐。
偏生出发时，凤雏先生的坐骑眼生前失，把他掀将下来，主公关心，将所骑之大白马换给了他；偏生雒城守将在南小路埋伏了三千名百步穿杨的弓箭手，专射骑白马的；偏生那个地方名为落凤坡，与凤雏先生的道号相冲；偏生这天是建安十七年七月初七。于是，只听山坡前一声炮响，箭如飞蝗，只望骑白马者射来。可怜凤雏先生竟死于乱箭之下。时年止三十六岁。
当晚，凤雏夫人强支病体，遥望星河。忽见正西上一星，其大如斗，从天坠下，流光四散。夫人掩面而哭：“相公，相公，你就是性急呀！”连呼“凤兮”三声，呕血数斗而亡。
数日之后，伏龙先生得主公书信，大哭，曰：“哀哉！痛哉！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死。兔死狐悲，唇亡齿寒，能无痛乎，能无哀乎？今主公后撤涪关，进退两难，某不得不去，不得不去啊。”
尾声
后，锦屏山紫虚上人感伏龙、凤雏故事，有诗。曰：左龙右凤，飞入西川。雏凤坠地，卧龙升天。一得一失，天数当然。
又，东南有童谣云：一凤并一龙，相将到蜀中。才到半路里，凤死落坡东。风送雨，雨随风，隆汉兴时蜀道通，蜀道通时只有龙。
往事越千年，去七夕三日，欧阳子方夜读书，记之。
